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明
“與國際接軌”,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也是中國文明向現(xiàn)代文明過渡的必然路徑。但是,精英的姿態(tài)非常重要。
十多年前,機緣巧合,我參加了一個老同志的旅游團,游覽俄羅斯。到了圣彼得堡宮殿廣場,當然要參觀大名鼎鼎的冬宮博物館啦。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
帶領我們游玩圣彼得堡的導游,是個地陪。此人頗為健談,大學畢業(yè)后來俄已有12年,俄語很溜,而且身材壯碩,虎背熊腰,與俄羅斯人也相差無幾了??吹贸?,他在來俄華人中屬于有江湖地位的。在接待我們大陸團時,言語間有些桀驁,大概是有優(yōu)越感吧。
團友們來俄旅游,一路上高高興興,懶得跟這家伙抬杠。但在冬宮那件事,徹底地引爆了這個團。在進博物館的時候,多處有英文告示,“No Touch”,道理我們也懂,但國人的某些習慣,可不是說改就改的。第一次見冬宮這場面,第一次見那些藏品,總有些人無意識地伸出手去。在來到葉卡捷琳娜女王的一張桌子前,見那金碧輝煌的圖案,有一位大叔不自覺地把手伸了出去。地陪厲喝一聲:“住手!”說時遲、那時快,當著眾人的面,揚起教鞭,一下打中了大叔的手。此刻很有小學生課堂的既視感。大叔貌似也是個“有身份的人”,少有遇到這樣的委屈,頓時火冒三丈。
幸虧當時有人及時勸止,矛盾才沒有進一步激化。否則當時又會多一條“中國人大鬧冬宮”的新聞了?;氐搅舜蟀蜕?,人們都指責那個地陪,罵他“假洋鬼子”:不知從何而來的優(yōu)越感,“粗暴地羞辱國內(nèi)同胞”;“他只是個地陪,居然敢打客戶”;更有人說他是“漢奸”,一副“里通外國”的樣子……
那個地陪呢,則堅持自認為沒有錯:“他馬上就要摸下去了,還是我看得準,一下把他打開。”“警察會把他抓走!到時麻煩的是我??!”他越說越氣,扔下一句“中國大陸游客沒素質”,轉身就走了。
鑒于群情激憤,領隊只好換了地陪,換來一個說話結巴但很謙卑的女留學生,才算是平息了民憤。這個團后來遭毛賊光顧,被偷走幾架相機,但依然不足以轉移團友們對那地陪的怒火。一個團友說道:“中國人不恨外敵,只恨漢奸?!?/p>
2008年之后,是中國人大量出國旅游的階段,自然鬧了不少國際笑話。什么大聲喧嘩啦,飛機上打架啦,垃圾隨手丟啦,自助餐搶著吃啦,聽說還有在臺灣“總統(tǒng)府”門口高喊“解放臺灣”的……相比起來,那位伸手摸藏品的大叔,已經(jīng)算是文明的了。
這不奇怪,普通民眾素質就擺在那里,它不可能迅速飆升。就比如他們在國內(nèi)沒有垃圾分類的習慣,到了國外,也完全沒有這個意識。哪怕他們處處謹小慎微,洋相都不可避免。尤其是去到日本、美國等發(fā)達國家,不懂當?shù)刂刃?,冒失是難免的事。千萬人中出幾個奇葩,打個架,隨地大小便,就成為頭條。
但一般的情況是,外國人還沒嫌棄你,卻遭遇了另一群中國人的嫌棄——就像那位高傲的地陪。我發(fā)現(xiàn),加入批判大軍的有兩類人,一是旅居在海外的華人華僑,對于此類事情是深惡痛絕,因為中國旅客的粗鄙形象,會讓他們在當?shù)靥Р黄痤^;二是所謂的精英,熱衷于消費這樣的新聞,一副不屑與此等為伍的姿態(tài)?;蛘哒f,這兩類人都有一定的見識和閱歷,接觸過西方文明社會,自信眼界高于尋常國人。他們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讓被批判的群體感到更加無地自容。
到了這里,你大致明白我寫這個故事的意思。
那位地陪先生應該算是華人精英了吧。受過高等教育,懂外語,富裕,見過世面,與老外勾肩搭背。這些足以讓他自感高人一等。一方面,他的邏輯已經(jīng)完全西化(當然現(xiàn)在看來俄羅斯也算不上“西方”了);另一方面,他有種對中國民眾暗暗的嫌棄,身為精英,卻不懂如何掩飾他的傲慢。
中國人面對西方文明的姿態(tài),在這200年間可謂反復旋轉。在洋務運動時期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義和團時代的“扶清滅洋”;從五四時期的火燒趙家樓,到宋美齡訪美;從上世紀60年代的“兩個拳頭打人”,再到80年代的改革開放,與國際接軌……中國就是在“開放-保守”的道路上反復循環(huán)。在遭遇西方文明的時候,中國既向往,又裹足不前。
如果研究全球化的反對者,就能意識到他們在“與國際接軌”中受到的創(chuàng)傷,或者遠遠大于那位被打了一教鞭的大叔。被邊緣、被藐視、被嘲笑,他們可能沒幾個回合就心灰意冷,接著回歸民族主義話語。比如說,在西方醫(yī)學面前失去存在感的中醫(yī),在現(xiàn)代搏擊術面前無地自容的中國功夫,在西方油畫作品中感覺尷尬的中國國畫……他們在國際上轉了幾個圈,就會退回到自己的領地中來,只能高舉傳統(tǒng)文化大旗。只有回到母體,才能為他們提供足夠的自信。
“與國際接軌”,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也是中國文明向現(xiàn)代文明過渡的必然路徑。別的不說,博物館的藏品,不能用手觸碰吧?但是,精英的姿態(tài)非常重要。如果那位地陪,不是以如此極端的方式鞭打游客,而是更耐心、巧妙地告訴旅客呢?
在接觸現(xiàn)代文明的過程中,有人走在前面,有人走在后面。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城鄉(xiāng)二元分化、沿海-內(nèi)地格局明顯的國家而言,尤為如此。但是,走在前面的人(精英),以智商優(yōu)勢去碾壓走在后面的人(公眾),往往會引起后者激烈的反抗,甚至引起對普世價值的反感、對科學與常識的反感。輿論場爭斗的焦點,已經(jīng)不再是事件本身,而是表達的態(tài)度——能不能好好說話的問題。
就像那位大叔與團友們,都默認了“手觸藏品是不對的”,但他們反對的,是那個地陪的勸阻方式——那同樣是一種野蠻。
在最近一系列的輿論事件中,都體現(xiàn)了精英與公眾的意見撕裂,從帝吧出征到抵制肯德基,從吊打趙薇到保衛(wèi)王寶強。但在這些事件中,我們看到一些傲慢的精英(或者是自詡精英),不亞于那位囂張的地陪。一些指責與自省是必要的,但如果以此來指責同胞,則是會起到反效果的。比如說,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大罵“國學就是國渣”,“國學就是國將不國之學”,一下子傷害了中國人的自尊心……這些行為,讓公眾加深了對精英群體的憎恨。甚至連讀經(jīng)耽誤學習的報道,他們都覺得難以接受。
張明揚老師曾寫過《中國精英何時才能學會好好說話》一文,指出他們“說出的話干出的事和本階層的掘墓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我深以為然。如果在精英的價值觀里,缺乏敬畏,缺乏對于平民百姓的理解與關愛,那恐怕會走到大眾的對立面。啟蒙不成,反被排擠。今日民粹的高漲,也需要精英階層自我反省,甚至要警惕那些“高級黑”。就像那位揮舞著教鞭的地陪,最后造就了一群義憤填膺的中國人。
摘編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