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橫波在那個雨天的經(jīng)歷,沒有人告訴她的父母。
也沒有人告訴她。
但是,兩歲的孩子,真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么?
最重要的是,真的不會影響她未來的生活么?
于橫波被性侵時只有兩歲。
好鄰居
于橫波生下沒多久,爸爸媽媽就去了日本。
她跟著姥姥過。
那時姥爺已經(jīng)去世好多年了。
姥姥脾氣急、暴。據(jù)說從前不那么急,后來丈夫病故,她獨自拉扯著三個孩子,兩閨女一個兒子。兒子不停地惹事,但凡聽到院子里有小孩打架、哭,她就讓女兒去看看是不是兒子又揍了人了。不一會兒,就有一個被打得破頭爛腚的男孩嘰嘰歪歪地讓大人領(lǐng)著來告狀了。
賠不是吧。說盡了好話。
那時候大家還不那么認錢,當然也沒錢??墒亲屓舜蛄丝偟迷V訴苦吧。
媽媽總得當著人家的面,給兒子甩幾巴掌。
好了,現(xiàn)在是兩個男孩都挨了打都哭了。找平了。
媽媽這時候就會罵兒子,你看看人家樓上的海云海天也是沒爹的孩子,就知道學習,多安靜,成績多好!我的命咋就那么苦呢?
五樓的海云和海天也沒有父親,媽媽從農(nóng)村隨軍來城里沒有工作,全指望丈夫的撫恤金度日。
這個單元里的兩個寡婦關(guān)系挺好。親戚送來好吃的,都想著對方。樓下做兩條魚,一條讓孩子端給另一家,樓上蒸一鍋槐花窩頭,一半給了樓下。
兩個女人互為訴苦的對象。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窮人的不幸大半繞不開錢,生存的艱難。
尤其是,沒有男人的艱難。難到什么程度呢?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
娘家都遠在千里萬里之外。婆家人,男人在的時候和不在的時候是天壤之別了,沒法指望了。
這兩個女人閑下來說說體己話,遇到過不去的大事,幫著對方拿個主意。
大院里人人知道她們是相親相愛的好鄰居。
海家
海家是兩個兒子。海媽媽從來都是急脾氣大嗓門。管孩子嚴,打孩子狠。
院里的人見過海天打破了一個醬油瓶子,媽媽劈頭蓋臉打得他鼻血橫流。那醬油瓶子也就是個白酒瓶子,喝干了酒,把瓶口拴個鐵絲的環(huán)兒,打醬油用。能值幾個錢?收廢品的給幾分吧。就是瓶里的一斤醬油又值幾毛錢呢??杉懿蛔「F??!
海天一邊躲著媽媽掄過來的拳頭,一邊低著頭用手胡拉灑在水泥地上的醬油,他是想收到瓶底里去。瓶底沒碎。
旁的人實在看不過。
孩子哭得凄厲,媽媽罵得慘烈。任誰也不會聽了無動于衷。一個經(jīng)過的老太太紅著眼圈跟路人說,孩子哭得讓人心像刀子絞一樣地痛。她捂著胸口皺著眉頭,可憐巴巴地說。
打孩子是很消耗體力的。
憤怒如潰江之堤,積攢多時的苦悶、傷心、無助、挫敗感,如破江之水一瀉而下。之后是更強烈的空虛、心痛,兒子臉上、衣服上的血,滴到馬路上的血,是一個母親由心里痛楚到手指尖的難以平復的煉獄。
垂頭喪氣的母子回到家里。
那個家像豬窩一樣。
四季的衣服掛在每間屋子從南到北拉著的鐵絲上。鞋是東一只西一只,找到一雙是不容易的。桌子上有灰,窗戶蒙著塵,40瓦的燈泡除去海云和海天學習是不開的。燈繩仔細看有黑色的小圓點兒,是蒼蠅經(jīng)年累月拉下的屎。
這家里不只是窮,而是破敗。
有人家的窮是青天白日一般,家徒四壁,然而墻是白的,窗是亮的,地是干凈的,孩子是有希望的。清清爽爽的窮,是清凈,有清平世界的朗朗乾坤。
最絕望的窮是破敗。桌子是歪的,用幾塊磚頭墊一墊,窗簾掉下來半片,幾年下來,就那么掉著,湊合著。媽媽的話是誰還怕人看呢?夏天的汗衫沒有洗,搭在鐵絲上,和冬天的秋褲糾纏著,發(fā)出伏天頭發(fā)餿了的味道。
海家的日子是糊弄。過了今天沒明天的湊合。
沒有往上走一步的心氣。沒有往前走的志氣。
海云和海天的學習卻很不錯。他們兄弟是家里最明亮的風景。代表著要從這里拔泥而出的勇氣。
兩歲的女孩橫波
一樓于家兩歲的外孫女橫波機靈得很。
她媽還沒去日本的時候,有一天一家人聊天,姥姥讓女兒上街買個褲衩,她聽到了跑到柜子里翻出媽媽的小內(nèi)褲拎著說,姥姥給你穿我媽媽的褲衩。那年也就一歲多。
討人煩的舅舅已經(jīng)工作結(jié)了婚,發(fā)起火來能一腳踏平一只雙層玻璃的長條茶幾桌。
“就這德性了,讓他媳婦兒收拾他吧。”這是姥姥掛在嘴邊兒上的話。媳婦在胡同里長大,事兒媽一個。到婆婆家吃頓飯,小話甩出一筐:“物價這么個漲法,小姑子在家吃能省不少錢呢!”婆婆說她交生活費噠!
媳婦兒翻翻白眼球,“還不是進門交上錢,出門拿貼己,媽媽也就過過手吧?!逼牌沤邪ミ夏@么說,好像我是黑社會洗錢的啦!
兒子裝聽不見,煩了就踹茶幾,踹板凳,踹飯桌子。
有一天抬腳踹電視機柜,他媽真急了,大叫你敢踹!你踹!上面擺著新買的大電視呢。
兒子把腳收了回來。拖鞋掉地上了。媳婦幫他撿了回來。套在腳上。
她瞧著堵心,牽著孫女橫波爬上五樓。找老姐妹訴訴苦。
六月的天,剛收完麥,下著雨。
海媽媽見到她拍著手說:“鄉(xiāng)下剛捎來新麥,我搟了面條正想著讓兒子給你送去呢?!庇趮寢寙栂洛伭藛?,“還沒呢,水這就開?!?/p>
“我就在這吃一碗,甭給他們吃,白眼狼。白吃!”
海媽媽說好咧!你剝點兒新蒜。
門口一個化肥口袋,張著口,半袋子新蒜。
橫波說姥姥我不要吃面我要吃冰棍。
天下著雨,膩膩歪歪的空氣。
海云從里屋出來,說:“叔叔帶你去買冰棍?!?/p>
一低腰,從地上撈起橫波抱在懷里。趴在地上的一把傘汪著一灘水,他抓起來,下樓了。
兩家關(guān)系這么近,橫波常常和海云海天玩兒,誰又能想到什么呢?
別穿開襠褲
于媽媽吃了碗新麥的面,就著新蒜,出了身透汗。邊吃邊罵混賬兒子財迷媳婦兒,窩在心里的氣跟著汗表出來,舒坦了。
告別了老姐妹,下樓的時候遇到海云抱著橫波。
她接過外孫女,道了謝,回家。
家里正開飯,她懶得搭理那兩口子,進了衛(wèi)生間洗澡去了。磨磨蹭蹭,先洗換下的衣服,然后洗頭。
等她出來,終于靠走了兒子兒媳,只是也不見了孫女。
“橫波呢?”擦著濕淋淋的頭發(fā)問。
“媽,橫波直說屁屁疼,我看了看不大對勁兒呢!”
“什么?”媽媽心里一驚。
“我怎么看著腫了呢?”
“天那!”一瞬間,媽媽的心里就空了。一腚坐到地上。
女兒一看急了,忙著攙她,“您這是怎么啦媽?”她用手扒拉女兒的手,磕磕巴巴地說:“那——那橫波呢?”“我哥、嫂子帶她去醫(yī)院了。”
海云給抓了
天還沒黑透,來了警察。上了五樓。
院子里停著警車,燈一閃一閃的。
沒過一刻鐘,海云下來了,戴著手銬。前面一個警察,后面一個警察。
有鄰居開門問,怎么回事??!
沒人吭氣。
于媽媽心里的懷疑做實了。她嚇壞了。
警車剛開走,兒子來了電話:“媽,跟您說個事啊,您別急哈!他媽的海云太他媽孫子了,他把橫波給,K!我都說不出口?!?/p>
于媽媽開始坐在沙發(fā)里哭:“怎么跟橫波她爸媽交代??!”
有人踹門,咣咣地響。
女兒打開門,海媽媽沖進來抓于媽媽的脖子,“你還我兒子,憑啥把我海云抓走——?。 ?/p>
“憑啥?海云把我孫女糟踐了?!彼龘P起手給了老姐妹一個耳光。
“你兒子不是人!不是人??!”
高材生給判了
海云給判了。
這事可太轟動了。
海云是高材生啊!是那個大院勵志的榜樣啊。
“你看看人家海云、海天!什么時候讓大人操過心?什么時候都是海大媽的驕傲!全上了全國重點大學,人家穿的啥吃的啥?”
海云、海天都是學的藝術(shù),留長發(fā),都是披肩長發(fā),蓄胡子,不修邊幅,頭發(fā)打著綹,油漬麻花的。好像也不大刷牙,黃黃的牙。牛仔褲有洞,露著膝蓋。
兄弟倆都不鬧早戀。大學畢了業(yè)也不談戀愛。
除了藝術(shù)啥也不愛。
海大媽多有面?。《囹湴涟?!
這下完了。全完了。
她到派出所鬧過:“我兒子怎么著她家孫女啦?不就是拿手指頭碰了碰,又沒怎么著她。就給判了。太狠了!你們太狠了!”
到老于家鬧過無數(shù)次。踹門,罵街——“白把你們當朋友了,太狠了,你們太狠了。為這么點事就把我兒子給弄進去了。太狠了你們?!?/p>
海天從一樓過,總要攢足了口水,狠狠地啐到于家的門上。
橫波的爸媽始終不知道
下雨的那天于老二兩口把橫波抱到醫(yī)院,大夫看了說被性侵了。問孩子,孩子說海云叔叔用手捅她。
拿著醫(yī)院的報告,他們直接去報了警。警察就抓人了。
為這事兒,媽媽抱怨了一輩子。
頭一個是:為什么要報案呢?
報了案就有了記錄,有了記錄人家就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誰還要她?。M波長大了怎么做人呢?
第二個是:怎么給你姐你姐夫交代呢?
第三個是:把海云給判了是罪有應得,可海媽媽怎么辦?
總之這事兒就不能悄悄地解決非得弄得警車閃著燈來抓人嗎?滿院子都知道啦!
兒媳婦說媽您怎么這么糊涂啊,壞人做了壞事就得給抓起來,怎么能不報案呢?他海云以后再欺負別的孩子呢!
婆婆說你給我一邊兒呆著去!什么時候輪到你給我上課了。再說了,我和我兒子說話,外人插什么嘴!
兒子說:“媽您這就不對了。您怕什么?誰讓您告訴我姐我姐夫啦!橫波大了送日本去,沒事兒人一樣,該干嘛干嘛!就是不能吃這口氣。五樓的再鬧,您信不信我把丫打服氣嘍!”
于老二站在院子里,沖五樓罵了半天。
海天和他媽媽也是審時度勢的人,知道于老二亡命,沒接這個茬。
晚上于老二走了。媽媽和女兒給橫波洗了澡,哄睡了。
女兒對媽媽說,“千萬別告訴我姐他們?!?/p>
“那橫波自己不會說嗎?”
“她那么小,給個糖吃就忘了。以后家里別提這事兒啦?!?/p>
“是啦!是不能提了??窗褭M波嚇得。”
兩歲的孩子,夜里醒了一次,哭。姥姥抱在懷里,哄哄,又睡了。
六月的雨,膩膩歪歪地下個不停。
后來,那個大院拆遷了
辦案的警察說,海云到了局里就吐了。
還說,看樣子不是慣犯。二十大幾的男人,從沒有談過戀愛,荷爾蒙還挺旺盛,小丫頭穿著個開襠褲,天又熱,怎么說呢!多種因素吧。反正暑天這種事比冬天多。
于老二后來有了孩子,于老三結(jié)婚也有了孩子,都不再給孩子買開襠褲。送到幼兒園的時候,有的老師嫌麻煩,“怎么不給穿開襠褲呢,多方便呀。噓噓一蹲下就行了?!钡鶍寱f,嗨,松緊帶的褲子有多麻煩呢。
沒上幼兒園之前,孩子已經(jīng)會自己脫褲子大小便了。
橫波在那個雨天的經(jīng)歷,沒有人告訴她的父母。
也沒有人告訴她。
但是,兩歲的孩子,真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么?
最重要的是,真的不會影響她未來的生活么?
上世紀九十年代,還沒有多少人聽說過心理學,創(chuàng)傷之后的心理干預,聽都沒聽過。
海云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挺好,提前釋放了。
他回到大院也沒人見過他。白天他是不出門的。晚上去接點活,在家里干。他的活干得挺漂亮。
后來,人們在晚上也聽不到他的動靜了。據(jù)說奔了南方的親戚,走了。
橫波小學沒讀完就去了日本。
放假的時候回來,已經(jīng)是卡哇伊卡哇伊的小東西了。
到她大學畢了業(yè),她出生時的大院已經(jīng)拆了。過去的鄰居也已經(jīng)各奔東西了。沒有人在她面前說過老海家的名字。
她有了一份比較固定的工作。談過幾個男朋友,一般的姿色。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她能接觸到的人,都不是能清楚地知道那個雨天發(fā)生過什么的人。連小學的同學也失去了聯(lián)系。
她的記憶是斷了茬的。雨天之后,云淡風輕的,沒有陰影?!牙鸭业娜诉@么說。
然而是真的么?這一切。
她一直不能和男朋友有更加深入的交往。不愿意談婚論嫁。電影電視里,情愛的鏡頭令她厭惡。
性,是罪惡的。她打心里認為。
沒有人教她。于她而言,是自然生成的。
而且,六月的雨季,常常會無緣由地令她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