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承舟
1
辛玉芝沒有想到,自己會又一次成為綁匪的對象,又一次像磨道里的驢一樣被蒙上眼睛,關(guān)在一間四面透風(fēng)的黑屋子里。他知道,飽經(jīng)滄桑的老母親又要踮著那雙小腳,顫巍巍地走東串西,托人救他,說不定還要再次賣掉自己名下的二畝地,才能將他贖回家去。
這些年,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大沽河兩岸的南村、劉家莊等通衢大集,隔三差五下鄉(xiāng)掃蕩,清剿,大沽河畔兵連禍結(jié),民不聊生,各種名目的綁匪趁勢而起,數(shù)不勝數(shù),多則八、九人,少則三、五人,他們晝伏夜出,劫掠為生,專挑富裕人家下手,見了鬼子則逃之夭夭。辛玉芝家自爺爺一輩起,吃糠咽菜,勤儉度日。鬼子來了以后,不少農(nóng)民見世道艱難,紛紛賣地,辛玉芝家趁勢買下了三十九畝好地,全家人起早貪黑,辛勤耕種,在村中也算小康,衣食無憂,逢年過節(jié)、人來客去還能打打牙祭,因而,他這個二公子便多次成為綁匪下手的對象。這次被擄,已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都是家中托了人,賣了五畝地,方才將他贖回家去。
與辛玉芝關(guān)在一起的是個黑紅臉膛的中年人,身材修長,性格沉穩(wěn)。夜里,倆人背靠背擠在一起,拉的很是投機。
辛玉芝問:“你是哪里人,怎么被捉來了?”
“我是做買賣的,從這里路過,你叫我大齊好了,”年輕人說,“你呢?”
“我姓辛,是北面南埠村的,我他媽這是第三次了,這些龜孫不得好死。”
年輕人笑了笑,嘆了一口氣,說:“這世道,這樣亂哄哄的,真不是個辦法。什么時候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就好了?!?/p>
倆人越談越投機,越說越熱乎,大齊詳細(xì)了解了一下辛玉芝家的情況,當(dāng)他聽說辛玉芝的父親就是名聞鄉(xiāng)里的老教師辛兆文先生時,大齊放心了,他對辛玉芝說:“你父親為人正直,桃李滿天下,可惜,去世的太早了。”
“你認(rèn)識我父親?”
“認(rèn)識,我聽過他的課。辛老先生家教甚嚴(yán),他的兒子定是誠實的莊稼人?!贝簖R說著,竟不由嘆息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他說,“老辛,咱不能這樣干等著,得想法離開這里。我?guī)闳€好地方,保你喜歡?!保?/p>
“真的?”辛玉芝不由得兩眼發(fā)亮。
大齊虛按住辛玉芝的咽喉,大聲說:“外面的人聽著,你們快放我走,不然,我就掐死這個人,斷了你們的財路。”
“快放手,不放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笨词匾宦?,急了,他罵罵咧咧地打開房門,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兩個人打翻在地,捆起來堵上了嘴巴。
辛玉芝沒有回家,他跟著大齊連夜動身到升起太陽的好地方去了。大齊告訴他,要想不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就得變變這個世道。
2
兩年后,南埠村去藍(lán)村趕集的人回來對辛家的人說,在藍(lán)村街上看到辛老二了,樣子很神氣,玉芝請他們下了館子,吃了六道大菜,他讓我給您家捎信,不要為他擔(dān)心,他在藍(lán)村混事,日子過得挺好,等忙過這段時間,就回家來看你們。
藍(lán)村是膠濟鐵路咽喉,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日本鬼子為保證鐵路暢通,在這里駐扎著重兵,防守極為嚴(yán)密。辛玉芝就在偽軍的隊伍上當(dāng)小隊長,他的真實身份是解放區(qū)的地下工作人員,歸南海軍區(qū)敵工部部長大齊直接領(lǐng)導(dǎo)。
他回家的時候很少,沒事就在鎮(zhèn)上轉(zhuǎn)悠,與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都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土匪,游擊隊,二鬼子,日本鬼子,他都熟得不能再熟,這一切,對他的工作很有幫助,他利用種種機會,了解敵人動向,然后通過秘密交通線,一次次將極有價值的情報送回解放區(qū)。在當(dāng)時,他是南海軍區(qū)最有成績的情報人員之一。
五月間,南海軍區(qū)得到密報,藍(lán)村的日本軍隊糾集了敵偽軍一萬余人,計劃向我解放區(qū)大肆進犯。敵工部命令辛玉芝火速查清敵人動向,五天后,派交通員來取情報,暗號照舊。
第四天,辛玉芝剛剛走出悅來酒館,就見迎面跑過來三個人,后面十余個日偽軍大聲呼喊著追來,辛玉芝見狀,不由一愣,他暗叫一聲“不好”,拐個彎將前面三個人讓進小酒館的后院,然后故意指錯了方向,將敵人引開。
辛玉芝回到小酒館,打量了三個人一會兒,然后,伸出食指一勾,其中的一位同志用大拇指一捺,然后辛玉芝又伸出中指畫了個圈,迎面一晃,那位同志雙手抱拳,作了個揖。暗號對上了,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交談了有關(guān)情況,辛玉芝將山里來的同志安排好,就先行離開了。
但是,當(dāng)他再次返回到這里時,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那外面來的三位同志和酒館里的兩位同志都倒在血泊中,死得很慘。
“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辛玉芝喃喃道,腦海里一片空白。
3
辛玉芝死了,是被我武工隊在一個黑夜里處決的。臨死前,他想起了大齊的話,作為一個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時刻準(zhǔn)備著為我們的事業(yè)犧牲一切;你要面對的不光是窮兇極惡的敵人,還有同志們不明真相的誤解,甚至殘酷的打擊。
消息傳到他家時,她那飽經(jīng)滄桑的老母親平靜地說:“我早料到了會有這一天,”她吩咐三兒子玉蘭,“找?guī)讉€人,去接你二哥回來?!庇谑?,八個青壯年從四十里外的藍(lán)村將辛玉芝抬回了家,葬在他父親的墓旁。教了二十年私塾的辛老先生,終于將他最不放心的兒子抱在了胸前。
六十年若彈指一瞬。六十年前的那個秘密,慘死于敵手的五位同志,是怎么也無法說出真相了。
辛玉芝的后人尋找了大齊幾十年,終究沒有找到。大齊好像從這個世界上蒸發(fā)了似的,也好像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生存過這個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