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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誰寄錦書來

2016-10-12 14:22
看小說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云錦木葉皇帝

錦時

云錦入宮的時候,恰是景熙三年的初春,新帝沈潯即位的第三個年頭。

在跨入宮門的一刻,云錦最后一次回頭,靜靜看那朱門外的青天。目之所及,滿是望不到頭的容容流云、湛湛碧空。天色之溫潤可愛,一如江南小鎮(zhèn)的粉青瓷釉,純凈得溜手。

只是,無論那快要融化的柳絮飛雪,還是那即將來臨的迷人春色,都與她無關(guān)了。

一入侯門深似海,何況宮闈。

心底嘆息一聲,云錦終于撤回目光,理罷身上青衫,便默默跟新進(jìn)的宮女們一起,走入了那片朱紅色深墻。

“哎,宮里的時日可真長啊——三個月的規(guī)矩訓(xùn)導(dǎo),活像是三年……云姐姐,你說,等我們熬完了這三個月,就會分去伺候各宮的主子們么?”說話的女孩小名桃兒,同云錦一塊入宮,剛交十六歲,語聲清甜,桃花一樣姣好的臉。

“可能……吧?!痹棋\笑了笑,有些憧憬,又有些不確定。

“那……有沒有可能分去御前???”美麗的少女雙手托著腮,眼底是一片黑白分明的潔凈,她的雙頰微紅,清晰透出某些心事和幻想,隱秘又羞澀。

“我、我也不知道……”聽到御前兩字,云錦也莫名紅了臉,她絞著衣角,半晌才怔怔答道,“只是,這樣的好事哪里輪得上我們呢……”

“想想而已嘛,”桃兒吐舌一笑,過來拉云錦的手,“云姐姐你看,那邊說什么這么熱鬧,我們也去聽聽?!闭f罷,便拉著云錦往廊下走。

午后陽光慵懶,廊下正聚集著幾個閑聊的宮人,有新有老。云錦走過去仔細(xì)聽了聽,她們的談資也無外乎是這宮苑中的種種瑣事,某某嬪妃新得圣寵,某某宦官最是惡劣,某與某生了口角,某與某交了姐妹,諸如此類。只是交談的最后,卻總會說起那位年少即位的新君——當(dāng)朝皇帝沈潯。

她們中有人歡欣提起,自己某次到婉嬪娘娘那兒送漿洗衣物時,曾遠(yuǎn)遠(yuǎn)地瞥見了圣上一眼。

“陛下那日,戴的是頂雙龍玉冠,穿的么,似乎是件月白廣袖襕袍,至于模樣,便是書上說的那般,龍章鳳姿豐神如玉了。跟婉嬪娘娘站在一處,真真的一雙璧人,把那滿園牡丹花都比了下去……”她的眼神明亮而興奮,緩緩敘說著,仿佛那遠(yuǎn)遠(yuǎn)一眼,便是畢生榮耀。

宮人們紛紛嗟嘆,各自描畫起自己心中的君王模樣,如何英明俊朗,如何翩翩如玉。惟有桃兒聽得入神,輕聲問了句:“婉嬪娘娘?就是那位馮將軍的千金么?是不是真像傳聞?wù)f的那樣美?傾國傾城?”

“那是自然了,”立時便有宮人替她回答,“婉嬪娘娘我也見過,真真美得挑不出一絲兒不好,怨不得陛下圣眷正隆,把那位分高的婧妃也給壓了下去——”

云錦臉色一白,拉了拉那宮人的衣袖,低聲道:“姐姐慎言,這話要是被婧妃娘娘聽去了……”

“怕什么?”那女子卻滿不在乎,看著云錦笑了笑說,“你來得晚所以不知道,婧妃位分高是高,可長年抱病幽居一隅,別說陛下不到她那兒去,就是她自己,也絕不出院門一步的?!?/p>

這樣的女子,又怎會成為后宮位分最高的一個?云錦正疑惑,桃兒已先一步替她問了出來。

“嗨,還不是因為她有個權(quán)勢滔天的爹么,”年長的宮人撇嘴,嘖嘖嘆道,“就是當(dāng)朝陸相吶!隴西陸家!”

隴西陸家。這四字到底讓云錦一驚。隴西陸氏是本朝數(shù)一數(shù)二的簪纓世族,自太祖賜封以來,興旺已有百年,每朝每代必會出個高官王侯,至丞相陸淵這一代,更是位列上卿,榮華無雙。先帝和今上,兩代君王稱之為“相父”的人。

先帝與當(dāng)今圣上自然不是父子,而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同出于武帝。先帝沈漓乃皇后嫡出,一出生即被立為太子,九歲時武帝駕崩,托孤丞相陸淵,稱相父。陸相當(dāng)權(quán),做了十幾年傀儡的先帝還未及親政,便在弱冠少齡郁郁而終。先帝無子,動亂之時,又是陸相當(dāng)機立斷,扶立了今上沈潯。

“可我怎么聽說……”桃兒頓了頓,仍是低聲道,“陛下年過及冠春秋已盛,陸相卻不肯還政圣上,兩邊正鬧得僵呢?!?/p>

云錦忙去捂她的口,低低斥責(zé):“桃兒!后宮不許議政,你瘋了不成?”

“好嘛好嘛,我不說就是了,”小丫頭又吐了吐舌,雙手合十祈禱,“上天保佑,可千萬別把我分到那位婧妃娘娘那兒去,萬一哪天……跟著她豈不連命都沒了?”

兩個月后,云錦就不得不佩服起桃兒的先見之明。前朝形勢風(fēng)起云涌,變動一發(fā)不可收拾。先是幾個御史聯(lián)名彈劾陸相專權(quán),陸黨隨之反咬,皇帝左右為難,干脆稱病不朝,陸相趁機排除異己,春風(fēng)得意了一陣,便例行入宮,請皇帝復(fù)朝,卻不料此次宮門一入,有去無回。等待他的,正是帝王設(shè)計好的御林軍。

于此,專權(quán)十幾年的陸氏家族轟然倒臺。

自古君王一怒,血流千里。云錦本以為接下來會是一番血雨腥風(fēng),不想,皇帝卻感念著陸淵當(dāng)年輔佐之情,對陸家并未痛下殺手,只將包括陸相在內(nèi)的陸氏一族,貶去了極北苦寒之地。就連宮里不問世事的婧妃,也沒能逃過一劫,短短幾月,連降數(shù)級,由婧妃到婧嬪,再到如今的婧美人,如隔云泥。

云錦不由感慨,世事變幻,真真滄海桑田。彼時,她們這批新進(jìn)宮女也終于熬過了三個月的訓(xùn)導(dǎo)期限,開始被分配到各宮各院做事。

云錦的運氣,不算好也不算差,分在一所平時無人光臨的內(nèi)院,做些打掃雜活兒,雖無出頭機會,可也到底沒有性命之憂。桃兒卻是怕什么來什么,剛巧不巧,就被分到了近乎冷宮的卿雪苑,那位婧美人的地方。

云錦自然一路安慰她,桃兒卻始終愁眉不展,叮囑云錦道:“好姐姐,到了這里我也沒什么親人了,將來要有個萬一,姐姐千萬幫我收尸!”

云錦駭了一跳,忙去捂她的口:“又胡說,什么收尸不收尸的!再胡言亂語,我是不理你的——”

“好嘛好嘛,”桃兒親熱挽起云錦的手臂,偏著小腦袋嬌嗔:“我瞧姐姐這等才貌,是個有福的,等將來哪天得了圣眷,可別忘了妹妹我呀——嗯,早日把我從婧美人身邊調(diào)走,調(diào)去你那兒!”

云錦面色通紅,羞得說不出話來,只要擰桃兒的臉。少女嘻嘻笑著,調(diào)皮躲閃。她們身后,一地艷陽如血。

深宮的日子,重復(fù)單調(diào),瑣碎而漫長。轉(zhuǎn)眼,云錦入宮已有五個月。她所在的聆心閣位處偏僻,平日里鮮有人來,無事的時候,云錦便習(xí)慣登上那小小閣樓,憑欄遠(yuǎn)眺。

遠(yuǎn)眺的次數(shù)多了,云錦很快就注意到一個人。一個經(jīng)常到聆心閣隔壁作畫的人。男人。

聆心閣的隔壁是一座八角琉璃亭,名云水,風(fēng)景極美,四季如畫,卻因偏近冷宮的緣故少有人問津。兩個月來,云錦從未見過那年輕男子以外的訪客。

他每回來的時間不定,時長時短,卻無一例外地是在作畫,有時沉浸其中,一畫就是幾個時辰。云錦無限好奇,努力試了數(shù)次,還是看不清他的面孔,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能瞧見他的側(cè)影清瘦而頎長,滿溢著斯文俊秀的書卷氣,總讓云錦想起《詩經(jīng)》里那“綠竹猗猗”的翩躚君子。

她想,那人的身份絕不會簡單,在他身上,云錦看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清貴風(fēng)華,舉手投足,皆是風(fēng)流之韻徐徐流展,足令天下女子心折。

這日,云錦再次登上聆心閣,向隔壁的八角亭眺望。然而,直至夜幕降臨,也未看到那人身影。云錦莫名失落起來,正發(fā)著呆,那空寂夜色中,忽有木葉吹奏聲響起,似近似遠(yuǎn),如泣如訴。

這木葉聲隔三差五就會吹響一次,云錦已然聽?wèi)T。她想,這不稀奇。聆心閣的周圍,都是冷宮廢所,有哪個失寵嬪妃借這木葉聲自傷自憐,實在再正常不過。許是今晚心里有了某種情緒,云錦忽覺那木葉聲竟如此鉆心,那悵惘的相思,那寂寞的念想,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一聲一聲,全在那木葉里了。

云錦忽的站起身來,在安謐的冷宮夜色里,一步步,追著這樂聲而去。

木葉的哀訴仿佛秋雨連綿,斷了又接上,接上又?jǐn)嘟^,輾轉(zhuǎn)揪著云錦的心,始終不曾停下。她的腳步愈來愈快,幾乎小跑起來,兩側(cè)朱紅的高墻在迅速后退,腳下寬長的青石路,聽得到她跫音回響。

近了,更近了……終于,那木葉聲似只有一墻之隔的時候,卻忽然停了。久久久久,不再響起。沉默拒絕了她這個不速之客。

云錦不由怔住,心下忽忽如失。在原處靜靜站了一會兒,便準(zhǔn)備往回走,剛一轉(zhuǎn)身,卻被人叫住。

“你是哪宮的宮女,這般不守規(guī)矩?過了酉時還在宮里亂走?”陌生男子的聲音,隱約有些不悅。

云錦不敢回頭,只是緊緊攥著手指,低聲道:“我……我迷了路……聽到有人在這里吹木葉,便、便想過來問問……”

“是么,”那男子笑了一笑,幾步走到她的身邊,說:“既然如此,我倒可以送你一程。小姑娘,你住哪兒?”

云錦臉色更紅,低著頭偷偷瞟他一眼,只瞥見男子剛毅的下巴,點綴著些青色胡渣,輪廓深邃,線條分明。心里一慌,云錦匆匆丟下句“不、不必了”,拔腿便狂奔而去,也不管那人在背后大喊“姑娘,你東西掉了!”。

夜風(fēng)帶著輕寒在耳畔呼嘯,卻怎么也吹不散臉上的熱意。云錦慌不擇路地跑回去才發(fā)現(xiàn),她真有東西掉了。就是幾天前剛剛繡好的那塊手帕。

隔日,云錦依舊有些心慌意亂。正心不在焉擦著桌子,卻忽聽管事姑姑來叫她,說外面有人找。

云錦心頭怦怦直跳,忐忑走出去,卻發(fā)現(xiàn)是個眼生的宮女,并不認(rèn)識。那宮女雙眼紅腫,見到她福了一福,開口第一句話就將云錦震得呆掉。

她說,桃兒死了,你過去見她最后一面罷。

云錦見到了桃兒的尸體。面目浮腫,神情痛苦,看不出一絲一毫當(dāng)日芳華。他們說,桃兒是失足落水,天黑時不小心跌入井中淹死。云錦不信,卻只有扶尸痛哭。昔日活潑美麗的少女,終究一語成讖,她竟真的來為她收尸。

云錦跪在尸體旁哭了半日,終于想起為桃兒換件體面衣裳下葬。她伸手去解尸體的紐扣,剛解了兩個,卻驀然震在原地,再次呆掉。

桃兒懷里掖的,竟是她昨日丟失的那方帕子!

晚上的時候,云錦點了一盞蓮花燈,偷偷拿到太液池一角,推下水去。燭火明滅,云錦目送著那小小蓮花燈在水波間漸行漸遠(yuǎn),直至不可辨認(rèn)。許久都沒有動。

“你為什么總喜歡一個人到這種僻靜的地方來?”男子含笑的聲音驀然響起,幾乎嚇得云錦跳起來,“而且,總在做一些違禁之事。”

云錦抬起頭來,便見身旁不知何時站了個高大人影。他一身侍衛(wèi)的戎裝,身形健武而威儀,正低頭看著半蹲在岸邊的云錦,劍眉星目,英俊的臉上一雙眸子似笑非笑。

云錦聽出他的聲音,正是那晚她無意撞見的人。女子忽的就紅了臉,半晌才磕磕巴巴道:“我……我有一個好朋友……去世了,所以才……”

男子輕輕嗤笑一聲,意味深長地看她:“每次你都不缺理由?!?/p>

云錦低下頭,雙耳滾燙,緊緊咬著唇不說話。

“早些回去吧,”他忽然嘆息了一聲,說不上是同情還是什么,“只怕,你以后的日子都不怎么太平了——”說罷,也不理會她,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云錦驀然站起來,叫住他,囁嚅著開口,“昨晚……我掉的東西……”

男子已經(jīng)走出幾步,聽到她的質(zhì)問也不回頭,只是邊走邊從懷中掏出一樣?xùn)|西,握在手里沖云錦晃了晃,“你說這個?下次有緣再見,就還給你?!?/p>

云錦定睛看去,依稀正是自己的手帕,不由心下一沉。怎么會……跑出兩塊一樣的東西來?

就在她這一怔神兒間,那男子卻已大步走遠(yuǎn)了。

云錦回去后才知道,那人說的“以后的日子都不怎么太平了”是什么意思。當(dāng)晚,她就接到內(nèi)宮調(diào)令,調(diào)去卿雪苑,服侍那位桃兒服侍過的主子,曾經(jīng)的婧妃,如今的婧美人。理由是,桃兒死了,婧美人生病,需要人手。

云錦沒有任何反抗余地,第二日便收拾東西跟著管事公公進(jìn)了卿雪苑。路上,那公公不厭其煩叮囑,千萬不能在小主面前提起陸家一絲一毫來,敢提一個字的,溺井,殺無赦。

云錦驀地想起那天桃兒的慘狀,微熱的初夏天氣,卻生生打了個寒噤。

云錦第一次走進(jìn)卿雪苑時,還是有些吃驚。那冷寂慣了的池閣中,滿園雜花蔓草、野芳佳木,照得整個院子都似籠了一層青色煙靄,庭院里幾處白墻青磚、紅檐碧瓦,皆因年久失修的緣故,透出七八分蕭索之意,便是那年年相似的春色,到了這里,也仿佛有些舊了。

誰又能想到,這里曾住著宮中最高貴的女子呢?如今,已隨主人的謫居失愛,變作名副其實的冷宮廢館,春花秋月,日日年年,再無人問津。

她一廂跟著管事公公往殿里走,一廂開始好奇,不知那位婧美人究竟長什么樣子?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美麗還是平庸?為何外界傳言,她自三年前忽染惡疾?又為何,不許人在她面前提起陸家的一切?

云錦被引領(lǐng)著穿堂入室,舉目一望,方發(fā)覺這偌大內(nèi)殿,早在不知何時就已全部凋零。暗牖懸絲,空梁落燕,紗幔染舊,寶鏡生塵。無聲的悲涼,水銀一樣泄了滿地。她暗暗壓住心中的納罕,轉(zhuǎn)過幾扇舊年畫屏,便隱約窺見牙床上那一剪和衣而臥的側(cè)影。

云錦心頭直跳,不及細(xì)看,就跟著管事公公跪在地上行大禮。

“請起?!迸訙氐卸Y的聲音輕輕傳來,宛如隔著經(jīng)年的時光,聽得見歲月余響,“荒冷僻地,勞煩兩位奔波。”

云錦不敢回話,甫一抬頭,便撞見了女子微微含笑的面龐,如此快,如此近,如此……猝不及防。

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足以形容她那時的感覺。她曾偷偷想象過婧美人的模樣,以為不得圣寵的女子必然也是無甚出眾之處的,然而,這一刻,她所有的猜測與偏見,統(tǒng)統(tǒng)消失無蹤,她久久跪在那里,仰望著她,只剩贊嘆、驚訝和怔愣。

那樣的眉眼如畫,那樣的靈秀出塵,云錦想,古往今來寫美人者無數(shù),卻大約只有《莊子》一句“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能配得起她。

云錦不知自己究竟怔愣了多久,久得已讓那人走到眼前,輕輕伸手,將她扶了起來。云錦受寵若驚,幾乎又要跪下去,卻被她的手指輕輕握住,柔軟、細(xì)膩,而又冰涼。

她聽她問:“桃兒呢?這位姑娘是誰?”

云錦呆住,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千言萬語都被管事公公一記眼刀掃了回去。

“桃兒那丫頭呀,”人精一樣的宦官瞇瞇眼,慈眉善目般笑了,“昨兒發(fā)了高燒,這會子養(yǎng)病呢,怕小主這里少人手,就新調(diào)了個懂事聽話的來?!?/p>

“這樣……”女子輕輕低語,向云錦笑了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云錦,”云錦望著她,低聲道,“云中誰寄錦書來的云錦?!?/p>

女子微微頷首,又笑了笑,輕緩說:“我姓陸,陸筠?!?/p>

那聲音溫溫恬恬,又帶些幽靜,流連婉轉(zhuǎn),說不出的低回好聽。

云錦不解,婧美人這樣的女子,為何會入不了那位皇帝陛下的眼?他真的見過她么?如果見過,怎會舍得把她扔在這里受苦?除了云錦,這里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宮人服侍。

然而,婧美人是不在乎這些的。云錦覺得,她的心似乎是在很久以前就枯竭了,所以才會在深宮這樣的地方如此波瀾不驚、超然物外。記憶中,她從不曾對任何人發(fā)過脾氣,連句重話都沒有,冰雪外表下,是永遠(yuǎn)溫柔似水的性子。她漆黑清澈的眼眸,只在看兩樣?xùn)|西時,才會現(xiàn)出普通姑娘的軟弱與溫情。

第一樣是一幅畫,一個年輕男子的工筆肖像。畫上的男子二十上下年紀(jì),面龐溫潤,眉眼俊秀,唇角微微含著笑意,左眉一顆紅痣,郎朗如日月入懷。她看著那幅畫的時候,手指輕撫男子臉龐的時候,面上是深得遮不住的悲傷與愛戀。

云錦猜測,那男子或許是皇帝,或許是她進(jìn)宮前的戀人。只是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離得太遠(yuǎn)。

第二樣是一枚木葉。其實,那木葉云錦也只見過一次。那是一個落雨的黃昏,她獨坐西窗,剪著燭花看那一天疏雨。夜雨連綿,她的側(cè)影似乎有些凄清落寞,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許是太過百無聊賴,良久,女子竟從袖中取出一枚木葉,拿在手里緩緩把玩。那實在是一種云錦形容不出的眼神。比她看著畫像時還要復(fù)雜。

云錦記起那隔三差五就響起在冷宮院落的木葉吹奏聲,忍不住問,那些纏綿悱惻的相思曲,到底是何人所奏?

那人卻只是輕輕笑了笑,什么也不說,在云錦還來不及驚呼的時候,隨手將那枚木葉扔出了窗外。漫天大雨,云錦急得冒汗,想要出去撿,卻被她清冷的聲音阻止:“別管”。

事后,云錦曾到院中仔細(xì)尋過幾次,卻均是一無所獲。那枚扔出去的木葉,似乎,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兩個月后,桃兒還未回來。連婧美人都察覺到不對。她問過云錦,云錦卻嚇得臉色蒼白,除了搖頭,牙齒打顫,什么也說不出。云錦的神情,仿佛讓那人明白了什么,她不再追問,只在午后的時候備了些香燭紙錢,到卿雪苑的花木下一沓一沓點燃?;鸸庥持哪槪┮粯影?,和冷。

云錦想要阻止,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半晌才吐出一句:“小主,宮里……宮里不準(zhǔn)這樣的?!?/p>

那人卻仿佛沒有聽到,依舊我行我素,眉眼都不曾抬一下。云錦被她的神色引得心傷,不管不顧,就依偎她身旁大哭起來,所有的恐懼、委屈、難過,化作淚珠滾滾而下。到火光熄滅的時候,依舊沒有停。陸筠只是輕輕攬著她,溫柔安撫,直至她哭夠了抽抽噎噎地停下,才笑了笑說:“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你今日怕要去的遲了?!?/p>

云錦立時耳根發(fā)紅,捂著臉飛快跑了出去。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便是屬于她和秋宸的約會,在聆心閣最偏僻的一角。

秋宸便是先前云錦撞見過的侍衛(wèi)男子,第二次見面時,他說如果有緣再見,就把手帕還她。云錦記掛著桃兒的死,企盼上蒼能賜予她這個機會,不想,愿望真的成真,她再次見到了他。然而,第三次見面,那人依舊沒有還她,只是照舊塞回懷里,笑了聲:“小姑娘,看來我們真的有緣?!?/p>

他的眉目深沉俊朗,語氣卻有些戲謔不羈,肅肅如松下風(fēng),高而徐引,莫名讓云錦一陣失神。

深宮寂寞,紅顏老死,熬干了多少女子的旖旎心懷,那陌生男子的笑,卻剛剛好,每次都于她最孤獨的時候降臨,認(rèn)識愈久,便愈覺是靈魂荒漠中一處清喜水澤。幾次想忘于世,卻又總能在山窮水盡處再次遇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不舍到,明知被發(fā)現(xiàn)就是死罪,還是飛蛾撲火。

云錦來時跑得急了,額頭上滿是細(xì)細(xì)汗水,秋宸好笑地將她拉到陰涼處,一面埋怨她做什么跑這么急,一面從懷中掏出手帕輕柔為她擦拭汗?jié)n。

男子粗長有力的手指隔著絹布一點一點撫過她的臉龐,她的眉梢,她的眼角。溫柔而沉迷。

連云錦自己都覺得,她要醉了。醉死在眼前男子的溫柔里。

片刻后,擦拭完畢,他的手正要收回,卻忽的被云錦攥住。女子目視他的明眸還殘留著一絲意亂情迷,聲音卻極冷靜,向他一字字道:“這就是我弄丟的那個帕子?能不能給我再看一眼?”

秋宸怔了一下,勉強笑笑,抬手就欲收回:“云錦,別鬧?!?/p>

“這個要求很過分么?”云錦偏著頭,微微譏諷,“還是你怕我看出什么?”

秋宸嘆口氣,沒有言語。

云錦終于甩下他的手,冷笑:“桃兒是你殺的對不對?那晚吹木葉的人也是你對不對?你喜歡的人不是我,是婧小主,對不對?你喜歡她……被桃兒發(fā)現(xiàn)了,就殺人滅口,對不對!”

“云錦……”男子伸了伸手,嘗試安撫她,卻被云錦后退兩步,躲開了。

“你殺桃兒的時候,她掙扎中扯掉了你懷里的手帕,剛好就是我丟的那個……所以我在她的尸體上找到了,而你一直騙我,對不對?”云錦堅持問完,淚流滿面。

男子張了張口,想要解釋什么,最終卻只是又叫了聲:“云錦……”

云錦擦了把臉,再不理會他,轉(zhuǎn)身就走。沒走兩步,卻被他從身后抱住,“云錦,答應(yīng)我,到此為止吧,不要知道再多了,你會被害死的……”

“你從沒喜歡過我,從沒喜歡過我……”云錦在他懷里掙扎,哭得哽咽。

“不,我喜歡你!”秋宸深吸口氣,緩緩在云錦耳畔道,“這次約你出來就是想告訴你,過幾天會我去涼州辦件事,事成之后,我就請求陛下把你賜給我……我們遠(yuǎn)走高飛。”

三天后,秋宸就出發(fā)去了涼州。與此同時,宮內(nèi)宮外,鋪天蓋地皆是陸相謀逆的傳言。就連云錦都有所耳聞。她開始是不信的,陸氏一族已經(jīng)落魄至此,哪來的謀逆資本?一群流放犯人,拿什么和那如日中天的年輕君王斗?可那涼州守將周全……卻是陸淵門生,能做到鎮(zhèn)守一方的位置,全憑陸相當(dāng)年提拔。陸相一家行經(jīng)涼州,周將軍出城五里相迎,盛情款待。也正因此,傳聞愈演愈烈。甚至,有人牽扯出了先帝駕崩舊案,說此事絕與陸相脫不了干系。事情似乎越來越復(fù)雜,到了云錦理解不了的地步。

那么,秋宸呢?他去涼州做什么?打探虛實?殺周全?殺陸淵?

云錦憂心如焚。卻絲毫不敢表露出來。卿雪苑依舊與世隔絕,凡是跟陸沾點兒干系的東西,一概到不了這里。陸筠一直生活在再單純不過的冰雪世界。

云錦開始猜不透那位少年君王的心思,既丟下婧妃在冷宮自生自滅,卻又不讓她知曉絲毫不幸信息。是不想讓她在宮中興起風(fēng)浪么?那為什么不直接賜死了干凈?

有情,又似無情;無情,還似有情。

閑暇時候,云錦依舊會來聆心閣散心,不厭其煩,反反復(fù)復(fù)走過每一處他們約會的地方,手指細(xì)細(xì)摩挲那些山石、欄桿、窗牖,在等他的日子里,一點點溫習(xí)著回憶。

雨是忽然落下來的。云錦被砸了個正著。急急跑上閣樓避雨,待找出那柄六十四竹骨的天青傘,才悄悄松了口氣。呆呆望著那熟悉的閣樓,云錦忽被一個莫名的念頭擊中,竟捏著傘,提裙一步步走到了頂層。

雨幕一重重澆下來,如她所料,云水亭里并沒有人。然而,她卻眼尖地發(fā)現(xiàn),那亭中石桌上分明還有筆墨未收,一幅畫卷擺在正中,似乎是因主人去得太急而未及收走。

云錦再次回憶起那作畫的側(cè)影,不覺心頭一熱,提著傘便跑了下去。待她跑到云水亭時,那畫已經(jīng)被雨水濡濕了右上一角。云錦心疼不已,將自己撐的青傘擋在畫前。紛飛的雨絲都被隔出去,光線亦有些晦暗,云錦低頭仔細(xì)看著那畫,忽怔在原地。

不知是否是還未完成的緣故,那畫的構(gòu)圖極不均衡,右半邊畫了一株老樹,火一樣細(xì)碎的紅花開了滿頭,樹下坐著個十五六的俊美少年,正撫琴而彈,神色癡迷又愉悅。而畫的左半邊卻并未著墨,幾乎一片空白。讓云錦詫異的并非是這一片奇特的空白,而是那畫上少年的樣貌——竟跟婧美人殿里那張肖像圖有六七分相似,除了,畫中少年左眉并無紅痣。

云錦正看得入神,不妨身后有人冷冷出聲,年輕低沉的嗓音,每個字都滲著殺意和寒意:“好大膽的奴才,誰準(zhǔn)你到這里來,動朕的畫?”

仿佛一大盆雪水兜頭澆下,云錦渾身冰冷,整個人開始重重哆嗦,她雙膝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磕在冰涼堅硬的石板上,青紫了一大塊。

“奴婢……奴婢……”她跪在地上,不由自主打著顫,上下兩排貝齒碰得咯咯作響,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皇帝冷哼一聲,并不看她一眼,拂袖靜靜吐出一個字來:“滾——”

云錦如獲大赦,謝了恩正要起身,不想腿腳卻早已軟了,掙扎了半天仍是站不起來。那一刻,她忽然欲哭無淚,滿心都是那句“天要亡我”,想不到自己十七歲的生命,就要結(jié)束在這個雨天……

下頜忽被狠狠捏住,挑起。云錦被迫抬起臉,正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幽深眸子。

“你故意的?”她聽他一字字問著,溫?zé)岬哪凶託庀姙⒃谘矍?,曖昧而譏諷。

云錦急切想要解釋,卻慌亂得說不出一個字,惟有誠惶誠恐看著他搖頭,一雙清澈眼眸里滿是驚懼。完完全全臣服在那人的壓迫感之下。

眼前是張年輕男子的臉。有著深秋皓月、春曉青竹都無法比擬的俊逸。他的眉眼分明,輪廓深邃,五官剛毅而俊美,靜立時,就如一株臨風(fēng)玉樹,不動聲色的,睥睨人間。一勾唇、一抬眼,都是權(quán)力頂端熏染出的清貴風(fēng)華。

云錦嚇得不敢動,目光卻不自覺盯上他的左眉。那里……沒有痣。

這代表著……陸筠思戀的那個人,并非皇帝。而是另一個與他六七分相像的少年。至于那人是誰,答案已呼之欲出。

云錦心里忽然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的臉色卻霎時冷了下來,他仿佛失去了耐性,收回捏著她下頜的手,鐵鉗般,直接掐上了云錦的脖子。

窒息的痛苦,讓云錦本能地握上他的手腕,哀哀求饒。良久,他的手終于略微一松,看著她,極緩極緩,吐字如珠:“告訴朕,你在看什么?”

“痣……”云錦慌不擇言,盯著皇帝的眉角,急切道,“陛下的左眉,沒有痣……”

一語既出,她仿佛看到了那人眼里驟然聚起的風(fēng)暴,云錦不敢再看,閉上眼絕望等死,蝶翼一樣的烏黑睫毛抖個不停。然而,過了許久,他卻收回手,松開她站了起來。

云錦仿佛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半圈,捂著胸口,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

皇帝臉上說不上是什么神情,幽深而清冷,片刻,他拂衣坐下,居高臨下盯著云錦,似笑非笑問:“朕的左眉為什么要有痣?”

云錦緊緊閉上嘴,垂著眼,一句話不敢說。

報喜的宮人來到卿雪苑時,云錦正在打理院中被雨水淋壞的花草。這本是婧美人常做的事,云錦跟她學(xué)了幾次,漸漸上癮,索性一手包攬下來,將陸筠推去屋里看書,免得她體弱,中了黃昏暑氣。

云錦正把幾株折了莖的薔薇接回擺正??偣芴O(jiān)崔盛就是這時候進(jìn)了卿雪苑。宣皇帝口諭。給云錦的口諭。

“真是好俊的美人兒,怨不得萬歲上心,”那中年宦官打量云錦一番,笑瞇了眼道,“給姑娘賀喜了!陛下昨兒與姑娘一見,日夜不忘,剛降下圣諭,今晚便召姑娘侍駕,姑娘大喜!大喜!”

云錦只覺口干舌燥,像被焦雷劈中了般,半晌無法言語。

她清楚明白,這步一旦走出去,她這輩子都再無出宮的可能,與秋宸的緣分更斷了干凈。

他們用性命爭取的幸福,卻被帝王隨心所欲一句話,毀滅得徹底。

她想哭,想喊,想逃,想反抗掙扎。最終,卻眼睜睜癱軟在地上,什么都不能做。

反抗皇權(quán)的代價,太大。不反抗的代價,同樣太大。她睜著空茫的眼睛,看向虛無,仿佛迷蒙的小鹿,找不到歸途,縮在黑暗一角瑟瑟發(fā)抖。

她不想去,她不要去……誰來救救她?誰來救救她……

“云姑娘,謝恩吶!”權(quán)震六宮的總管太監(jiān)再次催促,警告意味十足,眼角已漸漸瞇出鋒芒來。

云錦忽然站起,揮開前來迎接她的重重宮人,跌跌撞撞跑進(jìn)殿中,撲在陸筠身前嚎啕大哭。她抱著她的膝蓋,像是抓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邊哭邊求:“小主,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不去,我不去!救救我,救救我……”

陸筠原本正倚在榻上看書,見云錦這副模樣跑進(jìn)來,也嚇了一大跳,急忙起身拉她,邊給她擦淚邊問,“怎么了?你不去什么?先起來再說,起來再說……”

“我……我……”云錦全身發(fā)抖,咬著牙,牙齒打顫,卻怎么也說不出那個詞。

“陛下今晚,宣云姑娘侍駕。”崔盛不知何時進(jìn)來,瞇眼瞅著兩人,躬身稟報。

云錦清晰感到抱著她的女子僵了一下。她愈發(fā)害怕,害怕那人會丟下她不管,緊緊揪著陸筠的衣衫不敢松手。

“她不去?!逼?,陸筠終于開口,三個字,一字一字清晰。仿佛破空而來的曙光,一點一點驅(qū)逐開云錦心頭如淵的絕望。

崔盛將身子弓得更低,臉上似有些掛不住,半晌才勉強賠笑說:“婧小主,這可是萬歲圣旨——”

“我說,她不去?!迸吁玖嗣贾貜?fù),語氣依舊安安靜靜的,帶些清冷,切冰碎玉一樣好聽。

崔盛到底還是走了。

彼時,云錦依舊嚇得抽噎,緊緊抱著陸筠不松手。

“好了,好了,沒事……”陸筠笑了笑,輕輕拍打她的脊背,哄孩子一樣哄著云錦,“乖,不怕不怕……”

那一刻,云錦只覺她是天上的仙子,法力無邊,救苦救難,專門超脫她出這地獄苦海。

然,未及云錦高興多久,一個時辰后,皇帝卻是親自來了。

他穿了件月白襕衫,斯文從容,豐神如玉,修眉俊眼間滿是書生般的文秀,好似水墨開出的精致花朵,顧盼生輝。如若不是他的唇角依舊有些似笑非笑,如若不是他身上的壓迫感太過強烈,云錦幾乎要以為,朗月清風(fēng)之俊人,鳳鸞虬龍之君子,信有其實。

云錦臉色發(fā)白,屈膝跪下,手指卻死死攥著陸筠衣角不放。而陸筠依舊坐在錦榻上,見皇帝前來,分毫未動,連起身招呼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皇帝也不看她,似笑非笑瞧了云錦一眼,便翩翩走上前來,似要拉她。云錦全身發(fā)軟,駭?shù)镁o緊抱住陸筠。

“阿錦,你這是做什么?”那人挑眉笑了笑,語氣詭異而溫柔,“朕不過是喜歡你……怎么就怕成這樣?朕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的……”

說罷,他的手就要去拉云錦。云錦低低驚叫一聲,緊緊抱著陸筠,干脆把臉都埋入她膝蓋里,良久不敢抬頭。

皇帝的手伸到一半,還未碰到云錦,便被陸筠攔住。

那姑射仙人一樣的女子,臉上說不出是什么神情,只是壓住皇帝伸向云錦的手腕,半晌,靜靜說了一個字:“滾——”

云錦徹底呆住。滿屋子的宮人隨侍都呆住。只除了,皇帝本人。

他果然收回手去,這樣的時刻,竟是緩緩笑了:“怎么?朕要召幸什么人,還要經(jīng)過你的許可?朕勸你,多掂量點兒自己的身份,婧、美、人?!?/p>

陸筠望著他,也笑了一笑,語氣安靜,珠玉一樣好聽:“你毀了我一輩子還不夠,你還要毀多少人?”

這次,皇帝的臉色,卻是徹底變了,那是一種極難看的鐵青色,帶著某種痛苦的扭曲:“你說朕毀了你?哈,朕毀了你?——是!朕就是要毀了你!朕高興!誰叫朕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可以為所欲為呢?——陸筠,我告訴你,你……活該!”

最后兩個字,他吐得極重,咬牙切齒。陸筠沒再說話,垂下眼睫,安靜地沉默。只有依偎著她的云錦,感到女子輕微壓抑的顫抖。云錦抬起頭來,看著帝王的瘋狂,良久,卻是怔怔松開了抱著陸筠的手。

下一刻,云錦就被皇帝粗暴扯入懷中,男人冰冷的嘴唇在她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半點不容抗拒。云錦幾乎昏過去,還不及驚叫,便被皇帝毫無預(yù)兆松開了。

他氣定神閑,悠悠向前邁了兩步,走到陸筠最近的距離,俯身掐住她的下巴,軒起俊眉冷笑:“想當(dāng)救世主是吧?好,朕給你這個機會——今晚,你來,還是她來?你自己選?!?/p>

這下,連陸筠都發(fā)起抖來。捂著心口,就是一陣急咳。

皇帝的眼眸閃了一閃,很快,又被那詭譎波光湮沒,他伸手將榻上的女子撈起來,在她頰邊輕吹口氣,耳鬢廝磨:“選好沒有,筠筠?朕的耐性可不多……如你所言,你的一輩子已經(jīng)毀了,你還要毀多少人?”

陸筠終于徹底垂下眼。直至皇帝抱著她走入內(nèi)室,扯開床幔俯身壓下去,她也沒有反抗,沒有出聲。

云錦最后是被兩個內(nèi)侍拖出去的。

彼時,她的全身仿佛抽空了般,沒有絲毫力氣。良久都只是跪在地上,哭得哽咽。

崔盛的臉,依舊笑瞇瞇的,他背著手,慢慢踱步到云錦身前,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濃重暗影:“云姑娘,萬歲放了你,你該知足?!?/p>

云錦只覺喉嚨里像吞了塊火炭,干澀灼痛,說不出一句話。半晌,才怔怔問:“她……會不會死?”

崔盛搖了搖頭,目色忽然復(fù)雜:“這個姑娘放心,萬歲就是要誰的命,也不會要她的命?!?/p>

不,不是這個意思,云錦搖頭,還想說什么,卻又聽那總管太監(jiān)模糊不清地嘆息:“畢竟是青梅竹馬、自小一處長大的情分吶……”

云錦還是沒有走,她執(zhí)拗地等在殿外,心盼一切能早些結(jié)束,讓她進(jìn)去再看陸筠一眼。然而,她在殿外徘徊了整整一夜,皇帝卻始終沒有出來。

云錦茫然望著那緊閉的雕花窗牖,只覺一顆心在濕漉漉地沉墜。

她想,仲夏的夜,可真靜啊……恍惚間,她似聽到檐下有風(fēng)鈴在動,遠(yuǎn)處有佩環(huán)在響,堂前有玉漏在滴。

第二日一早,皇帝才喚人進(jìn)去更衣。他在內(nèi)殿換好朝服,明黃袞袍,彩絲龍繡,朝珠冠冕,一件一件,將象征著日月乾坤、山河草木的衣衫披掛上身。那樣冷峻強勢,那樣尊貴威嚴(yán),鋒利得幾乎咄咄逼人。輕易遮掩了往昔那幾分文秀風(fēng)流。

云錦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忽覺無限陌生。

一切收拾妥當(dāng),皇帝卻并不著急走,他盯著那天青色的床帳看了好一會兒,慢慢走過去,用一種溫柔到極致也殘忍到極致的聲音,俯身低語:“你最好給朕乖一點,別再玩兒尋死覓活那套……否則,后果你清楚?!钡啬敲催h(yuǎn),相父他們一時也走不到的,你說是不是?”

皇帝的威脅很有效,陸筠果然沒有再尋死。自那晚之后,云錦再沒見過她笑,也沒見過她哭。明明她笑起來的時候,那樣那樣好看。

云錦覺得,是自己的自私毀了她。如果那天她沒有去求她,如果那天她沒有抗旨,如果……也許,一切都會不同。有無數(shù)次,云錦寧愿那晚受辱的人是她,至少,陸筠不會這樣痛苦。

陸筠本就體弱,現(xiàn)在更是愈來愈差,任云錦如何哄,每日也吃不了幾口東西,有時整宿整宿失眠,有時睡著睡著便無故驚醒,睜開雙眸空洞洞看那天青色帳頂,全身發(fā)抖。而且,她再沒打開過那幅畫。那幅有著她心上少年的畫。

云錦心疼不已,抱著她淚流滿面:“小姐,你這樣……讓先帝走得怎么安心啊……”

聞言,那人秀美空蒙的明眸,忽直直墜下兩行淚來。砸在云錦手背上,燙得她微微一顫。

她的眼神空茫無助,孩子般不知所措,抓著云錦輕輕輕輕地喚:“漓哥哥,漓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云錦摟緊她,忍著淚柔聲說:“他不離開你,不離開你……聽話,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你就見到他了……”

隔了幾天,那如泣如訴的木葉聲再次響起。陸筠的情況也更糟。每次聽,都是見鬼一樣的驚恐。

云錦終于明白,那吹奏之人是誰。

她費了好大勁才將陸筠哄睡,自己依舊提著盞琉璃燈,一步步尋那樂聲而去。那也是間極荒冷的宮殿,與卿雪苑只有一墻之隔,一直無人居住。

云錦在院門口就被人攔下來,她福了福身,語聲很輕,也很冷靜:“奴婢有事求見圣上,還望通稟?!?/p>

那隨侍正欲回絕,院中的木葉聲卻忽然斷了,皇帝低沉的嗓音隨之傳來:“讓她進(jìn)來?!?/p>

云錦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這庭院中竟種滿了紫藤花,此時正值花期,異香滿架。院子的西北角,長著一棵不知年歲的老樹,參天茂盛,火一樣細(xì)碎的紅花開了滿頭,樹下站著個年輕男子,斯文俊秀,瘦削挺拔。他修長的雙手間握著一枚木葉,神色溫柔而悵惘。

怪不得這樣似曾相識。此情此景,正是那日皇帝所作之畫。

只不過,畫中十五六的少年已經(jīng)成人。他奏的樂器,由琴變成了木葉。

云錦上前跪下,行叩拜大禮,額頭觸地,冰涼而堅硬。

那人并未叫她起身,只是負(fù)起手,冷冷說句:“三更半夜,孤身跑來見朕,你膽子倒不小?!?/p>

云錦仍舊跪著,卻抬起頭來,脊背筆直看著他,一字一字緩緩說:“奴婢賤命一條,并不值什么。今夜冒死前來,不過是想求圣上一事?!?/p>

“哦?”皇帝挑了挑眉,臉上神色被月霧籠著,有些意味不明,“你求什么?”

“求陛下放陸筠小姐一條生路!”云錦再次跪下去,以額貼地,深深叩首。

“生路?哈,生路……”仿佛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皇帝忽然大笑起來,靜夜里,那聲音無限蒼涼,無限落寞,待笑夠了,方盯著云錦惡聲道:“生路?朕哪點沒給她生路!她喜歡清靜,朕就三令五申不準(zhǔn)人去打擾;她不愿見朕,朕也忍著不去煩她;她不諳權(quán)謀,朕就替她除去那些不軌小人;朕降下恩典不殺陸氏滿門,不是感念著什么輔佐舊情,不過因她也姓著這個姓氏!哈,生路?朕好吃好喝供著她,叫人日夜守著她護(hù)著她,你跟朕說,給她生路?”

“可她現(xiàn)在不好!”云錦哭著大喊,眼淚刷刷往外掉,“她……很不好。陛下好吃好喝供著,可她每天吃不了幾口……陛下派人守著她護(hù)著她,她卻怕得睡不著!再這么下去,她會死的!會死的!”

“住口!”皇帝雙眸噴火,低低喝出聲來,俊美的臉龐已近扭曲,“你以為朕想這樣?你以為朕不希望她好?你以為……朕就不難受?”

云錦忽然想大笑,今日局面是誰一手造成?為什么施虐者卻一副受害人模樣?他又有什么資格質(zhì)問這些“你以為”?

“那就請陛下,趁一切還來得及,放她出宮去,和父母親人團聚……”云錦擦擦淚,看著皇帝道,“即使是塞北苦寒之地,也強勝宮中錦衣玉食千百倍!”

皇帝抿緊唇,盯著云錦一言不發(fā),好半天,才冷笑出聲:“你休想!朕告訴你,休想!——她愛朕也好不愛朕也好,恨朕也罷怨朕也罷,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她都休想逃出朕的掌心。她生,就得活在朕的身邊;她死,朕百年后也要她合葬!”

“你不知道吧?”皇帝忽然笑了,神色復(fù)雜說,“那晚……其實是朕第一次碰她……朕娶了她三年,可連新婚之夜,她都要尋死覓活威脅朕……我們明明從小一起長大,到頭來她喜歡的人卻是皇兄,皇兄死后,我以為她會看到我,可她寧愿想著一個死人也不愿看朕一眼……朕剛即位時,皇位不穩(wěn),朝臣們都勸朕以大局為重,娶陸相的女兒為妃,安撫權(quán)臣平衡局勢,表面是順?biāo)拼商熘离弈菚r有多開心……朕想著,終于娶到她了,她終于是我的了,以后一定要加倍加倍對她好,讓她萬千寵愛,讓她喜樂平安,讓她羨煞天下人……可結(jié)果呢?新婚夜,等著朕的,是一把匕首……”

云錦望著他,忽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回去吧,”末了,皇帝終于嘆息,半晌才道,“讓她安心養(yǎng)病,朕不會再去擾她?!?/p>

那纏綿哀訴的木葉聲,依舊隔三差五響起。陸筠的身體卻有了好轉(zhuǎn),胃口漸漸好起來,睡眠也安穩(wěn)了許多,直至某一晚,她抱膝坐在窗畔,聽著那凄清往復(fù)的曲調(diào),忽然淚流滿面。

云錦嚇了一跳,急忙拿錦帕去擦,卻被她阻住,那人竟久違地笑了一笑,對云錦說:“阿錦,你歇息去吧,我累了,想睡?!?/p>

云錦扶她躺下,剛走出門去,就被一只手驀然拉住。那手的主人將她拉到僻靜處,目光灼灼說:“我回來了——跟我走吧,云錦,我們私奔?!?/p>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秋宸。

云錦忽然紅了臉,半晌悻悻收回手來,期期艾艾道:“可、可是……”

“沒有可是了云錦!”那人低聲打斷她,眸色幽深:“今晚是我們最后的機會——”

“什么最后的機會?你不是說……要請陛下、請陛下賜婚?”云錦疑惑問他。

秋宸深吸口氣,笑了,說:“你知不知道涼州發(fā)生了什么?陸相死了……連同夫人,幾個近親,都沒能活?!?/p>

云錦晴天霹靂,驚得目瞪口呆,聲音直抖:“你、你說什么……陸相死了?”

“是!”秋宸看著她,答得斬釘截鐵。

“不、不行……”云錦方寸大亂,茫然道,“我不能走……我走了,陸小姐怎么辦?她現(xiàn)在不好,很不好……”

“云錦,別做夢了!”秋宸握著她的肩低喊,“陛下怎么會讓她出事?現(xiàn)在,我更需要你。”

云錦怔怔看他片刻,忽低頭笑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進(jìn)宮來?因為我父母信命!他們說,剛出生就有道士幫我算過,注定貴不可言注定成為千萬人之上……所以,我不會走。我要榮華富貴,不要亡命天涯。就當(dāng)我薄情寡義,就當(dāng)我對不起你……你走吧!”

秋宸終于無言,深深看了她幾眼,抿唇離去。

這些變故,陸筠自是不知曉的。第二日,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竟想要去院中走走,云錦自然陪著她,不料走到一半,竟直直昏了過去。云錦嚇得大駭,張臂抱著她,頭腦忽然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來,惟無意識地哭叫:“救命!救命——”

太醫(yī)很快趕來,診了脈,沉吟半晌才躬身說:“恭喜小主。是喜脈?!?/p>

喜脈……云錦徹底呆住,半天才弄懂這兩個字的含義。她轉(zhuǎn)眼看向那紗帳中的女子,惟見她閉著雙目,微微顫抖。

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在宮里翻了天?;实墼俅谓蹬R卿雪苑,他幽深的眸子里似乎壓抑著萬千情緒,似驚似喜,似悲似愁,似笑又似嘆,那眼角眉梢處卻終究是遮掩不住的悅意,他輕輕抱著陸筠,在她耳畔低喃親吻,聲音溫柔如水,幾乎讓云錦都沉醉迷惑:“筠筠,我們有孩子了……有寶寶了……真好,真好。你不知道,朕有多高興……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陸筠垂下眼,看不清神色。依偎他懷里的動作,卻很乖順。

云錦沒想到,自己竟能見到婉妃,剛進(jìn)宮就聽聞的那位婉嬪娘娘。傳言里傾國傾城的美人。

見到她時,云錦就知傳言果然不虛。月同妖嬈,花遜人嬌,微微傾城只一笑。當(dāng)真美得挑不出一絲不好來。

婉妃甚至連院門都沒能進(jìn),就被皇帝安排在卿雪苑的人攔下。婉妃的丫鬟不服,便在門口爭論,侍衛(wèi)們卻堅持不敢放行。

云錦聽聞聲音出來,就被婉妃一下握住了手,她美麗多情的眸子里滿是哀傷,拉著云錦輕輕道:“既見到了云錦妹妹,那不進(jìn)去也罷……其實不過說聲恭喜,現(xiàn)在不來,只怕今后再無機會了……”

云錦有些詫異,勉強笑了笑說:“怎么會,娘娘多想了?!?/p>

婉妃哀傷一笑:“你不知道,皇上身邊有個叫秋宸的侍衛(wèi)死了,現(xiàn)在宮里人心惶惶,說什么的都有,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天……”

她又說了什么,云錦已經(jīng)完全聽不清,她腦子里只是反復(fù)回旋著一句話:秋宸死了,秋宸死了……她微張著嘴唇,定在原處,連婉妃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那晚,他早知道自己會死,所以才說,那是他們最后的機會。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自己要拒絕他?

云錦癱軟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

秋宸是中毒而死的,神色卻極安詳,仿佛他去的地方,不是人人恐懼的九冥黃泉,而是同心上少女的如夢佳期。涼州那邊剛剛傳來陸相出事的訊息,皇帝身邊的親衛(wèi)又莫名死于非命,一時宮內(nèi)宮外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实圩匀淮笈?zé)令三司徹查。

三司官員惶恐領(lǐng)命,徹查的結(jié)果,卻有些驚心。

表面上,陸相一家是出涼州后被一伙流寇殺害,然而,涼州守將周全是陸相門生,又豈會容許幾個流寇在他眼皮底下暗害恩師?答案只有一個,那起所謂的流寇,不過是有人刻意安排。且是在周全知情的情況下,特意安排。讓這位西北守將背棄恩師的,是一個人帶去了一個密令。秋宸跟他說,殺陸相是內(nèi)宮授意。而這授意的內(nèi)宮之人是誰?

三司查到如此地步,已是躊躇不前。

是誰有這個動機?去害陸相全家?皇帝么?不,不會的。秋宸雖是皇帝親衛(wèi),可如若皇帝對陸家存了殺心,他們根本無法活著走到?jīng)鲋荨:螞r,就算為了陸筠,皇帝也不會將事情做絕。

云錦驀然想起那天刻意來見她的婉妃。會是她么?或者她的父親,馮將軍?

五日后,三司終于結(jié)案。婉妃宮中搜出了毒死秋宸的毒藥。

整件事全是馮將軍主謀,他一手栽培了秋宸,把他安插在皇帝身邊,指使他涼州殺人,又在事后讓婉妃下毒滅口。而刑部的人,在馮府抄家時,翻出了秋宸寫給馮將軍的信。一切塵埃落定。細(xì)究起因,卻不過一場朝堂舊怨、內(nèi)宮爭寵。

這一切,陸筠依舊毫不知情。沒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半個陸字。父母慘死,親眷流落,秋宸中毒,馮府伏法,一切的一切,她都毫不知情。那冰雪堆砌的女子,依舊安安靜靜生活在深宮里,偶爾,倚在窗畔看看秋雁長空;偶爾,站在院里望望云舒云卷;偶爾,和云錦敘敘話,問她想不想出宮回家去;也偶爾,同前來看她的皇帝說起他們未出世的孩子。

這是怎樣一種可怕到滴水不漏的保護(hù),與戒備?

云錦不止一次恨過皇帝的瘋狂,可終究又無比無比理解他。因為換作自己,她同樣會選擇守口如瓶,永遠(yuǎn)永遠(yuǎn)瞞著陸筠,不叫她知曉分毫。她每日陪在陸筠身邊,作著皇帝的幫兇,心甘而情愿。

她想,原來自己也和皇帝一樣病態(tài)。病得自以為是。

這種病,很快就付出了代價。那日,陸筠百無聊賴,忽提議皇帝陪她下棋。云錦清晰看到,那總是高高在上的男人,在那一刻竟流露出一種受寵若驚的神情,風(fēng)流文秀的眉眼間,愉悅,又忐忑。

兩人擺好棋局,陸筠卻拈著一粒棋子,遲遲未下,靜靜看皇帝道:“如果我贏了,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

她的指尖透明一樣纖白,配上這黑玉棋子,黑者愈黑,白者更白,觸目驚心的美。

云錦想,如果她是皇帝,一定會蠱惑般,不顧一切點頭??苫实垡人潇o得多,他至少會笑著問一問:“什么請求?”然后才說,“你明知道,朕拒絕不了你”。

陸筠卻毫無征兆指了指云錦,輕聲說:“你能不能,放她回家?”

皇帝怔住了。云錦也怔住了。然后,她開始臉色發(fā)白,心口疼痛。曾經(jīng)做夢都盼望的事,等到真的實現(xiàn)的一刻,為何會如此……難受?

“當(dāng)然可以,”皇帝笑了笑,抬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玉石相擊,清琮作響,“等我們的孩子出世后,隨便她去哪兒?!?/p>

云錦被人捏緊的心臟,驟然一松。良久,才輕輕呼出口氣來。

這一局棋,兩人下了很久。黑白兩色棋子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個棋盤,幾乎不留空隙。下到第三百一十二手時,皇帝便不再落子,他盯著那棋局看了片刻,揚起唇角,嘆息說:“朕輸了?!?/p>

陸筠也笑了笑,撇下手中的黑子,語氣波瀾無驚:“認(rèn)得可真快,明明還能再下七八十手?!?/p>

“朕可不想再輸?shù)媚前汶y看,”皇帝深深望著她,神色柔和又復(fù)雜,“下棋,我從不是你的對手——從小到大都不是。”

陸筠卻似乎是倦了,她沒有理會皇帝懷舊的話題,閉上眼,輕聲說了句:“我累了?!?/p>

皇帝的耐性,總能在她面前發(fā)揮到不可思議的極致。他沒有任何動怒或不滿,依舊溫柔笑了一笑,留下句“那你好好歇著,朕不擾你”,便起身離開。

然而,直至皇帝走了許久,陸筠仍是坐在原處,靜靜看那盤廝殺激烈的棋局。

云錦想要扶她,她卻忽然抬頭,看著云錦笑了,問:“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輸?”

云錦心頭一顫,搖頭。

陸筠看著珠簾外皇帝消失的方向,垂眸輕笑:“因為他太自信,看不出我的殺機?!切┛此茻o害的棋子里,早早埋下的殺機。”

她這話,讓云錦無端心顫了好久。別說皇帝,就是自己日日跟在她身邊,也沒看出什么殺機來。有時候,云錦會驚恐地猜測,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是……明明沒有機會的,完全沒有機會。任何關(guān)于陸家的消息,皇帝都不會給她,自己也不會。她根本無從知道。

這么想著,云錦才會稍微安心一點,她安慰自己,其實陸筠說的只是下棋,只是下棋。

時光靜如流水地過去,隨著懷娠月數(shù)增長,陸筠的身子稍稍豐腴了那么一點,胃口卻愈來愈差,幾乎吃什么吐什么,看到膳食便嘔個不停?;实劭丛谘劾锾墼谛睦?,抱著陸筠哄了又哄,親手舀了粥,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最終還是被酸水嘔了一身。

他的眼神溫柔、疼痛,又無奈,低低呢喃說:“筠筠,寶貝,你究竟想怎樣?別再折磨朕了好不好?”

陸筠在他懷里安靜地想了片刻,忽輕輕笑了起來,仿佛蓮花含著清露徐徐綻開:“我想吃素心齋的點心,京郊那家。小時候,我們還一起偷偷去過……”

皇帝摟著她,神色有些恍惚,笑說:“好,就那家。朕叫人去買?!?/p>

“叫云錦去吧,”陸筠又笑了笑,清靈卻虛弱,“我的口味,只有她清楚。”

皇帝抬頭,看了云錦一眼,終于頷首:“好?!?/p>

云錦出宮的時候,特意去問陸筠,她以前喜歡什么點心,彼時,陸筠正在妝臺前翻弄東西,聽到她問,便說:“你拿紙筆記著吧,回頭別忘了?!?/p>

云錦便轉(zhuǎn)身去拿了紙筆,回來時,竟意外看到一枚木葉放在妝盒上。那枚被陸筠扔出窗外的木葉。

陸筠笑了笑,將它握進(jìn)手心,緩緩把玩:“驚訝吧?我又把它找回來了?!?/p>

云錦心頭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半晌才勉強笑問:“小姐想吃什么?”

陸筠偏著頭,想了想說:“我說你記。棗泥餅,雞心卷,蕙米糕,粟子紅……嗯,還有梨膏糖和開心果……就這些吧,旁的一時也記不清了,你看著買就是?!?/p>

云錦擱下筆,吹吹墨跡,將手中的薛濤箋遞給陸筠過目。

陸筠低頭看了一眼,微笑說:“是了,就是這些。早點去,我喜歡第一鍋出爐的。”

入宮近一年,云錦沒想到,自己竟還能再看看那紅墻外的青天。

她掀開車簾,眼看著馬車駛離城門,不由生出一種恍恍惚惚的不真實感,心頭怦怦直跳。從袖中掏出那張紙箋,云錦又仔細(xì)看了數(shù)回,生怕等會兒出什么遺漏。她想,自己要快些去快些回,這樣,陸筠就能早些吃到那些點心——說不定,她的胃口會由此轉(zhuǎn)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下去……誕下一個小皇子或小公主。

這么想著,云錦竟十分雀躍起來,把那紙上的糕點當(dāng)成救命仙藥般,用指尖一點點摩挲著,想要刻進(jìn)腦海。

然而很快,她唇角的笑意就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慌與驚恐。

臨走時,那人說,早點去,我喜歡第一鍋出爐的。第一鍋……出爐的。

棗泥餅,雞心卷,蕙米糕,粟子紅,梨膏糖,開心果……

所有第一個字連起來,就是:找機會,速離開。

一瞬,仿佛所有的肢體與言語都不再受她控制,她就那么坐在馬車上,久久久久無法動彈。

她想:一定是,有哪里不對……有哪里,不對。

這時,馬車輕微顛簸一下,停了。似是已到了素心齋門口。

這日,皇帝照例在卿雪苑陪著陸筠用午膳,甜言蜜語,哄了又哄,就盼她能多吃兩口。

陸筠果真胃口好了一些,揀著些清淡小菜,慢慢慢慢吞咽下去,沒有再嘔。

皇帝眉目含笑,在她絲緞般的的秀發(fā)上吻了又吻,直說:“乖,筠筠真乖?!?/p>

陸筠安靜倚靠在他懷里,烏黑濃密的眼睫微微閃了一下,如棲息的蝴蝶輕舒長翼,終究沒有說話。

皇帝卻似習(xí)慣了她的沉默般,依舊笑得寵溺溫柔,沒話找話說:“云錦呢?那丫頭還沒回來?”

這次,陸筠終于笑了一笑,不知想起什么,幽幽嘆息:“難得出去,自然要多玩兒一會兒的?!?/p>

皇帝勾起唇角,俯首在她的耳畔碰了碰,嗓音低沉:“朕記起來了。你以前也這么調(diào)皮,出去就不肯回來?!?/p>

陸筠垂下眼,沉默片刻,忽從皇帝懷中坐起,定定看他道:“你想不想,再聽我吹一次木葉?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

就在皇帝反應(yīng)不及的怔愣中,陸筠已自顧自走下去,拿起妝盒上那枚木葉,細(xì)細(xì)把玩了片刻,放至唇邊,緩緩吹奏起來。

那木葉聲,比任何一次都要美。余音裊裊,幽幽如訴。先是牽扯出細(xì)細(xì)細(xì)細(xì)的一縷,隨后沉緩綿延,一點點流淌散開,散成一片光陰靜水,將那無數(shù)季的綠萍晴光、繁花春雨,盡皆沾染。

皇帝在怔忡間辨認(rèn)許久,才癡癡憶起來,這是一曲《鳳凰臺上憶吹簫》。

一瞬,他的心,仿佛漏跳了幾記般,難受莫名。直至一曲終了,陸筠將木葉從唇畔移開,又拿在手中把玩,皇帝才幡然回神,笑笑說:“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杜公之言不虛。”

陸筠也笑了一笑,那笑容輕緩而飄渺,不細(xì)看幾乎要看不出。她將木葉收到袖中,走回皇帝身邊,忽摸過酒壺,抬手倒出兩杯酒來,嘆息般笑了:“陪我喝一杯?”

皇帝卻按住她的手,看著眼前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一瞬不瞬,半晌方低沉說:“別鬧。對孩子不好?!?/p>

陸筠沒再堅持,給自己斟了杯白水,偏著頭笑:“那我看你喝?!?/p>

她這一笑,驀然讓皇帝想起早年讀的《長恨歌》,一笑百媚生。原來,真有那樣的笑容,似嬌似嗔,似憂似喜,仿佛姹紫嫣紅在一瞬開遍。

皇帝見她已先飲了一口白水,便也抬手端起面前的玉杯,那杯中醇酒,浮蟻泛綠,洞庭青波一樣透明。男子修長的手指握著那酒杯,徐徐緩緩轉(zhuǎn)動,但也只是轉(zhuǎn)動而已,他看著它,許久都未飲。片刻,皇帝終于眉頭微挑,笑了笑說:“筠筠,朕真好奇你在里面摻了什么,竟讓你殷勤至此。”

陸筠的神色卻依舊如常,她甚至又低頭飲了口水,無波無瀾道:“什么也沒有。毒死你,我有何好處。何況,哪來的毒藥?!?/p>

皇帝不笑了,衣袖一揮,便將那盞酒潑在了地上。他定定看了陸筠片刻,才若無其事站起:“你知道就好。朕還有事處理,你早些歇著吧?!闭f罷,便拂衣欲去。

陸筠眉眼未動,再次自斟自飲,待皇帝走出兩步,才輕輕淡淡開口:“你是不是真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的身影霎時一頓,他轉(zhuǎn)過頭,良久瞪視著陸筠,一字字問:“你知道什么?”

陸筠迎上他的目光,平靜一笑:“知道我父母親眷都已被你殺害,不在人世。”

皇帝重重一顫,咬牙切齒:“是哪個奴才在你面前嚼舌根?”

“秋宸?!标戵抻中α艘恍Γ八嬖V我,是你派他到?jīng)鲋?,殺了我爹爹母親。然后栽贓給馮將軍?!?/p>

“胡說!”皇帝低喝,靜靜喘息片刻才道,“朕有什么理由去害你父母?朕若有殺心,大可直接將陸家滿門抄斬,為什么還要等到?jīng)鲋??筠筠,三司已?jīng)會審,秋宸是馮英的人,證據(jù)確鑿,他的話,怎么能信?”

“不,秋宸不是馮英的人,他是你的人,”陸筠看著皇帝,搖頭輕笑,“是你派他來監(jiān)視我,是你讓他到?jīng)鲋菝芰顨⑷?,也是你,叫他服毒自盡、寫信栽贓?!?/p>

皇帝不說話,死死盯著陸筠,半天才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朕說了,朕沒有理由。”

“你有?!标戵揿o靜看著他,語氣很輕,“三年前,你怎么登上皇位的,你忘了么?”

這次,皇帝終于面色慘白,抿著唇,半晌不發(fā)一言。陸筠卻還在繼續(xù),“是你和父親合謀,殺害先帝沈漓,登基篡位。也許,你本來不想趕盡殺絕的,可父親到了涼州時,有人重提先帝舊案,你怕父親恨你,把這個秘密公諸于世,便只得殺人滅口。”

她的語氣,極輕緩,也極冷靜,絲毫看不出是在談?wù)撝劣H至愛的死亡。

“你是怎么知道的?”皇帝看著陸筠,終于恨極似的咬牙,“這根本不可能——你沒有任何接觸秋宸的機會,他也沒機會告訴你這一切!朕派這么多人……守著你?!?/p>

“其實,我說錯了,”陸筠偏了偏頭,又淺淺笑起來,“秋宸的確不是馮將軍的人,但他也不是你的人——他是,我的人?!?

皇帝看她片刻,冷笑:“你瘋了。”

陸筠搖頭,笑得清甜:“不,我沒瘋?!悴恢烂矗克矚g我,他愛我,所以,他當(dāng)然是我的人。他什么都不會瞞我,什么都告訴我……”

“陸筠!”皇帝終于忍無可忍,臉上呈現(xiàn)出嫉妒的扭曲,“你給朕,適可而止——”

陸筠卻毫不理會,依舊笑著繼續(xù):“陛下不是想知道,我們是怎么瞞著你私相授受、傳遞消息的么?好,我告訴你……”說著,她從袖中取出那枚木葉,握在掌心,溫柔注視著,“三年來,給我吹木葉的人,可不止你呀……”

拾壹

秋宸是三年前就被派去看護(hù)陸筠的。

數(shù)載朝夕遙望,他不可救藥地被她吸引,為她癡迷,無望而絕望地愛上她。那痛苦相思積壓在心底,成年累月無處訴說,終于在某個夜晚,忍不住,也為她吹響了一曲纏綿戀歌。誰想,竟被陸筠聽出,她推開軒窗,望著夜色笑了一笑,拿起木葉緩緩回奏一曲,回應(yīng)了秋宸那笨拙、渴望、又熱烈的傾吐。自此,秋宸便在皇帝不來的間隙,小心翼翼為她奏響一曲又一曲相思調(diào),因為只是偶爾為之,摻雜在皇帝隔三差五的木葉聲中,毫不起眼。

“那晚,他從涼州回來,吹的第一曲便是《停云》,思親友的《停云》,第二曲是《薤露》,挽歌《薤露》……我便知道,定是我爹爹母親出事了……而后,他第三曲吹了《秦王破陣樂》……秦王,弒兄殺弟、玄武門之變的秦王……”

陸筠低低笑起來,看著皇帝說:“你說我還有什么不知道的……”

皇帝聽罷大笑,手指發(fā)顫指著陸筠,咬牙道:“好,好,你們真是……很好!”說完最后一個好字,皇帝的臉色便徹底冷硬下來,他挑起唇角,掐著陸筠的下頜似笑非笑:“筠筠,你可真聰明。朕都不得不佩服你了……只是,你得意地太早了一點……你以為,朕現(xiàn)在拿你沒辦法對不對?”

他抬手擊了擊掌。立時便有侍衛(wèi)拖著一個人進(jìn)來。一個鬢發(fā)凌亂、五花大綁的年輕女子。

云錦。

“筠筠,既然你這么坦誠,朕也不好再瞞著你,”皇帝看著陸筠一霎蒼白的臉色,笑了笑,語聲曖昧說,“你是不是真以為,朕被你迷得神魂顛倒?會平白給她個機會出宮逃匿?”

云錦被綁得骨頭酸痛,動彈不得,連嘴也一并堵上,絲毫聲音發(fā)不出。她在殿外靜默聽了半晌,此刻望著陸筠,惟有淚流滿面。

陸筠也靜靜望著她,臉色有些蒼白,秋湖般的雙眸現(xiàn)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黑。良久,女子垂下眼,低低地苦澀一笑,嘆息:“雁冰,我們真不該變成這樣?!?/p>

隨著這聲低語,皇帝冷硬的臉,一寸寸裂開。

云錦想起來,今上諱潯,字雁冰。

“無論該不該,一切都已發(fā)生,”皇帝捧住她的臉,在那冰雪出塵的容顏上印下一吻,極深極重,“而你,逃不了……你這輩子都逃不出朕的手心。我們,至死方休?!?/p>

然而,皇帝話音甫落,陸筠就開始毫無預(yù)兆地吐血。很厲害很厲害。將那明黃龍袍都噴染出星星點點的殷紅。

皇帝似被這突來的變故嚇壞了,他張臂緊緊抱著陸筠,把她箍在懷里,一邊抖著手為她擦拭汩汩流出的鮮血,一邊崩潰絕望嘶喊:“太醫(yī)!太醫(yī)!快來人,救命!——陸筠,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那嗓音破裂沙啞,幾乎不似人聲。

云錦眼前一黑,只覺整個天地都在搖晃。頭腦中一陣一陣眩暈,再有意識時,已是嘭的磕倒在地上,將額角砸破了一大塊。她被人死死摁著,動不了,也說不出話,惟有眼睜睜看著,看著血從那人唇角流出,將素白的衣衫都染紅。

絕望,如此深重冰冷的絕望。那一刻,云錦真的很想死去。

陸筠反倒鎮(zhèn)定得多,她倒在皇帝懷中,甚至笑了一笑,輕扯那繡滿彩絲龍紋的袖口,呼吸如游絲般細(xì)弱:“雁冰,你……你放了她,好、好不好?”

“不好!不好!……”皇帝死命摟著她,像要融入骨血般哽咽失聲,連那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威脅,都如此軟弱無力,“你要敢死,朕一定殺了她給你陪葬……讓你陸氏滿門一個不留……筠筠,別走,別走……求你,別離開我……”

陸筠艱難抬起手來,撫上皇帝俊秀的面龐,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他耳畔輕柔說了一句話。而后,手指垂落,再沒醒來。

整個大殿,沉寂如死。年輕的君王跪在地上,緊緊抱著懷中的少女淚落無聲。

仿佛是怕驚擾了她一般,他命令所有人不得喧鬧,自己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直至渾身僵直也不肯動彈。不知過去多久,偌大的卿雪苑,都只有落木蕭蕭,蟋蟀秋鳴。直至,那淚流滿面的少年天子昏厥倒地,才終于換來尖叫一片。

失去意識的片刻,他的耳畔仿佛還有她廝磨低語,極軟的唇,極冷的話,化為寸寸刺骨綿針,釘死了他所有怨怒、悔恨、悲憤,縈繞回旋,至死方休。

多么直接的仇恨。多么干脆的報復(fù)。

你殺我父母愛人,我殺你妻子孩子。

拾貳

云錦以為自己會死。就像皇帝威脅說的,給陸筠陪葬。

她一貫極懼死亡,當(dāng)初為一點小事就撲在那人懷里哭個昏天黑地,現(xiàn)在面臨生死大關(guān)卻一派無所謂的灑脫。仿佛萬念俱灰,仿佛生無可戀。

甚至,她在心底企盼,皇帝能早日實踐他的君無戲言。

原來,人一旦破罐子破摔,如此海闊天空。連死亡都不再逼仄。

然而,她終究沒有死。

皇帝昏厥了三個時辰,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見她。

彼時,他神色憔悴,在寢宮燈火下緩緩把玩一枚木葉,他的眼窩深陷,毫無光彩,看不見一絲往昔風(fēng)流??吹皆棋\前來,才詭異笑了一笑,將那枚木葉捧在掌心,柔聲問:“你說,她為什么會死?朕花了多少力氣,把她看得那么嚴(yán),為什么她還是會死?就死在朕的眼皮底下,就死在朕的懷里。”

云錦也盯著那枚木葉笑了,喉嚨干澀沙啞:“因為她吹的木葉有毒。秋宸留給她的毒?!?/p>

“是啊,有毒……木葉有毒,”皇帝茫茫然頷首,神色空洞地呢喃,“朕千防萬防,把所有人都防住了,為什么她反成了知道最多的那個?你說,是朕太傻,還是她太聰明?”

云錦想說,因為你太過自信,看不到她的殺機。早早就埋下的殺機??伤f不出話,也流不出淚。只是望著皇帝手中那枚木葉,癡癡而笑。

皇帝抬起頭來,定定看著她,疑惑:“云錦,你說,朕會不會殺你?”

云錦一臉無所謂,第一次,不再懼怕那煊赫皇權(quán),揚起下頜,沉默而驕傲地微笑。

“朕不會殺你,”皇帝很輕很輕道,走過來,擁她入懷,冰冷的嘴唇貼在她的耳畔,“我們還要相互提醒,相互怨恨,相互折磨……至死方休。”

景熙三年深秋,天子愛妃婧美人香消殞世,追封婧懿皇后,葬帝陵。初冬,帝納新妃云氏,恭孝淑德,有大家風(fēng)度,內(nèi)廷稱善之。

沈潯作為皇帝的一生,其實是極為輝煌的。這點,連云錦都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愛好,既非醇酒美人,也非瓊樓玉宇,而是永遠(yuǎn)處理不完的政務(wù)。十九登基繼大統(tǒng),廿二宮變除權(quán)臣,廿四合兵平藩鎮(zhèn),廿七任賢革弊政……北擊匈奴,鎮(zhèn)撫西域,開明言路,薄賦輕刑。他的一生,近乎完美。

是啊,擁有那樣心機、權(quán)謀、和手腕的人,怎么能不輝煌……

宮院深深,暗夜沉沉,云錦遙望著御書房那抹燈火,冷笑。

“夜深了,娘娘早些歇著罷,”身后,侍女輕輕搭了件錦緞披風(fēng)在她肩頭,心疼嘆息說,“陛下那邊只怕又要到三更呢?!?/p>

云錦的聲音驟然便尖刻起來,恨極似的盯著那亮眼宮燈,呵呵冷笑:“他到三更還是到五更,關(guān)我什么事?”

那侍女立時面色一白,諾諾著垂首而立,不敢搭言。

云錦一個側(cè)首,便看到她臉上殘存的驚懼,纖長身影被那宮燈一照,似在瑟瑟發(fā)抖。

云錦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那個唯唯諾諾,愛哭泣愛臉紅的自己。只是她何其幸運,在她最軟弱怯懦的時候,遇到那個人。包容她的哭鬧脾性,包容她的哀哀乞求,包容她好或不好的所有一切,讓云錦覺得,在這命如草芥的冷酷深宮,在自己最青澀美好的韶光年華,她曾被整個世界溫柔以待。

仿佛慈母寬慰嬌兒,仿佛故友惺惺互惜,仿佛,愛侶相依為命。

云錦心底忽然又酸又軟,她忍著淚,輕聲說:“沒有事,你別怕?!?/p>

那侍女迅速抬眸看她一眼,羞澀笑了笑,臉頰微紅著,歡欣問:“那娘娘,給陛下的湯藥還送么?”

云錦彎起唇角,繼續(xù)笑:“送啊,怎么不送。每天都要送。”

似乎是太長時間的案牘勞形過度損耗了那年輕君王的精力,沈潯漸漸開始頭疼眼花,噩夢頻頻,再難支長夜議事,終于一朝,病來如山倒。中宮空缺,太子年幼,皇帝莫名其妙病重,一時間,朝堂宮闈隱有亂成一團之勢。

對此,云錦反是最鎮(zhèn)靜的一個。她對著銅鏡,仔細(xì)描了秀眉眼角,理了發(fā)鬟云鬢,仿佛衷情少女第一次趕赴心上人的邀約,事事四五通,百般不厭其煩。

待終于打理完畢,云錦放下象牙梳,望鏡而笑。那鏡中美人亦笑,麗顏若蓮花徐徐盛開。

云錦起身,命侍女取來冊封時的宮裝華服,一一穿戴整齊,坐了軟轎,去往皇帝寢宮。

時值黃昏,那曳地長裾拖在身后,仿佛迤邐出一階艷麗血色。

皇帝服了藥還在昏睡,云錦就遣散了服侍宮人,自己坐在床邊,緩緩把玩紗帳四角垂下的流蘇香囊。

天色已不知何時暗下來,燭火明滅,篆香輕裊,鮫綃織就的紗幔輕輕起伏,昏睡中的皇帝似被夢魘所驚,額頭冒著冷汗,不停囈語。

云錦看著他,忽冷冷一笑,她拿了方繡帕,極輕極緩擦拭著皇帝的臉,對上那雙驚醒的瞳仁,動作依然未停,反更輕更柔。她一邊撫著他的面龐,一邊優(yōu)優(yōu)雅雅含笑低問:“陛下夢到什么了?是不是又夢到她了?夢到她在你懷里,服毒死去?”

皇帝似是極厭惡這眼前女子,甫一清醒,便甩開她的手,冷冷嘶啞道:“滾出去。立刻,給朕滾出去——”

“陛下身染重病,”云錦俯身,貼在他的耳畔,含笑提醒,“可不宜動怒。”

皇帝目光滲寒,看她半晌,似嘲似諷般笑了:“果真是你。你給朕下了毒?”

“陛下何出此言?”云錦故作驚慌地掩了掩口,慢慢嗤笑,“臣妾送來的湯藥,陛下可是一次都沒喝過呀?!?/p>

皇帝依舊冷冷看著她,唇角微勾起,沙啞道:“你恨朕?!棋\,你恨朕?!?/p>

云錦也依舊微笑著,輕柔說:“是恨。恨不得你早點兒死呢。”

拾叁

云錦出來的時候,皇帝已再次昏睡過去。她推開門,不想這個時辰,殿外竟還站了一班六部高官、忠臣良將。連那位兩鬢斑白、犯有喘疾的陳御史都在。

云錦微微詫異,掃視他們一眼,便提裙款步走了出來,站在丹陛之上俯視。她的身姿靜美,繡了百花穿蝶圖的寬袍廣袖,在夜風(fēng)中徐徐飄忽,仿佛美麗的鳳凰躍舞于凌空,讓人無端仰視。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微微含著笑,溫和而冷靜,看眾人說:“陛下此刻病重,不便接見,還請諸卿見諒。”

諸臣面面相覷片刻,終于在云錦即將轉(zhuǎn)身的時候,上前叩問:“這……俗話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值此多事之秋,更不可。敢問娘娘,陛下有何圣意示下?”

云錦施了丹朱的唇角微微揚起,她腳步微頓,蹙了眉靜靜說:“自是遵循祖制,太子監(jiān)國,內(nèi)閣輔政?!?/p>

“可、可太子年幼……”聞言,有朝臣為了難,吞吞吐吐稟報,“十三歲,實不足……委以國政?!?/p>

云錦偏著頭,笑了:“大人不試試,如何知道呢?古有甘羅十二歲為上卿,凌統(tǒng)十五歲為上將,今太子年十三而監(jiān)國,有何不可?”

一石千浪,階下群臣再次嘩然。爭論良久,猶是未果。

云錦又笑:“自然,后宮婦人不過胡說一二,明日陛下蘇醒,諸卿不妨親聆圣意。”

隔日,皇帝清醒的間隙,三公覲見,試探提出太子攝政之請。那憔悴病重的帝王,倚在床頭放聲冷笑了片刻,末了,卻是緩緩閉上雙目,沙啞頷首:“就這樣罷,依循祖制,太子監(jiān)國,內(nèi)閣輔政……”

“臣以為不妥,”皇帝話音甫落,陳御史便出列,一揖到地,骨鯁道,“太子殿下未及志學(xué),富于春秋,朝政大事尚不足……”

“以后,奏章皆送去儀元殿,交太子母妃云昭儀處置,”老御史話猶未完,皇帝已是沉沉嘆息著,打斷了那忠義直諫,疲憊揮揮手道,“去罷……以后,不必再來過問朕了?!闭f罷,他忽的低笑,透出某種不為人知的苦澀快意:“朕與她,相互折磨了這么久,最后,總該相互成全一次?!?/p>

景熙十六年春,天子病重不理事,東宮臨危監(jiān)國,母昭儀云氏垂簾聽政。

云錦忽然覺得,她再也不認(rèn)識現(xiàn)在的自己。

曾經(jīng)那個動不動就流淚、發(fā)抖、臉紅的小女孩,是在何時悄然遠(yuǎn)去,留下如今的云昭儀風(fēng)輕云淡波瀾不驚?曾經(jīng)那個溫柔膽怯、懼怕皇權(quán)的小姑娘,是在何時敢于大逆不道、陰謀算計著毒害天子?曾經(jīng)那個誠惶誠恐說“后宮不得議政”的小宮女,是在何時坦然朝見群臣、掌著玉璽朱批、雷厲風(fēng)行?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云錦惶然想了許久,卻絲毫記不起來。她只知道,一切自然而然,在那人死后。

原來,道士的話真的沒錯。有那么一天,她真的貴不可言,站在了千萬人之上。運耶?命耶?幸耶?不幸耶?

“娘娘,前面就是聆心閣了,這里地勢高,您可要坐穩(wěn)了。”

軟轎外,侍女輕聲的提醒,讓云錦陡然驚醒過來。仿佛大夢初歸。

聆心閣?是了,聆心閣……自己剛說,要去聆心閣。

去做什么呢?云錦再次惶然。她似乎又回到了當(dāng)初那個初入宮廷的小小女孩,遠(yuǎn)望著那些飛閣重檐,茫然四顧,不知所措。

“娘娘?”身畔,侍女扶著她的手臂,目光憂切。

云錦輕輕掙脫開侍女的攙扶,從旁接過盞琉璃燈,說了句“別跟過來”,便獨自挑著走了。

她沿著聆心閣慢慢、慢慢地走,手指再一次輕撫那些山石、欄桿、窗牖,每一分,每一寸。每一分,每一寸。仿佛昔年企盼檀郎的少女,心事旖旎,春夢滿懷,漫長的寂寞無處可訴,便百無聊賴著,將所有欄桿一一倚遍。

十三年時光,已足夠她想明白許多。比如,桃兒的一語成讖,比如,秋宸殺她的理由。其實,多么簡單,只因那女孩才是馮將軍派進(jìn)宮的細(xì)作。她一開始就清楚,自己會被分到誰身邊,所以那般抗拒。因為,那是死路。

然而,十三年時光過去,她同樣有許多事想不明白。比如,秋宸是否真的喜歡過自己。他的柔情蜜語,他的信誓旦旦,究竟幾分真幾分假?他們這段所謂秘密的偷情,究竟是難以自禁還是有意為之?因他愛那人愛得太過絕望,要找個掩飾?還是,他真的對她動了情?

云錦茫茫然想著,腳步開始無意識般往一個方向走。身后,侍女們在焦急大喊著什么,她卻恍若未聞,只是一直一直往前走,愈走愈快,仿佛被瘋魔魘住。

最終,她又在那所宮苑前停住。朱門深掩,銅環(huán)生綠,連那卿雪二字也已模糊。

她就這樣靜靜望著,一動不動。直至隨侍的宮人們趕上前來,搖晃她的手臂,焦急說:“娘娘,快走吧,這里可是禁地啊!陛下三令五申的禁地!不叫靠近的——”

“……禁地?”云錦怔了半晌,呆呆反問,“禁地是什么意思?”

侍女們均被她的神色嚇到,面面相覷,不敢作聲。良久,正欲再勸,卻忽見云錦孩子般蹲了下來,抱著自己,開始嚎啕大哭。

是啊……她怎么又來了這里呢?她怎么還敢再來這里呢?

一直以來,她不是都和皇帝一樣自欺欺人?以為封鎖了這里,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不靠近,不回憶,一切就會像往常那樣,那人還好好活在里面,活在他們看不見的安靜角落,只是深居簡出、不愛打擾而已……

不該來的,不該來的啊……為什么要殘忍打碎自己最后一個妄想?如果她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她不在,發(fā)現(xiàn)那不過一所無人居住的空閣,那怎么辦?那怎么辦?

她愈哭愈傷心,愈哭愈害怕,在宮人嘰嘰喳喳的勸導(dǎo)聲中,仿佛天地都背棄。

拾肆

景熙十七年冬臘月,那個被歷來史家所稱道的傳奇帝王,終于走完了他輝煌的一生。

叱咤了半世風(fēng)云的皇帝,死后遺愿,卻異常簡單,只是喚太子前來叮囑,在他死后,務(wù)必將那暗格里的書畫,放入棺中隨葬,然后,遷入帝陵與婧懿皇后棺木比肩。

年僅十四的太子,握著父親垂死的手,重重點頭。

他知道父皇愛畫成癡,可那些陪棺畫作,卻并非名家名品,只是皇帝自己平素勾描。他偷偷翻過那些畫卷,發(fā)現(xiàn)那上面無一例外,都畫了一個人。一個美麗女子。有時是工筆細(xì)描,有時只是一個遠(yuǎn)影。有時豆蔻年華,有時碧玉韶光。只有最上一張,除那少女外,還畫了一個同齡少年。那畫的右半邊是一株老樹,火一樣細(xì)碎的紅花開了滿頭,樹下坐著個十五六的俊美少年,正撫琴而彈,神色癡迷又愉悅。畫的左半邊,則是個吹木葉的少女,眉目初成,綺年玉貌,兩人就在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里,琴瑟和鳴。樹下落紅成陣,拂上他們的發(fā)絲、衣衫、肩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切的一切,莫不靜好。仿佛,能聽到忽然的聲音。

太子有些詫異,在他記憶中,父皇后宮似乎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她……會是早早薨逝的婧懿皇后么?為什么看著這些畫,總會有一種莫名的悲傷和哀痛?那感覺,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源于宇,源于宙,無計可消除。

他不由去問母親,靜麗端莊、垂簾聽政的母親。仿佛無所不能的母親。

云錦卻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說,眼角靜靜滑下淚來。墜在下頜,水晶般清透。十四年生命中,那是他第一次見母親哭。狐疑滿腹,卻終究不敢再問。其實,他本來想說,父皇臨終之前,還說了一句囈語,一句很奇怪的囈語。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似乎是:筠筠,你怪我來晚了么?

筠筠,是誰?也許,就是畫上那個美麗少女。真是很適合她的名字。筠,竹之美質(zhì)也。幽秀靜麗,骨韌風(fēng)清。一如畫上其人。

然而,遺愿簡單,天子的葬禮卻并不順暢。原因無他,只因云錦激烈反對,反對皇帝同婧懿皇后合葬。禮部官員只當(dāng)她婦人心性,全出于對婧懿皇后的嫉妒,入宮百般勸說,甚至直言,待云錦百年后,也可入帝陵合葬,與婧懿皇后一左一右伴于君王身側(cè),兩者并不沖突。

一向從諫如流的云昭儀,這回卻像變了個人般,不聽任何人言語,只是激烈反對。

太子無法,只好問:“母后不準(zhǔn)父皇同婧懿皇后合葬,那早早葬入帝陵的先皇后棺木該遷往何處?”

云錦怔怔半晌,才一把抓住他的手,問:“能不能把她遷入先帝沈漓的陵墓,與你皇伯合葬?”

太子只覺匪夷所思。呆呆看著云錦小女孩一樣急切期待的神情,許久答不出一字。末了才低聲道,“母后今日怎么了?說出這樣的話?”

云錦終于黯然,眼中的光芒一點點熄滅下去。許久才又抬頭道:“那……把她遷往涼州,同父母親人合葬,好不好?”

“涼州?”太子皺了眉,喃喃道,“為什么要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母后,你是不是很恨婧懿皇后?”

云錦呆呆點頭,眼神空茫著呢喃:“是啊……我恨她,很恨很恨她……”

太子別過臉,唯有苦笑。

然,天子喪儀,畢竟是國之重事。云錦最終也未能拗得過文武百官,皇帝依舊同婧懿皇后合葬在一起。就像他曾經(jīng)說的那樣,她生,就得活在他的身邊;她死,百年之后也要同他合葬。

喪事一畢,太子便依制登基,改元淳和,尊母云氏為太后。新君年少,云錦依舊以太后的身份臨朝聽政,這一聽,就是七年。七年站在權(quán)力頂端,指點江山,處決國事。這七年,史稱,政不出房戶,而天下晏然。

七年后,少帝及冠親政,云錦從前朝退居回深宮,每日與芳花香草為伴。她時常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次,畢生所愛所恨,都已不在,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仿佛大夢湮寂,徒留黃粱未熟。

有時候,她會在晴好的午后,召樂師吹一曲木葉。那幽幽如訴的曲調(diào),似流水嗚咽,似秋風(fēng)斷魂,千回百轉(zhuǎn)間,將那陳年相思都一并吹得起皺。猶如一夢浮生。

淳和九年深夏,新君親政第二個年頭,一向恭孝的皇帝一連三日未來向云錦問安,直至第四天,才忍無可忍般,跑來向她恨聲質(zhì)問:“我父皇他……究竟,怎么死的?”

拾伍

原來,那少年已長得這般高,頎長身姿,似一株青蔥正好的挺拔白楊,再不是當(dāng)初那個連龍袍都撐不起的半大孩子。此刻,他面對著她,橫眉冷對,面色如鐵,連聲母后都不再叫。

云錦臉上,卻仍是如水般的神色,她甚至笑了一笑,以事不關(guān)己的語調(diào),平靜說:“中毒啊,我給他下了整整五年的劇毒。作畫的顏料、床角的香囊、送去的湯藥,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我都下了毒。”

“你!你……”年輕的皇帝咬牙切齒,手指發(fā)顫指著她,半晌說不出話,末了才恨極似的吐出四個字來,“你這毒婦!”

云錦又笑了,她一瞬不瞬看著眼前的少年,點點頭道:“看來陛下已經(jīng)知道了。的確,你,并非我親生,你父皇是我害死的,你母妃也是我害死的?!?/p>

“胡說!”皇帝瞪著她,在靜寂如死的大殿中,開始急促喘息,良久,才閉上眼,沉痛低問,“為什么?到底為什么?……為什么母后?”

“因為我恨他?!痹棋\依舊笑著,答得再簡單不過。

皇帝仿佛不認(rèn)識了般,盯看她許久,才抿唇冷笑:“就因為他愛的人是婧懿皇后不是你?”

這次,云錦卻沒有再說話,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悠遠(yuǎn)而美好的往事,唇角含笑,神色溫婉又安寧,過了很久才又抬眸,看著皇帝柔聲說:“陛下,你我雖非骨肉血親,可十幾年來,我也從沒虧待過你,是不是?”

皇帝面色冷凝,片刻,僵硬地點了點頭。

“那我能不能求陛下一件事?”云錦定定看著他,眉眼間又露出那小女孩一樣的急切與期盼,一雙明眸似雨后星子,熠熠生輝,“我死后……大約也要入帝陵和你父皇合葬的,可你知道,我們相互憎恨了一輩子,相互折磨了一輩子……相看兩厭。所以,能不能……能不能……”她的聲音愈來愈低,臉頰泛出新鮮桃花的顏色,只是目光灼灼地看他。

“能不能什么?”皇帝別過臉,冷硬出聲,“能不能不要把你們葬在一起?”

“不,不是……”云錦咬著唇,夢囈般,終于喃喃低語,“能不能……把我葬在婧懿皇后身邊?”

皇帝愣在原地,眼角眉梢都透出不可思議的震驚來,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異聞,喉嚨干啞,幾次出聲不得。然而,終究敵不過那殷殷期待的明亮眼神,半晌,沉默點了點頭。

云錦笑了。真正開懷又溫柔的笑。日光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投下斑斑駁駁的圓點光影,輕輕晃動。一晃,如許年。

那日之后,云錦便開始病重,一病不起。不是沒有神醫(yī)妙手,并非欠少奇藥靈丹,然而,那曾經(jīng)艷冠六宮的女子還是一天接一天憔悴下去。哪怕皇帝衣不解帶親侍母疾,哪怕祭天祈福大赦天下,卻終究徒勞。

三月初七這天,碧空清湛,春和景明,云錦忽覺身子輕便了許多,竟臨時起意想要去院外走走。眾人勸阻不住,只得去前朝回報皇帝。

皇帝聞訊趕來,見到云錦卻是一怔。因是出門的緣故,那沉綿病榻的女子似是有意妝扮了一番,她的鬢發(fā)依舊烏黑,面龐是雪玉般的白,身上衣衫皆作清淡顏色,恍惚猶是他記憶中的模樣,溫柔而靜美,端莊又清滟。這十幾年光陰,似乎并不曾真正存在過,不過倦極時候,枕間一夢。醒來一切如常,他還是少不更事的太子,她仍是韶華勝極的美人,在朝堂、在深宮,以那雙纖纖素手,為他撐起一片天。

“母后。”他停在原地,怔怔喚著她,忽的淚流滿面。

云錦回頭,看到皇帝,溫婉笑了一笑,招手喚他過去,問:“這么快便下朝了么?政事多不多?累是不累?”

“不累,”皇帝搖頭,頓了頓,又勉強笑笑,說,“我陪著母后。”說罷,便揮退侍女,上前扶著云錦慢慢、慢慢地走。

然,未走多久,云錦便忽然停了下來,似是在側(cè)耳聆聽著什么,神色認(rèn)真、急切,又莫名欣喜。

皇帝心頭猛地一跳,良久才詫異低問:“母后,怎么了?”

云錦輕輕噓了一聲,恍惚道:“木葉聲……是木葉聲——你有沒有聽到,很美的木葉聲?”

“母后!”皇帝臉色大變,還來不及說什么,云錦便推開他攙扶的手臂,不管不顧,追著那并不存在的樂音而去。

兩側(cè)朱墻皆在迅速后退,腳下寬長的青石甬道,聽得見她跫音回響。這樣這樣熟悉的路。一瞬,連時光都仿佛重合。

是了,那是景熙三年的初夏……那時,她還是個一身青裙、無依無靠的小宮女,忐忑跟在管事公公身后,似要去哪里、見什么人。他們穿越過一座座的樓閣錯落,亭臺重疊,最終停在一所最冷清的宮苑門前,那里有著雜花蔓草,夏木陰陰;有著白墻青磚,紅檐碧瓦;有著冰雪般的涼意和安靜。

而今,一直在她身前叮囑的管事公公不知何時消失不見,她獨自一個人,深吸口氣,輕輕推開那扇生了銅綠的朱漆小門。隨著她的動作,仿佛響起了時光斑駁脫落的碎響。

她提起裙裾,一步步走進(jìn)去,清晰感到心臟在劇烈收縮抽動。期盼、疼痛、歡喜、緊張。喉嚨里,腔子里,幾乎渾身都是脈跳,直將整個天地都跳得分崩離析。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個于檐下靜立的素影。仿佛一叢裊娜的秋花。有著柔弱的枝條,嫻靜的花朵,和隱藏的堅貞的刺。

她踏過滿地薔薇落英,輕緩輕緩,朝那身影走去。走至近前,那人回過首來,微微向她一笑,那樣的眉眼如畫,那樣的靈秀出塵,宛如神話里不食煙火的姑射仙子。

她看著云錦,唇角溫柔含笑,輕聲說:我姓陸,陸筠。

云錦慢慢地、慢慢地,呼吸出來。望著她,歡喜流淚。

一別經(jīng)年。不知不覺,原來,時光已老了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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