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清張
該死的相遇
四十八歲的石野有了一個地下情人,叫千惠子。千惠子年輕、漂亮,本是石野同公司的雇員,可老謀深算的石野明白,如果他們倆的事被人知道了,他這個課長的地位肯定不保。所以,發(fā)生這種關(guān)系后,石野就趕緊讓千惠子辭職了。
像大多數(shù)男人藏自己心愛的金絲鳥那樣,石野在西大久保的一條小胡同里找了間安靜的房子,讓千惠子住下。那里離石野的家有一定距離,不容易遇到熟人。無論去物業(yè)辦手續(xù)還是交房租,謹慎的石野都讓千惠子出面,石野也只有在夜里才到這里來。
這天,他們在小屋內(nèi)約會完后,石野準備離開,千惠子嬌媚地笑著,問道:“我的課長,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向家里解釋呢?”
石野看了看表,說:“才九點,就說在澀谷看了場電影。”
千惠子問:“如果太太問起電影的情節(jié)不就糟了嗎?”
石野笑答:“上次看的電影現(xiàn)在還在演,談它就沒問題啦!”
千惠子親昵地說:“真有你的!”
兩個人相視一笑,千惠子便先出門,往胡同兩頭觀察了一下,向背后招了招手。這是他們之間經(jīng)常使用的信號。其實,心虛的石野并不愿意千惠子送他,但千惠子每次都堅持,石野把這看成愛的表示,沒能拒絕。
今天是十二月十四日,盡管是晚上,天倒并不怎么冷。石野照例走在前面,千惠子拉開距離在后面跟著??斓酱篑R路時,迎面走來的一個人突然向石野點了一下頭,石野心里“撲通”一跳,頓時驚慌失措起來,條件反射地也點了點頭。借著燈光,石野認出那個人就是住在他家附近的杉山孝三。
在這么個鬼時間,竟碰上鄰居。石野不由得咂了咂舌頭,那家伙為什么這個時候路過西大久保呢?真可惡!石野立刻感到非常后悔:我為什么要點頭答禮呢?要是裝作不認識該多好!一想到這兒,石野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千惠子悄悄地湊上來,低聲問道:“剛才那個,是你的熟人?”
石野小聲答道:“住在家附近的一個家伙?!?/p>
“啊!”千惠子擔心地問,“沒關(guān)系嗎?”
“沒關(guān)系,只不過是點頭之交,平常沒說過什么話。”雖然這么說著,但石野仍多問了千惠子幾句,“你剛才跟我是拉開距離走的吧?他沒注意到你吧?”
見到千惠子很肯定地點頭,石野才略微松了一口氣。
石野回到自己的家,已經(jīng)是九點四十五分了。妻子詢問他為什么那么晚回來,石野按照先前想好的那樣,告訴妻子自己去澀谷看了場電影。妻子聽了,也沒再追問。
躲不掉的舊事
打那以后,有兩周左右,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磥恚龅缴忌叫⑷氖虏]有產(chǎn)生什么波瀾,石野不再擔心了,每天依舊擺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在公司上班。
有一天下午,石野正在看公文,秘書報告有人來見,名片上寫著“警視廳搜查第一課警官奧平為雄”。一看名片,石野不由得臉上發(fā)燙,內(nèi)心有一種不祥的直覺。
見了面,奧平警官向石野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便拿出記事本,說道:“您的家是在大田區(qū)大森馬邁附近吧?”
石野慌亂地答道:“是啊!”
“那就對了?!本俳又鴨?。“想了解一下,您知道那附近住的一個叫杉山孝三的人嗎?”
石野心里一震,但他早有戒備,便定了定神,說:“只是面熟,沒有交往。”
警官點了點頭說:“如果在路上遇見,您應(yīng)該能認出他吧?”
石野點點頭,他想:警官究竟是來摸什么情況的呢?
“再請問,杉山說,十二月十四日晚上九點多鐘,在西大久保的街上遇見過您。您有印象嗎?”
果真是那件事!石野反應(yīng)很快,試探道:“出什么事了嗎?”
“是個很重大的事情。”警官嚴肅地說,“這事還要請您保密。十四日那天晚上九點多鐘,在向島發(fā)生了一起謀殺案,一名少婦獨自在家中被盜賊殺害,報上已經(jīng)登了。警方懷疑對象就是杉山孝三,但杉山先生說,那個時候他正步行在西大久保的路上,還在路上遇見了您,所以您一定會給他作證。先生,現(xiàn)在您的證詞很關(guān)鍵,希望您一定要非常慎重?!?/p>
石野大吃一驚,事情果然嚴重,可如果把真相說出來,就會把自己的隱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各式各樣的悲慘結(jié)局閃電般從石野眼前閃過,他心里發(fā)抖了。
想了一會兒,石野明確回答:“不,我沒在那里遇見過杉山?!?/p>
滴水不漏的證詞
石野回到家,白天警視廳來人的事,使他心煩意亂。他不知道杉山孝三是怎么會成為謀殺案的嫌疑犯的,但是,他確實在出事的那個時間,在西大久保的路上遇見過那家伙。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當這個人證,為了杉山這么一個毫無交情的人,犯得著喪失自己的地位和安定的生活嗎?這也太蠢了!
石野本想回家喘口氣,沒想到一進家門,妻子就嚷道:“不好啦,聽說住這附近的那個杉山,是個殺人犯,昨天,刑警不斷在他家進進出出,可真不得了呀!”
石野本想裝糊涂,但一想到警察今后肯定還會三番五次地來了解情況,為避免麻煩,他便說:“告訴你吧,為了這事,今天警視廳已經(jīng)派人到公司來過了?!逼拮右宦?,臉色瞬間變得嚴肅起來。
“杉山說,就在事件發(fā)生的那個時間,他在西大久保的胡同里遇見過我。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從來沒去過那兒!”
妻子屏住呼吸問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石野微微一笑:“當然說沒那么回事,這可不能撒謊呀!”
妻子點了點頭,又問:“那么,那個時候你在哪兒呢?”
看到妻子那探究的眼神,石野心里慌起來:“在澀谷看電影了。有一天我不是回來晚了嗎?”
“哦,是那一次呀!”妻子顯然松了一口氣,但立刻又氣憤地說:“杉山這家伙也真討厭,他跟你有什么過不去的,干什么把你拉上當見證人?”
“還不是為了保命!人為了保住自己,什么謊言都說得出來。”說完,石野裝作泰然無事地聳聳肩,鉆進了書房。
不出所料,石野多次被警察傳喚。起初,是搜查本部多次找他,接著,檢察廳、東京地方法院、高等法院分別找了他好多次,這個順序也就是對嫌疑犯杉山孝三的起訴、判決、上訴、駁回的順序。最后官司打到了最高法院。
隨著對案情經(jīng)過的逐步了解,石野覺察到了自己證詞的分量:杉山是目前案件的唯一嫌疑人,由于案發(fā)現(xiàn)場在向島,離西大久保甚遠,所以如果與石野相遇是事實的話,就可以證明案件發(fā)生時他不在現(xiàn)場。事情很明白,石野提供什么樣的證詞,對杉山孝三來說,簡直就是決定生死的依據(jù)。然而,石野直到最后還是搖著頭表示否定。
俗話說:“謊言說了一千遍,就會變成真的?!币蚨啻伪惶釂?,在反復敘述的過程中不斷加工,石野的證詞越來越完善,越來越顯得真實,甚至連自己都產(chǎn)生錯覺,仿佛事實就是那樣似的—
審判長問:“證人認識杉山孝三嗎?”
石野答:“雖然沒有交往,但因為他是住在附近的鄰居,所以面熟。不過只是早晚碰上的時候打過招呼而已。”
問:“如果在路上碰見,能認出他是杉山孝三嗎?”
答:“能?!?/p>
問:“杉山孝三說,十二月十四日晚上九點多鐘,曾和證人在新宿區(qū)西大久保附近的路上相遇,你記得嗎?”
答:“我沒有和杉山孝三在那個地方遇見過。那個時候,我正在澀谷的電影院看電影?!?/p>
問:“從幾點看到幾點?”
答:“從七點十分一直看到九點二十,看完后就直接回家了?!?/p>
問:“那個時候,電影院的觀眾大概有多少?”
答:“沒留意。我想大概不少不過記不太準了?!?/p>
問:“電影主要內(nèi)容是什么?”
答:“電影一開始是……”
謊話的報復
案件到了最高法院之后,已經(jīng)不怎么需要石野直接出面了。他的證詞都已經(jīng)成了文件,保存在法院里。石野還是每日照常在公司上下班,過著自由的生活。
當最高法院的判決臨近公布的時候,離開那次不幸的邂逅已經(jīng)三年了。提供了那份“完美證詞”的石野,雖然逍遙于事件之外,但是經(jīng)過這三年,他自己的生活也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千惠子又有了更年輕的情人。石野一直沒察覺,直到最后才知道,而且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也不是石野自己。
有一天,千惠子和新情人幽會時,咖啡館的電視里播放著杉山被判決的新聞,千惠子喝了口咖啡,輕描淡寫地對情人說:“杉山這個人,真可憐,他是清白的?!?/p>
情人忙追問原由,千惠子與他事先約定千萬要保密之后,壓低聲音告訴他:“在西大久保,杉山孝三和石野在路上相遇的事是真的?!鼻槿说蓤A了眼睛……
不用說,后來這個約定化為了泡影。小伙子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朋友,朋友又告訴了別的朋友,最后傳到了負責案件的律師耳朵里……
律師控告石野作了偽證,石野隱秘的私生活立刻暴露了,他精心防備的一切都迅速崩塌了。
石野一直不知道千惠子另結(jié)新歡,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聽信了千惠子的謊話。
你瞧,一個說謊的人,說不定會受到謊話的報復。
選自《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