范小青
那一天,父親對他說,長平,有件事情要交給你去辦了。
父親說的這件事情,對于才滿十歲的長平,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要去火車站接一個人。
可是火車站在哪里,怎么才能去到火車站,到了火車站怎么接人,長平完全不知道。有生以來最遠的一次出行,他只走到市中心的百貨公司,還是父母親帶著他去的。
現(xiàn)在他要去火車站。
他要一個人去火車站。
在這之前,長平根本就沒有聽說過火車站。他無法想象出火車站是什么樣子的,好像連小人書里也沒有看到過。他拼命地想啊想啊,最多只想出似乎有一本小人書里畫了一個火車頭,黑乎乎的一個大家伙,頭上有一個煙囪冒著白煙。但是那個冒白煙的大家伙和火車站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長平是個膽小的孩子,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成這件事的。
可是他又是必須去做的。
父親是認真的,而且很細心,他給長平畫了一張圖,詳細地標出了長平去往火車站的路線,出家門,走到巷口,右拐,上大街,沿大街走五分鐘,就是1路公共汽車的一個站點,叫紅旗橋站,長平從紅旗橋站上車,買三分錢的車票,坐五站,到勝利街站下,然后走到這條馬路的斜對面,那里有2路公共汽車的站臺,站名叫勝利街西,從這里上2路公共汽車,買五分錢的車票,坐到終點站。終點站就是火車站。長平下了公共汽車,應(yīng)該找一個人打聽一下,火車站的出口處在什么地方,因為父親也不太清楚那個出口處離2路公共汽車的終點站有多遠。但是父親說,路在嘴上,你一問,肯定會有人告訴你的。
這幾乎就是讓長平在紙上已經(jīng)走了一遍,長平已經(jīng)抵達火車站了,長平再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父親的安排。
但是長平還是有理由的,爸爸,你為什么不去?媽媽為什么不去?
父親說,我和你媽媽,另外有重要的事情,我們?nèi)ゲ涣?,才會讓你去的?/p>
長平雖然膽小,但他還是懂事的,他相信爸爸媽媽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去不了,但是長平仍然不想去火車站接人,他不敢去。所以長平拖拖拉拉的,他想拖延時間,看看會不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于是他又問了一個問題。
爸,我要去接什么人呀?
長平的爸爸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想著該怎么回答。只是,十歲的長平是不知道的,回答接什么人,難道還要想一想嗎?
一個親戚,一個熟人,一個——父親說,反正,你接到了,就會認識他的。
長平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漏洞,爸爸,可是我現(xiàn)在還不認得他呀,長平說,我不認得他,我怎么接他呢?
父親笑了一笑,他早就知道長平會提這個問題,父親指了指墻上的一張照片,照片是一直掛在墻上的,幾乎從長平記得事情開始,他就記住了這張照片,三個人的合影,自己的父親母親和另一個男人。
長平現(xiàn)在知道了,父親要他去接的,就是那第三個人,這個人的臉,他早已經(jīng)記熟了,他閉上眼睛也能想出那個人的臉來。
現(xiàn)在長平還能有什么推托的理由呢,他原本對火車站、對火車都是完全沒有印象的,他無法從那種無印象中尋找出可能產(chǎn)生的印象來,可是父親是有的,父親說,長平,還有個情況得和你事先說一下,火車很可能會晚點的,現(xiàn)在的火車晚點的很多。
晚點是什么?
晚點就是到了火車應(yīng)該到的時候,還沒有到。
那怎么辦?
那你就等吧?;疖嚳倸w會到的,人總歸會從火車上下來的。所以,長平,你要做好準備,爸爸會給你錢,你要是餓了,自己去買個燒餅吃吧。
最后,父親說,你接到了他,你就帶他回來,你記得住去火車站的路,你們就按原路返回。
父親還把長平當個小小孩,怕他聽不懂什么叫“原路返回”,父親又指了指他畫的那張圖,說,就是按照這條線,反過來走。
長平已經(jīng)點頭了,他知道了。
可是父親還是不放心,又說,或者,你就把這張紙交給你接到的人,讓他帶你回來。
現(xiàn)在長平的膽子漸漸大起來了,因為無論是去往火車站的路途,還是火車站的各種情形,已經(jīng)在父親的反復(fù)叮囑中漸漸地明確和清晰起來了,所以他反而覺得父親太過啰嗦了。父親平時并不是一個絮絮叨叨的人。
父親和他說話的時候,母親始終沒在旁邊,母親在里屋收拾東西,從長平記得事情開始,母親就經(jīng)常在里屋收拾東西,因為經(jīng)常會有人沖進他們家,亂翻一通,再砸一通,然后他們走了,母親就開始收拾東西。
今天雖然沒有人來過,但母親收拾東西的習(xí)慣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
父親把錢分作兩份,分別放在長平的兩個褲兜里,一份是買公共汽車票的,另一份是萬一火車晚點,長平可以買燒餅吃。
長平出門的時候,母親從里屋出來了,母親站在父親身邊,朝長平揮揮手,她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么,但是并沒有說出來。母親平時話就不多,和父親一樣,只是今天父親顯得有些嘮叨,而母親沒有。
長平出了門,走了幾步,他就遇見巷子里的小伙伴了。
長平你到哪去里?
長平略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他的兩只手伸在兩個褲兜里,緊緊地攥著那幾個零碎的紙幣,手心都滲出汗來了。
我要到火車站去,我要去接一個人。
小伙伴咽了一口唾沫,他羨慕地目送長平走出了小巷。
長平把一路的順利歸結(jié)于父親的圖畫得仔細,畫得準確,這是毫無疑問的,長平只是嚴格按照那張圖的規(guī)定,沒有出絲毫的差錯,他就到達了。
現(xiàn)在長平已經(jīng)站在火車站的出口處了。他問了人,確定這就是接人的地方。他就站定了。一直站在那里。長平是個老實膽小的孩子,不會偷奸耍滑,比如既然火車還沒到,不如先跑到哪里去玩一玩再來。長平不會這樣做。他才十歲,在一個兩眼一抹黑的亂糟糟的地方,他偷奸?;瑫炎约核]了的。
火車并沒有如父親估計的那樣晚點,它準點到達了。
長平一下子就蒙了,黑壓壓的人群從里邊長長的通道中走了出來,不,不是走,簡直就不是走,是什么,像什么一樣,長平形容不出來,長平?jīng)]見過這樣的陣勢,長平慌了,他只有一雙眼睛,他怎么來得及看過這么多張臉。
長平急得冒汗了,他瞪大眼睛,想盯住每一個人的臉,想從這里邊找出那張掛在家里墻上的熟悉的臉來。
沒有。
沒有。
沒有。
黑壓壓的人群在出口處驗過票,就四散了,里邊過道里的人越來越少了,長平急得快要哭了。
旁邊有個大人關(guān)心到長平了,他和藹地向長平詢問,喂,小孩,你在這里干什么呢?
長平帶著哭腔說,我接人。
你接誰呢?
長平又慌張起來,好不容易有人關(guān)心他,可能會給他幫助,他卻不能告訴人家他是來接誰的,他不知道他接的這個人他該怎么稱呼他,墻上照片里的人,這么說的話,別人肯定是聽不懂的。
長平急中生智了,說,我接我爸爸。
旁邊的人都笑起來了。
你爸爸要你接嗎?
你爸爸是大人,你是小孩子,難道大人是需要小孩接的嗎?
呵呵呵呵。
長平窘得要命,但他還是希望有人能夠幫助到他,所以他只好紅著臉堅持說,反正,他和爸爸差不多。
這是實話,照片上的這個人,和父親年紀差不多,至于長相,小孩子本來就對長相不怎么敏感,可能在長平看來,中年的男人都長得差不多的。
下火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出站的那條過道里,幾乎已經(jīng)空空蕩蕩了,旁邊的一個大人說,這趟車的,差不多都出來了。
長平一聽,頓時悲從心底起,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按說長平是不需要哭的。來火車站接人,本來應(yīng)該是大人做的事情,父親讓他來接,本來就是父親的不對,就算接不到,父親也不會怪他的,更不會責打他,從小到大,父親和母親都沒有罵過他一聲,不像鄰居家的孩子,三天兩頭被父母揍得吱哇鬼叫。
可是長平還是哭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但是反正他就是想哭,他控制不住要哭,他必須哭出來。
大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哭的什么。
一個大人說,小孩你別哭呀,說不定后面還會有人的。
另一個大人說,是的,有的人天生就是慢性子,總是拖拖拉拉的,動作慢,也不怕接他的人等得著急。
還有一個大人說,也可能,你要接的人沒有上這趟車,所以你就接不到他了。
他們正在議論,又有一個人高聲喊了起來,哎喲,果然還有人。
咦,真的,后面又來三個。
長平眼淚婆娑地放眼往里邊一看,果然有三個人在過道的那一頭出現(xiàn)了,遠遠的,走過來了。
三個人是并排走著的,姿勢很奇怪,兩邊的兩個人和中間的這個人靠得很緊,好像是夾著他在走。
這種異乎尋常的姿勢,長平是看不出來的,他還太小,他只是急迫地希望他們快快地走近,好讓他看清楚三個人中間有沒有他熟悉的那張臉。
他們走得很慢,長平甚至感覺時間都停滯了,當然,對于這種停滯的感覺,才十歲的長平,還不知道算是什么感覺,他只是覺得心焦。
旁邊的大人騷動起來了。
哎呀,是銬著的,中間那個是銬著的。
不好了,是抓犯人的。
是在外地抓的,坐了火車押回來。
也可能是在火車上抓到的。
在他們惶恐不安的議論聲中,三個人走近了,越來越近了,近到長平已經(jīng)看到了,他一眼看到了那副手銬。
不知為什么,他不敢沿著手銬往上看,不敢看那個戴著手銬的人的臉。為什么他不敢看,難道那張臉就是他熟悉的臉,難道這個戴著手銬的人,就是他要接的人?
長平不知道。
他始終沒敢抬起頭來看他。
他還小,他不知道這種情緒叫作第六感。
圍著的大人四散開去了,他們遠遠地看著這三人組合,不敢靠得太近,雖然那兩個人看起來也很普通,穿著深藍色的衣服,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他們身上有一股很凜冽的風格,在他倆的目光的掃射下,害得大家都有點心虛了,都要躲得遠一點才安心。
只有長平仍然站在出口處的正中央,因為他是來接人的,他還沒接到人呢?,F(xiàn)在他只知道,有一個人戴著手銬,被另外兩個人夾在中間。
長平很害怕,其實他還是想認一認這張臉的,他還是想確認這就是一直掛在墻上的那張熟悉的臉,但是他的目光完全不聽他的指揮,它無論如何也投不到那張臉上去。
長平的心“怦怦”亂跳,兩條腿也哆嗦起來,他想趕緊逃開,可是腳步也和目光一樣,不聽使喚,他定在了那里,一動也不會動。
現(xiàn)在火車站的出口處,除了一個小孩,再無別人。押人的兩個人停了下來。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對著被他們押著的人說,發(fā)給你的電報上說有人來接你,人呢?
他搖了搖頭。
那兩個人看不懂他搖頭的意思,是沒有人來接,還是不知道有沒有人來接,還是接的人沒有來,或者還有別的什么意思。
這兩個人還四處張望,確實看不到來接他的人。一個人就抓住了長平的肩,孩子,是你嗎,你是來接他的嗎?
另一個人說,怎么會,這是個小孩子嘛。
長平哆哆嗦嗦,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既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
那兩個人不會和一個小孩計較,他們放過了長平,又去問他,是不是接你的人已經(jīng)來了,你們是不是使用過暗號了,所以他就不出現(xiàn)了?
他仍然搖了搖頭。
那兩個人不再糾纏了,算了算了,抓到你了,還愁挖不出更多的某某某。
他說的肯定不是某某某,但是長平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只能聽出是某某某。
另一個人說,可能是他看見你被抓了,害怕了,不敢露面了。
他們押著他往前走了。
長平想上前去,他想去說,就是我,我來接他的。但是他的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聽使喚的,他只能繼續(xù)一動不動地站在出口處的正中央。
兩個人押著一個人往前走了,廣場上有一輛吉普車在等他們。不過長平并不知道,長平只是盯著他們的背影,他希望他能夠回過頭來看他一下。
可是沒有。
那個人頭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掉了。
許多年以后,長平回憶起這一幕,他一直在想,那個人當時說的那三個字,他沒聽懂的三個字,某某某,到底是什么?
長平原路返回了。
因為父親的圖畫得準確而且仔細,返回的路上同樣順利,長平是個懂事的孩子,他餓了,但是他沒有花掉父親給他買燒餅的錢。他的一只手還始終插在褲兜里攥著那幾分錢。
可是長平?jīng)]有想到,他不僅沒有接到該接回來的人,連本來應(yīng)該等待他回家的人,也不見了。他到家的時候,父母親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家里了。
他們家的外間,本來又小又簡陋,只有一張飯桌,家里的東西一般都擱在里間,現(xiàn)在長平知道了,早晨他出門的時候,母親在收拾這些東西,然后父母親將它們席卷走了。
桌子上有一只火柴盒,火柴盒旁邊有一封信,是父親寫的。
父親告訴他,他今天接到的人,才是他真正的父親,是他的親生父親。而父親和母親,只是他的養(yǎng)父母,現(xiàn)在養(yǎng)父母有了麻煩,他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靠種田才能養(yǎng)活自己,所以他們不能帶著他一起,那樣會害了他。他們不是不喜歡他。好在現(xiàn)在他的親生父親回來了,他以后就跟著親生父親過日子。
父親考慮問題非常周到,寫完這一段,交待完所有的事情,他又加了一段,他說,萬一長平?jīng)]有接到父親,他們也已經(jīng)替他安排了一個人家,是一個遠親,父親寫上了那個遠親的詳細地址和姓名,長平要去跟他們一起住,好讓他親生父親來的時候,容易找到他。
這就是長平十歲那年發(fā)生的事情。
長平到遠親家住下后的一個晚上,從前的鄰居家的孩子跑了很遠的路來找他了,他們在遠親家的門口喊長平,長平,長平,我們一起去玩吧。
長平走了出來,我們玩什么呢?
從前的鄰居孩子說,我們到體育場去吧,今天晚上體育場開公判大會。
另一個孩子說,長平,你去不去呀?
長平其實并不知道“公判”是什么意思,他的小伙伴也不知道的,但是長平還是問了,公判誰呀?
小伙伴說,是一個壞人,名字叫劉什么,前幾天抓到的。
另一個小伙伴說,我爸說,聽名字就不像個好人。
長平搖了搖頭,我不去了,阿姨不許我去的。
阿姨就是長平家的遠親,后來長平聽阿姨說,有一個人在體育場公判后,就被槍斃了。只是阿姨并不知道那個人叫劉什么。后來阿姨見長平一直悶悶不樂,還給長平打氣說,快了快了,你爸爸快回來了。
其實那時候阿姨并沒有住在家里,她和許多同事集中在某一個地方住著,阿姨在那里干什么,長平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阿姨隔一兩個星期會回來一趟,替他買一點吃的,然后在抽屜里放一點錢,那是長平的伙食費和零花錢。
阿姨有時候會跟他講起姨夫,可是長平從來沒有看到過姨夫,他在另外的一個什么地方,長平也同樣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偶爾會看到阿姨收到姨夫的來信。
可是后來阿姨過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再回來,長平的伙食費已經(jīng)所剩無幾的時候,阿姨的一個同事來找他了,她告訴長平,他的阿姨今天要坐火車回來,他到火車站去可以見阿姨一面。
這是長平第二次到火車站,他已經(jīng)有點熟悉了,阿姨乘坐的火車到得很準時,長平看得清清楚楚,阿姨從長長的出口通道出來了。
現(xiàn)在長平看到的阿姨,已經(jīng)和原來的阿姨完全不一樣了,她披頭散發(fā),眼睛發(fā)直,手里拿著一本書,一直在翻,不停地翻,翻得書頁都快掉下來了,她奇怪地說,咦,我的密碼就藏這本書里的,咦,怎么找不到了,怎么找不到了?
阿姨的同事把長平推到她面前,馮同志,你看看誰來了?
阿姨看了看長平,搖了搖頭說,不是你,不是他。她繼續(xù)翻書,她的動作越來越劇烈,把書掀得嘩嘩響,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她著急地說,我找不到密碼,無法完成接頭任務(wù),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阿姨沒有回家,她直接被送到醫(yī)院去了,阿姨的同事替長平擔心,你以后怎么辦呢,她說,你家里沒有大人了。
長平想了想,說,我家里有大人的,我有姨夫。
阿姨的同事生氣說,你還提你姨夫呢,就是他害了你阿姨,他把你阿姨寫給他的信,給別人看了。
長平并不知道什么叫“害了”。阿姨住院后,長平也試圖到醫(yī)院去看阿姨,但他還是一個小孩子,那樣的醫(yī)院,小孩子獨自一個人是不允許進去的。
不過長平的生活來源卻并沒有切斷,不久后他就收到了一張匯款單,匯款人就是那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姨夫。在后來的日子里,姨夫的匯款每月準時到達,長平曾經(jīng)按照姨夫的匯款地址給姨夫?qū)懶牛菦]有回信,長平從前的鄰居,知道長平找不到姨夫,幫他去查了,才發(fā)現(xiàn)匯款地址是假的,從那個假地址,找不到他的姨夫。
現(xiàn)在的火車很少晚點了。尤其是高鐵,幾乎準得可以用分用秒來計算。
劉長平穿過長長的出站通道,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站在出口處了,不過沒有人會來接他。
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經(jīng)歷了漫長的鄉(xiāng)村生活,最后終于要回來了。
長平記得那是他第三次去火車站,那天火車晚點了,長平一直等到半夜,那列火車才到站,可是車上并沒有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直到大半年以后,他接到一封幾經(jīng)轉(zhuǎn)輾的信,收信人是養(yǎng)父的名字,發(fā)信人的地址和名字,都已經(jīng)模糊了。信上說,下放在他們那兒的一對夫妻,在回城的路上因拖拉機側(cè)翻,去世了,這已經(jīng)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后來從他們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址,所以寄了這封信。
因為看不清發(fā)信人的地址,長平無法回信,無法得到更多的消息。
現(xiàn)在劉長平站在火車站的出口處,他無需四處張望,不會有人來接他的。
但是他卻在出口處看到了一塊高高舉起的牌子,牌子上寫著他的名字。劉長平有些奇怪,也有些猶豫,但他還是朝著那塊牌子走過去,這時候他更奇怪了,在這塊牌子的旁邊,還有一塊牌子,上面也同樣寫著他的名字。
舉牌子的這兩個人,分別側(cè)對著對方,所以他們好像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要接的是同一個人,或者說,是同一個名字。劉長平正在想著要不要上前詢問一下,也許他們接的是一個同名同姓的別人,忽然旁邊又出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沒有舉牌子,但他上前就拉住了劉長平的衣袖。
這個人是個小孩子。他拉住了劉長平的衣袖說,我是來接你的。
你怎么知道你是接我的,劉長平說,你認得我嗎,我們見過嗎?
小孩子說,我家里有你的照片,我天天看你的照片,我記得住你的樣子。
劉長平搖了搖頭,他無法接受這個說法,他離開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二十歲之前他很少拍照片,就算有一兩張,但是今天的他,怎么還會是當年的長相呢,這個小孩子,怎么可能對得上號呢。
可是這小孩子是認定他了,他扯住他的衣袖不放開,劉長平也沒有想掰開他的手,他只是說,誰讓你來接我的呢?
是我爸爸,小孩子說,本來我爸爸要來接你的,可是我爸爸今天有重要的事情,他就讓我來了。
小孩子知道劉長平不相信他,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遞給劉長平看,劉長平看到了一張線路圖,是從城市的某一個起點,到達火車站的線路,每一個節(jié)點,都標得清清楚楚,仔仔細細。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長平。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劉似非。
劉長平蹲了下來,讓自己的眼睛和小孩子的眼睛對視著,他說,這么說起來,你就是我啦。
小孩子有些納悶,什么你就是我,我是來接你的,我叫長平。
劉長平說,那我叫什么呢?
小孩子說,我爸爸說了,我接到了你,就知道了。
旁邊的聲音大了起來,原來是那兩個舉牌子的人,爭吵起來了。
一個人氣憤地說,騙子,你是騙子,你剛才手里明明沒有牌子,看到我的牌子,你就去做了一張同樣的牌子,你想冒充,你想拐人?
另一個人是個小哥,不服氣說,明明是我先到的,你后到的,是你冒充了我。
劉長平任隨小孩子牽著他的衣袖,站在一邊,看他們吵架,小孩子這才看到了牌子上的字,他激動地喊起來,是長平,是長平!
那兩路人馬并沒有聽信小孩子的話,但是他們看準了劉長平,他們知道他就是劉長平。
小哥動作快,搶先過來對著劉長平一疊連聲說,唉喲,終于接到你了,唉喲,你不知道我都忙死了,我還得來接你,你都這把年紀了,又不是小朋友,還要人接嗎?你不認得字嗎,你不會問路嗎?你不會上出租車嗎?
劉長平說,那誰讓你來接我了呢?你可以不來接我的。
小哥卻又說,咦,我怎么可以不來接你——你真的不認得我了,我就是長腳呀。
劉長平朝他的短腿看了看,說,你是長腳嗎,你的腳很長嗎?
小哥道,我小的時候腳很長的,長大了反而變短了——嘻嘻,被你戳穿了,其實我是考驗考驗?zāi)愕?,我承認你眼睛還蠻兇的,我不是長腳,我是小癩痢,你認出來了吧。
劉長平說,癩痢?你的頭發(fā)這么多,癩什么痢呢,再說了,小癩痢是和我同年的,你覺得你現(xiàn)在和我同年嗎?
小哥說,我長得嫩相,我年紀看輕的——嘻嘻,又被你看出來了——
另一個人就把這小哥撥拉到一邊去,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劉長平,說,你別聽他的,他是騙子,他根本就不認得你,他是冒充來接你的。
劉長平笑了起來,他冒充誰來接我?
他冒充你的家人、親戚、或者朋友什么的,反正,他是冒充的。
可是這里沒有我的家人親戚或朋友,沒有人會來接我的。
這個人說,我不管,反正他是假的,我才是真來接你的。
劉長平說,那你又是誰呢,你是小什么呢?
這個人說,我不是小什么,我就是來接你的,我不能不來接你,有人一直在指揮我,讓我來接你。
長平說,他是誰,他在哪里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在這里呢,你聽,他又說話了,他老是和我說話,要我來接你。
大家哄笑。
他們不嘲笑這個人,卻嘲笑劉長平,他是個傻子,你也相信他?
劉長平在心里問了問自己,你相信他了嗎?
又有兩個人早就想?yún)⑴c進來了,只是他們一直被擋在后面,其中一個人有點不耐煩了,說,算了算了,直接問他吧。
另一個人點點頭,就上前直接問他了,貨帶來了嗎?
這兩個人長得有喜感,劉長平跟他們開玩笑說,我又不認得你們,要想取貨,得有接頭暗號啊。
那兩個喜感的人迅速核對了一下眼神,一起上前迅速地扯住了劉長平。
我們是警察。
便衣警察。
劉長平說,唉喲喲,你們抓錯人了。
小孩子也在旁邊喊,他不是你們要抓的人,他是我要接的人,我爸爸讓我來接他的。
便衣警察不會聽小孩子的話,他們拿出照片核對了一下,頓時泄了氣,一個就想要放開劉長平,另一個懷疑說,會不會整容了?
那小孩子又喊了起來,你們搞錯了,他不是劉長平,我才是劉長平,
幾乎沒有人把小孩子的話當一回事,甚至好像完全沒有聽見。
但是他們即便是有整容的懷疑,也不能把一個長得完全不一樣的人帶走,他們放開劉長平,去盯著別的出站的旅客了。
前面那兩個要接劉長平的人,雖然被便衣警察嚇跑了,但劉長平卻想不明白他們到底是誰。
他們怎么會來接我?
他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其實劉長平的這個疑問,在出站口這里做各種事、干各種活的人,都是知道的,因為有一個人,每天都帶著一塊寫有“劉長平“名字的牌子來接人。起先他是帶了牌子來,接不到人,又帶上牌子走,第二天再帶來,然后再帶走,后來他大概也嫌煩了,牌子也不帶來帶去了,每天回去的時候,就把牌子擱在一個角落里,第二天來了再揀起來,像上班一樣的準時和認真。
只是今天這個人沒有來。別人就把他的牌子舉起來了。
一個拉客住店的婦女悄悄走到劉長平身邊,低聲說,你不要聽他們瞎說,他們根本不認得你。
劉長平仍然奇怪呀,那他們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婦女說,你住店嗎,你住店我就告訴你。
可是我不需要住店。
婦女想了想,說,好吧,你不住店我也告訴你,就是有一個人,天天舉著你的名字來接你的,可是天天都接不到,今天沒來,所以他們就把他的牌子舉起來騙人了。
劉長平真是奇怪了,有人來接我,他長什么樣子,多大年紀?
婦女說,他是一個老人,老男人。
旁邊的人立刻糾正說,你搞錯了,哪里老,是個年輕人,最多有二十幾歲。
婦女哪里服氣,說,你才搞錯了,你根本就沒看清楚。
又有另一個人說,你們都搞錯了,不是男的,是個女的,有點青年婦女的樣子,也有點中年婦女的樣子。
再一個人說,明明是兩個人,一男一女,四十來歲吧。
劉長平已經(jīng)很不可思議了,咦,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呢,你們商量好了來蒙我呢?
他們說,我要蒙你干什么,你又不住店。
你又不要一日游。
你也不要去足療店。
你連一張地圖也不買,我們拿你沒怎么樣的。
那為什么你們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難道沒有事實真相的嗎?
他們說,這有什么稀罕,你真是大驚小怪,現(xiàn)在來車站接人的,什么情況都有,有冒充兒子的, 有裝孫子的。
快遞公司的業(yè)務(wù)擴大了,不僅遞貨,連人也代遞代接。
別說是人,妖精也照遞的。
呵呵。
嘻嘻。
他們一直在七嘴八舌,有情有調(diào),反正這趟車的旅客已經(jīng)散光了,下一趟車還沒有到來,眼下沒有生意,瞎聊聊也有趣的,有一個人開導(dǎo)劉長平說,也許有好幾個人都是來接你的呢。
是呀,也說不定他們都是代別人來接你的。
劉長平仍然是不可思議的,那別人又是誰呢?
他們都笑了,這個要問你自己了,我又不是劉長平。
然后他們幾個又齊聲說,是呀,我們又不是劉長平。
一直被所有人忽視的小孩子又說話了,我是劉長平。
但是沒人理睬他。
后來又有一趟火車到站了,大家走開了,迎過去了,只是小孩子一直沒有走開,他又從褲兜里掏出一件東西,遞到劉長平面前,劉長平看到一只火柴盒,盒子上的圖案是一臺綠色的拖拉機。
孩子拉著劉長平的衣袖說,我接到你了,我們回去吧。
孩子拿出一個手機,打通了電話,孩子高興地說,爸爸,火車沒有晚點,我接到人了。
責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