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潔
被一陣陣鳥鳴喚醒,晨曦透過白麻紙照進窯洞,柔軟嫩黃。在這樣的天籟中醒來,是一件多么清逸的事。這聲音清冽、清婉、親切,入耳沁心,綠綠的,染了涼薄的眼。它喧騰地呼喚著你,對季節(jié)的遲鈍也被喚醒,舒展身體和性靈,才真正覺得春天來了。
輕嗅著染綠的聲音,欣欣然,去看鳥兒。布谷、麻雀、燕子、喜鵲,以及說不出名的小鳥兒們,樹林中、草叢里、屋檐下,飛旋、做窩、生子,一點也不拘束,一點也不掖著,一點也不害羞,一點也不怕生。它們棲息在樹上,與枝丫融在一起,只聽得鳴叫聲,卻無法捕捉到身影。待你靠近去看,卻倏地飛走了,停息在另一棵樹上。鳥兒三五只不等,聚成一個群落,又一個群落,像是一家人,又一家人,歡欣、熱鬧、喧騰,叫融了冰雪,叫暖了冷風,叫活了樹干,叫出了新芽。這些乖巧的精靈,相生共榮,是鄉(xiāng)村世界里迷人的寶貝。
樹,是鳥兒日落夜息的依托,也是它們一聲聲喊出的春天。
在鄉(xiāng)村,喚你醒來的不只有鳥兒,還有富有樂感的轆轤聲。一清早,每一眼水井旁都是極其熱鬧的地方。村民們趁早挑水,卻并不著急,他們?nèi)齼蓛傻刈咧⒕壑?、說著,每家每戶,大大小小的尋常事都是喜樂。你一言,我一語,共聊喜慶事,共享好心情,沒有秘密,沒有嫉妒,更沒有忌恨。不像住在鴿子窩的城中人,對門鄰居也不知姓甚名誰,老死不相往來。有時,還會有一腔陜北信天游悠長而起,和著轆轤的節(jié)奏,從水井深處泛起,直飄到黃河對岸的山西。這樣和善融洽的拉家常,往往會持續(xù)很長時間,你走了,他來了,井邊人不斷,轆轤聲不斷,鄉(xiāng)音不斷。轆轤一圈一圈地轉(zhuǎn),一輪一輪地響,伴著清粼粼的水聲,被高遠的天地吸納了。聚上大半早,大家才慢慢散了,各回各家,扁擔晃悠悠的,晃出小小而甜美的幸福。
思緒,被“咩咩”的叫聲喚起。這是一個龐大的山羊族,主人很細心,柵欄高低適當,疏密有致;頂上搭有木棚,蓋著防雨布;地上鋪著松軟的黃土,打掃得干干凈凈。幾只小羊羔,潔白如云,伸手去撫摸,柔軟得像羽毛。它會看著你,用小巧的嘴巴,輕輕含住你的手指,眼睛如嬰兒,本初,純凈。
柵欄邊,小羊雙膝齊跪,嘴含乳頭,發(fā)出低低的嘟囔,眼睛望著母羊;母羊傾著身子,盡可能地讓乳兒吃得舒服。母子同樂,幸福地“咩咩”叫著。萬類同性,我確定那是幸福的聲音。小時讀古文,讀到“羊跪受乳”,不甚解意,后來親見,方知曉深意?!把蚋岣岢阅萄弁鴭尅?,“咩咩”的叫聲彼此應答,是母親在呼喚孩兒,也是乳兒在回應母親。我站在柵欄外發(fā)呆,不忍打擾它們。
終有另一種聲音打擾到我,那是遠近相聞的雞犬聲。村落很大,雞犬相聞,此起彼伏,點透了寧靜。這里的狗溫馴和善,做了老人和孩童們的玩伴兒。這里的雞不吃飼料,白天出來吃食,夜晚進窩睡覺。豐子愷有幅漫畫,題為《冬日的同樂》。素淡的畫面上,一老翁,身穿厚厚的棉衣,雙手筒在袖里,一頂棉帽,幾縷胡須,滿臉慈善;孫兒偎依身旁,雙手端著小盆,盛些粟粒;雞媽媽正招呼一群小雞吃食,一只公雞在近旁看護;一只貓蹲著,一只狗臥著。整幅畫不著一字,卻滿溢著暖暖的陽光,人畜同處,暖于冷冬。如今,唯有鄉(xiāng)村,尚見這溫暖的人間之象,給村子添了些古味。
夕陽西下,靜聽濤聲。春暖冰消,一個太陽在天空,一個太陽在水里;一個比一個紅,一個比一個熱。鄉(xiāng)村籠罩在一片橘黃的柔軟里,漸漸濃,漸漸淡。一種聲音隱在遙遠,只說:“相看兩不厭?!弊诖迩f的懷抱里,將目光收緊,想盛裝古往今來的溫暖。這不是貪婪,只是想靠近土地,看看山川河流,看每一段潛行的時光;也看一棵樹的模樣,看一塊石頭的棱角,看一只鳥兒的眼睛,并借以扣住山河的脈搏,細數(shù)滄桑的年輪。大概,這才是靠近真實的生命悲喜。
村莊睡了,我是她醒著的一雙眼睛。
(選自2015年第9期《延河·綠色文學》,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