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睡
我有位表姨今年90歲了,身子依然硬朗,還能自己做飯吃,每天陪著老伴遛彎。
印象里,表姨好像從未發(fā)過脾氣,她總是微笑著,言語溫和,家里四代同堂,孫子外孫都是她一手帶大。別人都說她真有福,我媽卻說:“你表姨這輩子經歷太多苦了?!?/p>
表姨比表姨夫大好幾歲,以童養(yǎng)媳的身份結的婚,結婚之后就變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和支柱。丈夫年紀小的那些年不懂事,也不知道幫她分擔,后來又參軍,有心無力,都是她照顧家。孩子大了,陸陸續(xù)續(xù)結婚,她一一操辦,孩子們生了孩子,丟給她照看,她又一個個拉扯成人。
那些往事寫在紙上,就是這么短短幾行,落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是起伏跌宕的幾十年??伤龔牟徽f苦,從來不念叨不愉快的事情,臉上永遠笑瞇瞇的,一臉富態(tài),很多人看見她,都夸她有福,她真的很像享了一輩子福的那種老太太。
她永遠沒有任何要求,命運給她什么,她就承受什么,而且盡力化解逆境。以前我對此很不以為然,嫌她是個舊式女子,逆來順受,后來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句話:“英國衡量一位淑女的標準是,從不抱怨,從不解釋。”我突然明白了,表姨就是一位淑女,雖然她沒多少文化,也不是什么大家閨秀,不過她始終挺起脊梁,什么都不曾打倒她,更為難得的是,盡管生活對她不是那么公平,她依然可以從縫隙中吸取到甘甜。
這不是淑女是什么?幽暗的往事長廊中有太多這樣的女子。
比如鄭念。出身富貴,父親曾任北洋政府高官,受過當時算得上最上等的教育——畢業(yè)于燕京大學,20世紀30年代留學英國,認識正攻讀博士學位的留學生鄭康祺,后來兩個人結婚,1948年回國,夫妻二人都身居高位,生活優(yōu)越。
“文化大革命”來了,鄭念被誣陷為英國間諜,抄家、入獄。有漫長的6年被單獨監(jiān)禁,受到輪番審訊、拷打。但她始終不肯認罪,“那時候我覺得,無論我受多大的苦,絕對不能做假供。假如做了假供,這個案子就結了。但以后誰來為我恢復名譽呢?”
出獄時,鄭念的體重只有77斤,衰老而憔悴,只有一雙眼睛依舊明亮。在美國,作家程乃珊看見74歲的她,由衷感嘆:“她是那樣漂亮,特別那雙眼睛,雖歷經風侵霜蝕,目光仍明亮敏銳,只是眼袋很沉幽,那是負載著往事悲情的遺痕吧!”
還有老上?!坝腊舶儇洝惫霞易宓乃男〗愎瘳?,有名的黛西小姐,年輕時那么美麗高貴,動蕩年代中被送去鄉(xiāng)村接受勞動改造,每天都要洗刷馬桶。她照樣淡然對待,馬桶刷得干干凈凈,而且穿著旗袍,保持自己僅存的體面。這中間,丈夫去世,她帶著年幼的兒子去監(jiān)獄帶回了丈夫的遺體和遺物。后來,她被趕出自己的住所,家產全部充公,整天被批斗……這些,她都一一捱了過去。
后來被平反,有人問到當年她是如何活下來的,她沒有訴苦,只是淡淡地說,“那些勞動,有助于我保持身材的苗條?!痹谏淖詈笠惶?,她為自己挑選遺照,選中了一張自己為學生上英語課的照片,“要是我死了,我想用這張照片作為紀念,因為它顯示了我在工作?!?/p>
生命到底有多么大的韌性?這些人用一生來告訴我們,無窮大。他們的存在就是范例,就是燈塔,畫出一個箭頭,指向堅強的方向。
美國黑人詩人、社會活動家瑪雅·安吉洛同樣一生坎坷,卻始終不屈戰(zhàn)斗,她的詩歌《我們的祖母們》中有這樣一句,“我只身前行,卻仿佛帶著一萬雄兵。”是的,沒有人是真正孤獨的,雖然你一個人只身前行,身后卻有無數(shù)支持者和追隨者,那都是曾經和你有過相同經歷的人,你所走過的苦難,他們也都走過,他們就是你勇氣的源泉。
(編輯:關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