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A散步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當(dāng)然,這得是你的習(xí)慣。有的人天生喜歡葛優(yōu)癱,以各種姿勢斜躺在沙發(fā)上、床上,從前是看電視,現(xiàn)在是玩手機(jī),都挺好噠。生物那么多樣,你不能苛求每個人都癱在床上,全跑到街上散步也不大成。
我年過四十,無論到哪兒出差,或探親,或旅游,都帶上一雙散步的鞋。
如果說散步也需要裝備,最重要的就是一雙可腳、輕便、抓地性強(qiáng)、落地時減震性能好的鞋。我穿過很多牌子,幾百上千,均不及現(xiàn)在幾十元的迪卡儂。
專業(yè)就體現(xiàn)在這里。
B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散步,這得益于我的父母。
一年四季,無論什么天氣,除去暴雨暴雪開會,晚飯后散步是必須必的。當(dāng)然他們是各散各的。
那是四十多年前了,夫妻很少在一起散步,人們似乎有意向世界證明:俺們是夫妻,但是一點兒不黏糊。為什么要這樣呢?因為大喇叭天天廣播愛是最無聊的事情。
上個月剛剛過世的我的老師孔令仁先生,她在山大非常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常常與她的夫君手挽著手散步。徐徐地走,輕聲地聊,因為少,路人為之側(cè)目。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如若相愛,一旦散個步,一個人可以半躺在另一個的胳膊上,走不成個步子,堅持不了一年半載,蓋因那姿勢實在難拿,親是親了,忒累。
而孔先生與她的先生,幾十年下來,保持著他們的優(yōu)雅。姿態(tài)輕柔,他們的背影,若即若離,相依相偎,這樣的姿態(tài),給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的父母均是軍人出身。在部隊大院,未見手挽著手散步的(穿軍裝也不允許),夫妻散到一塊兒的很少。有個老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說剛解放的上海,進(jìn)城的軍人如何在十里洋場抵制資產(chǎn)階級的“香風(fēng)毒草”。有個著名的橋段,排長陳喜的老婆春妮從鄉(xiāng)下來看他,兩個人學(xué)城里人逛街散步,陳喜一路狂走,生怕別人知道他有個鄉(xiāng)下老婆,春妮如何跟得上,肯定給了女特務(wù)曲曼麗可乘之機(jī),搞了個炸彈,差點炸了大上海。
在我們院常??梢钥吹教崃烁傻能娙舜蟛搅餍堑亍吧⒉健?,后面跟著踉踉蹌蹌的隨軍老婆,我們小孩兒把這樣的老婆叫作“春妮”。神氣活現(xiàn)的小干部如若偶遇颯爽英姿的女兵(或許就是為了那偶遇吧),那簡直就是天雷勾地火的架勢,春妮們簡直不敢直視。
我的父母散步出發(fā)的時間不同,母親胃不好,飯后總要歇上一個時辰,說是養(yǎng)養(yǎng)胃,然后出門,養(yǎng)腿。那時候父親大半已經(jīng)回來了,洗手,喝茶,母親正準(zhǔn)備出門,一邊穿衣服穿鞋,一邊寒暄幾句,像是哪條路的路燈壞了,繞著走吧,或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人,彼此叮囑幾句。
我喜歡跟著父親散步,路過冰棍房的時候,他會給我一毛錢,5分買一杯冰鎮(zhèn)酸梅湯,咕咚咕咚喝下;5分買一只牛奶冰棍,一路走一路吃。冬天,路過小賣部,5分錢可以買一支泡泡糖或一根糖葫蘆。
我媽從不給我錢。
散步的人見了面打個招呼:“吃了嗎?”沒有第二句話?!俺粤?。”是回答。我看有的人嘴唇干干的,甚至泛著鹽堿地才有的一層白霜,壓根兒不是吃了飯的模樣,也回說:“吃了。”這是不用過腦子的一句回答,毫無意義。
他們眼神空洞,面色蒼白,魂魄不在的樣子。必定有什么原因才沒吃上飯,那原因或許也是無法訴說的。
問的人和回答的人都不曾停下腳步。
后來學(xué)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先是批判,后來學(xué)習(xí),人的需求甭管有幾個層次,吃都是最低級也是最基本的。
人類忙活了幾千年,也就是這一百年(中國人也就是這二三十年)才真正解決了吃飽飯的問題。
吃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難怪人們要互相問候:
“吃了嗎?”
“吃了?!?/p>
C不跟著父親的時候,我自己散步。
其實就是到處溜跶。
我們院很大,對于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說,跟著大人散上一回,就把我的小腿累得夠嗆。如果兜里有一點兒錢,我寧愿自己溜跶。
自己溜跶多好呀,多自由呀!
有的時候我去燈光球場看看,只要那兒亮著燈,就有籃球或排球的比賽,至少是在訓(xùn)練,還沒走到跟前時,聽到有哨聲,就是在打比賽,沒有哨聲就是訓(xùn)練。我喜歡看教練給他們布陣,也喜歡打。碰巧了球飛到我跟前,也學(xué)著三步上籃,或者把排球舉起來,握緊了拳頭打出去,大人們一陣叫好!——當(dāng)然這都是我的想象,真實的情況是絆著腿運球,拳頭沒擊中球就掉了或打偏了,引來一陣叫罵,“滾滾滾!哪兒來的小屁孩!”
有時候我去游泳池轉(zhuǎn)轉(zhuǎn),在那兒不太敢靠近水,一歲的時候我媽抱著我在北京看一場國際比賽時,突然犯了美尼爾氏綜合癥,一陣眩暈,摔倒了,把我扔水池里。據(jù)說停了比賽把我打撈上來,倒拎著腿拍出不少水我才哭出聲。我哥和我姐都是游泳好手,最喜歡說這事兒,每回都樂得喜汗亂濺。
5歲那年的秋天,忘了因為什么事我口袋里有了兩塊錢。我溜跶著出了大院的中門,過馬路到了城角莊的商店,那商店有巧克力、蛋糕蛋卷、八珍楊梅等等一切好吃的東東。
剛進(jìn)商店突然被一波洶涌的人群擠了出來,人們紛紛往商店的西邊兒跑,我也跟著跑,終于人們停住了腳步我也停下了,原來前面是一車大蔥。那時候什么都憑票供應(yīng)。
“山東的!山東大蔥!”人們?nèi)氯隆?/p>
然后有人出來維持秩序,大家排好了隊,一個一個地買。一人限買兩捆。
我是個特別顧家的孩子,馬上放棄了巧克力,跟著隊伍,過了挺長的時間終于輪到我,我掏出兩塊錢,于是有了兩捆蔥。
那蔥有半個我那么高吧!我一刻也沒停就決定一捆一捆地搬運它們。
先抱起一捆走十來米放下,再回去抱另一捆。
我是傍晚出的門,天已經(jīng)黑透了還沒回家。關(guān)鍵是散步的人都回家了沒人見到過我。
我媽急了。就差讓大喇叭廣播了。這時一個人打大老遠(yuǎn)叫我媽的名字:“老周——你家老四真能干,給你買了兩捆大蔥,拿不回來啦!”
后來我遠(yuǎn)遠(yuǎn)地見我媽跑過來,一臉的驚喜。
這件事讓人們說了好長時間。
小孩子最架不住贊美夸獎。后來,后來我成為了一個更顧家的孩子。
現(xiàn)在,不知道有沒有家長會放自己5歲的小孩獨自出去玩兒。
D散步的時候,可以讓你和你忙活的那個世界保持一個距離。這個距離在我看來真好。
有時候,我需要從我特別關(guān)注的事情上抽離出來。有時候,我需要慢下來。
有幾年我突然胖了,四十歲前一直一百斤。沒到三年就長了二十幾斤,為了減肥,我的散步變成了競走。
那樣的日子十分無趣。你沒法注意到二月蘭是什么時候開的,丁香如何結(jié)了籽,苦菊的花開成了白色的雪。
我讓自己慢了下來。
我住的房子的后山,有一條特別適合散步的小路。
最好的散步時間是下午四點到六點,人少安靜。
喜歡熱鬧的人或者在家做飯,或者在家吃飯。
散步的時候安靜非常重要。一過七點,完蛋。
從你身邊走過的中老年人總是把隨身帶的各種電子設(shè)備搞成個游走的廣播站。
一個大爺?shù)膽蛳蛔映坝袀€女孩名叫婉君”,很凄厲的,從你身邊嗖地一下走過,兩個婦女相伴而行,一個說:“看見啥都想弄回家?!绷硪粋€:“她在娘家也這樣么?”肯定是個婆婆在罵媳婦。其實挺好,說出了不憋屈,不生病。再往前,迎面砸過來單田芳的“三俠劍”,聽的是中年男人,虎虎的,又是一閃,是郭德綱的“宰相劉羅鍋”,一群人聽得哈哈大笑,你用腳步換著頻道,突然的豫劇:“我們倆在學(xué)校整整三年……”能壓過小戲的只有李律師,一邊熊人一邊普及法律知識。
不聽喇叭的中老年人大聲拉著呱。成群結(jié)隊地,占滿整個道路,很少會主動為對面走來的人讓道。
我通常不跟在“最炫民族風(fēng)”的后面,或者讓自己更慢一點,讓那些高亢的聲音遠(yuǎn)去。在散步的大軍里,你可以聽到刀郎的黃玫瑰,童安格的情歌,周杰倫的三節(jié)棍,偶爾的周信芳,沙啞的嗓子。所有出過光盤的人都可以找到他們的粉絲,他們永遠(yuǎn)不會過時。
聽法律知識的人特別多,有一次下了雨,我一路跑回家,李律師在回答一個交通肇事逃逸者的問題,那些打著傘看不到模樣的老人的收音機(jī)都調(diào)到了這個頻道,一路跑下來,十分完整地聽到了李律師的解釋。一站接一站的感覺,把我樂得要命。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聽他們拉呱,家長里短。
這是世界的另一部分。電視、報紙,甚至自媒體都不會上演的戲碼。
這里有真正的人生。
有幾天,老碰到幾個老太太,其實不老,起碼和我比起來。我和她們的速度和節(jié)奏同頻共振。走著走著,就到了一塊兒。對有意思的人,我落在她們后面,是聽眾。
“不是五行水么?”“早過時啦!”
“誰誰不是做手術(shù)了嗎?臉面挺好啊?!?/p>
“她吃牛蹄子,你不知道么?劉太醫(yī)說的?!?/p>
“那能治么?”“可好!那瘤子都小啦,再照照快沒啦!你不知道劉太醫(yī)么?”
“告訴你啊,一天吃一個牛蹄子。”“俺那娘。”
“啥也不放啊。就放鹽?!薄暗眯人懒税伞P劝??”
“腥?。⌒攘酥尾“?。告訴你啊——牛蹄子提胃氣,胃有氣才口壯,愿意吃飯,能吃飯才行啊?!?/p>
一陣沉默。“我家那個晚期了。”又過了一會兒:“不是說少吃營養(yǎng)把癌細(xì)胞餓死嗎?”“胡說!不能吃就快了。”
后面她們聊了做法。我問了問中醫(yī)大夫張宏毅,劉太醫(yī)叫劉弘章,寫了不少書,和主張喝綠豆的張悟本一批出的名,說牛蹄子有一種網(wǎng)狀蛋白,那個網(wǎng)能包住腫瘤,困死它,腫瘤就完蛋了。后來證明這都是空想。
第二天散步遇到那幾個老太,還在傳授牛蹄子。我一直猶豫要不要跟她們說說劉太醫(yī)讓人批了這回事兒。但是,對于晚期患者來說,真有意義么?
E從前慢。
早年間住在報社三宿舍,科學(xué)院對面。往南是莊稼,再往南就是山。前幾天才知道那叫佛慧山。
我們那時候管它叫大佛頭,從宿舍出來向南,沿著泄洪的山溝一路往上走,就到了山的跟前,爬上去有一個山洞,一尊佛端然而坐。人們把那山叫大佛頭。
那時候還沒有旅游路還沒有那座黃頂子的飯店,報社的人和科學(xué)院的人都喜歡散步,他們走得很安靜,我也是。
雨后的山上有松香的味道,有霧。溪水嘩嘩地淌,非常涼。
四季的陽光用不同的角度打在山坡上,上午十點之前是明媚的,松林分成了層,淺色透明的綠,尤其是春天。初夏酸棗漫長的花期,正午的陽光曬熱了花草的氣味,這時候閉上眼睛聞,味道十分豐潤,種種的花草香,再熱一點,薄荷的清香摻雜其中。蜜蜂嗡嗡地采蜜,江浙口音消瘦的養(yǎng)蜂人帶著他的女人在篩蜜。有時候路過,我會買上一小瓶褐色濃稠的棗花蜜。帶回家給老人吃。采槐花的那一撥江西人已經(jīng)到了東北吧,春天,我一定會買一瓶槐花蜜,他們像候鳥一樣追趕著花期。
秋天雛菊綻放的時候,城里的孩子到大佛頭采酸棗,他們繞過開元寺的舊址,平行地向西移動,沿干擾臺往上爬,一直到黑風(fēng)口,坐在大巖石上看濟(jì)南城上空的天高云淡。把手不停地伸到兜里一把一把地掏酸棗吃,秋天的風(fēng)是干熱的,陽光在風(fēng)中舞蹈,流動。
晚飯后散步,會遇到從山上下來的疲憊的孩子。
如果興致好,我會散到黑風(fēng)口,俯視整座城,濟(jì)南還沒有那么多高樓,大明湖是一灣清水,再往北眺就是黃河。
再往北是河北,高堂尚在,我的胸口就有了一些愁緒。
我尤其喜歡在清冷的冬天散步,落盡葉子的榆樹,枯黑的枝條鑲嵌進(jìn)藍(lán)天,世界安靜得像回到了洪荒的初始。我的心里有喜悅升騰,快過年了,可以回家了。
F從報社搬出來住在八里洼的時候,在濟(jì)南大學(xué)散步,那時候基本不坐班,隨時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散步。有時候我會帶上一本書,拿著一個蘋果,到校園鋪著煤渣的操場先走上兩圈再在操場邊坐上半個鐘頭,把蘋果一口一口地啃完,就開始家走編稿子。
有一年夏天傍晚散步,我們捉了一只白刺猬,拿回養(yǎng)了幾天,它不吃東西,怕養(yǎng)不活,乘沒人的夜里,我們又把它拿回校園放了生。它并不急著走開,輕輕地坐在我的腳邊,或者在思考它的未來。著急的是我,不知該拿它怎么辦?如果它堅決不走,我們再把它帶回家。5分鐘之后,它慢慢騰騰地走了。這樣的小事,總讓我琢磨半天。
再從八里洼搬到現(xiàn)在的家。圍墻的外面一條環(huán)山的小路,特別適合散步。說句招打的話,我更喜歡從前那條礫石的山路。
后來有了水泥路,路旁有了丁香,白的、紫的都有。春天,報春之后是迎春花,桃李也夾雜在山上開了,我不曾見到哪里的桃花像這座山上的一般落寞。櫻花是后來種上的,在路邊。小平臺上原本種了幾棵合歡,喜歡毛茸茸的花,沒來由地相繼死掉了,恐怕它們并不喜歡這座山。
秋季黃櫨在側(cè)柏中重重疊疊地紅了腮,恰當(dāng)?shù)睾每础S腥钡碌牟而B人在山上下網(wǎng),成群的麻雀讓捕鳥人轟趕進(jìn)了網(wǎng)。
我的生命也快走到秋天了。
G現(xiàn)在散步的地方那才叫高大上。
從我們后面的馬鞍山往南,到六里山,再往南過織翠橋到七里山,繼續(xù)向南過擔(dān)山橋,我不知道橋那邊那個山的名字。
晚上有了路燈,人多得跟趕集差不多,都呼哧帶喘地狂走,這幾年大家都興往胳膊上帶個匣子測生命指標(biāo),全套戶外服,特有范兒。老年人穿著孩子們替換下來的各種不合身的運動衣,高興得要命。
你總能遇到的人,無論老幼都挺瘦。你看到的裝備特專業(yè)的那些胖子們,多半很快就閃了再也見不到了,他們將會一路胖下去吧,愿他們身寬體胖地快樂著。
在這條新修的路上,很容易遇到名人。十天里有八天可以看到寫《古船》的那個張煒。他從來不是一個人走,從來不是同一個人跟他走。他們總是在低聲交談,步子又快,所以不能說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散步。
今年去總局參加培訓(xùn),遇到老朋友慧君兄,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從來沒有地瘦了。這得益于散步,每頓飯后都散步,一天散幾公里。
一個人一旦瘦下來,整個氣質(zhì)都變了,突然變成了一個快樂的人,而且寬容。我問他瘦下來最大的感受,他笑著說:走到哪兒都有中年婦女圍觀,取經(jīng)。
我看他是真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