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無笙
推開窗,窗檐上的風(fēng)鈴奏響,升起的朝陽灑在臉上。我閉上眼深深呼吸,好像聞見了盛開的格桑。
one
我剛從高原來云南讀小學(xué)的時候,說不好普通話,被人鸚鵡學(xué)舌笑話不少。那時候的顧恒就像只護(hù)崽的小公雞,擋在我跟前,狠狠教訓(xùn)了取笑我的人:“誰還笑話秦天,我就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顧恒是我來南方的第一個朋友,我很開心他保護(hù)了我,更開心他還會教我普通話。
記憶里,每個放學(xué)后的黃昏,公園的長椅上總多了兩個人影。顧恒訓(xùn)練我說話的方法很簡單,就是一遍遍念課文。
念錯一次就彈下腦門心。
后來我普通話學(xué)好了,放學(xué)后去公園的習(xí)慣卻保留了下來。
紅霞過后,星辰閃爍。顧恒叼了根狗尾巴草望向天空:“秦天,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盯著最亮的北斗星,很篤定:“雪域醫(yī)生。”
“因為你爸爸是雪域醫(yī)生么?”
我點頭,聽見他舒了口氣,偏過頭:“你呢?”
“我啊!”顧恒沖我一揚(yáng)嘴角,“我想攝影,拍下最美的星空送給你?!彼焓窒蛱炜?,好似真抓住了星辰。
two
顧恒很有攝影天賦。
后來上高中,大家周末不是逛街或者補(bǔ)習(xí)的時候,他常拉我去一些風(fēng)景獨美的地方拍照片。
只不過,鏡頭下的女主角不是我。
4月15云弄峰下。夜間的蝴蝶泉清冽似鏡,殘月入鏡,拋灑出淡淡的銀。余雅蜷縮在泉邊的青石上,她散開的裙子下擺浸入水中,浮出朵白蓮。
“我還要保持這姿勢多久啊?”余雅手腳僵硬,精致的小臉都皺成麻花。
顧恒沖我狡黠一笑,故意拖延:“就好,就好!”
余雅一見我給她使眼色,也就知道怎么回事:“顧恒你敢耍我!”
她張牙舞爪撲了過來,顧恒眼見不妙,將單反扔進(jìn)我懷里:“秦天,你又出賣我!”
我站在岸邊,笑著看打鬧的兩人。短發(fā)飛揚(yáng)的余雅,穿著白襯衫的顧恒,他們像極了《螢火之森》里的竹川螢和阿銀。
一種莫名錯覺驚得我愣住。
腳下一個踉蹌,不知打鬧過程誰推到了我。眼見就要落水,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小心!”
一時間水花四濺,身上的顧恒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慌忙撐起他。四周萬籟俱靜,他眉頭輕蹙,細(xì)流般的淡銀淌過眉峰,睫毛,鼻梁,落回弓形的唇上畫滿一輪月。
我的心突突地跳。
“噫……”
顧恒與我循聲望向岸邊,余雅意味濃濃的笑容窘得我倆滿臉通紅。
three
那晚,顧恒拼死保護(hù)的單反仍舊不幸落水。我翻出所有的生活費,想要賠他,可顧恒只是笑著揉了揉我的頭,沒有接。
他后來每個周末都跑去肯德基兼職賺錢,我也跟去了。
肯德基1個小時7塊錢,不知道何時才能換上4位數(shù)的單反機(jī)身。我將媽媽打過來的生活費和兼職工資攢在一起,除了吃飯,一分錢也不愿花。
兼職完,傍晚回家,路過小店,想著余雅的生日快到了,我拉著顧恒走進(jìn)商店。
選定禮物后,趁著顧恒在挑選的時間,我隨意閑逛,無意間看到水晶柜臺里的一條項鏈,是星辰。
我直勾勾地盯著它,以至于顧恒走到身邊我都沒發(fā)現(xiàn)。顧恒舉著手里的哆啦A夢模型,尷尬一笑:“你們女孩都喜歡這種?要不然換個買吧?”
看到300的標(biāo)價。我搖了搖頭:“哆啦A 夢也喜歡!”
余雅生日那天,聽說半夜會有仙女座流星雨,我們一起上了云弄峰。
當(dāng)流星雨劃過,余雅許愿希望考個好大學(xué)。顧恒說希望大學(xué)能繼續(xù)攝影。
目光落到我臉上。
我一笑:“希望畢業(yè)不分開,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
four
年少時候說永遠(yuǎn)一起總是很簡單,可時光在走,說出口的話也會隨著時間發(fā)酵,變得面目全非。
畢業(yè)那會,爸媽已經(jīng)打了好多通電話讓我回西藏。
納木錯湖靜謐的夜景,香格里拉蓬勃的日出,加拉白壘峰的茫茫云海,羊卓雍錯的柔美晚霞,還有稻城亞丁的牛奶海。我收到媽媽給我寄的照片了,還有一小把格?;ǖ姆N子。
格桑梅朵在藏語里是幸福的意思。她告訴我,她希望一家團(tuán)圓!
可那時候,我覺得幸福就是媽媽去西藏陪爸爸,就是螢火之森里的竹川螢想留在妖怪山上陪阿銀,就是,我想留在南方陪顧恒。
我將高原的花種在南方的土壤,執(zhí)著又幼稚地等待花開。
顧恒跟我說要慶祝畢業(yè)那晚,讓我去小公園找他。
等待夜晚的時光,我趴在窗臺上看我的格桑,竟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是一片盛開的格?;ㄌ?,漫天的格桑在星海中就像飛旋的蝴蝶。我看見顧恒低頭輕觸含苞的花骨朵,就像輕觸少女的柔唇。
嘩啦啦,風(fēng)鈴掀起我的睫毛,醒來只看見花盆里的芽尖。我一驚,倏地抱過花盆。
不管是不是錯覺,我就抱著那一盆發(fā)芽的格桑走向公園,小心翼翼地,如同這么些年一樣小心翼翼。
月光拉長了兩個人的影子。
顧恒和余雅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不時有傳來笑聲,仿佛說著世間最美好的話。忽然,顧恒遞了一個錦盒給她,余雅從盒里拿出的東西閃了我的眼。
那是,星辰項鏈?
哐當(dāng)!手里的花盆碎了。
“誰啊?”
“是貓吧!”余雅的聲音截斷了顧恒的企圖靠近。
我躲入草叢,捂住嘴,死死捂住。
云南的格桑開不了,我要回西藏。
five
夜深,我一件件收拾行李,隔壁與我相對的窗子忽然響起聲音:“秦天?今天怎么沒來小公園?”
我微愣了一下,并不搭話。
直到收拾完,我站起身子。顧恒竟還站在那邊窗口。
見他臉色不太好,我舉了舉手里的衣服:“我要回西藏了,要收拾行李?!?/p>
顧恒嗓音忽然變大:“西藏有什么好去的,不是受不了高原反應(yīng)才來云南,現(xiàn)在又干嗎要回去?”
意料之外的生氣,生氣的都讓人誤會。我一笑:“現(xiàn)在的我,不是當(dāng)年的小女孩了?!?/p>
“那我們說好一起的?余雅生日那次……”
才不想聽到余雅,我賭氣似地提高音量:“我爸媽都在西藏!我爸希望我能接任他成一名雪域醫(yī)生?!?/p>
他被我一番話噎住,臉色憋得通紅。我眸間微閃,攥緊了衣裙。
良久,見顧恒不再搭話,我再度笑了:“你不希望我去嗎?”
只有自己才知道這一句試探耗費了多少勇氣。
隔壁不知有什么砸地一響,隱隱反射了些亮光,好似,星辰?
顧恒的目光從地上緩緩落到我臉上,冷哼:“你想著回西藏還不如多想一想精進(jìn)醫(yī)術(shù),不是能救更多的人?”
對面的燈啪地暗了,他生氣了,很生氣!
我一愣,皺巴巴的衣裙緩緩散開,也散掉了整個青春的春暖花開。
six
那是我們認(rèn)識以來第一次吵架,不同于余雅,我的賭氣沒得到他的原諒。
顧恒不再理我,投身一份又一份兼職。他是為了賺錢買單反,但我猜,他更是討厭我了,討厭我這個謊話連篇的匹諾曹。
錄取通知書收到的時候,我等在機(jī)場。
手機(jī)打了好幾通電話,都是關(guān)機(jī)。聽見廣播的聲音,我看了眼手機(jī)屏幕上的名字,笑了笑,我因為他的一句話改變了遠(yuǎn)行的方向,卻不能與他揮手道別。
關(guān)掉手機(jī),我與余雅擁抱道別。叮囑她轉(zhuǎn)交給顧恒買的單反后,我抬頭看了一眼云南的天空。
戀上一個人,就會戀上一片天,費城該不會有這樣的天了。
再見,云南。再見,顧恒。
一架飛機(jī),將我們留在兩個地方,一個在費城,一個在云南。
seven
4年的國外生活,我在國內(nèi)攝影論壇上認(rèn)識了一個朋友,每個格桑盛開的季節(jié),他總是給我拍好多照片,但我們從未見過面。后來我從國外回來。天藍(lán)地闊的雪域高原,我穿著寬腰長袖的曲巴,如愿和我的父親一樣成為一名雪域醫(yī)生。
接到余雅結(jié)婚請柬,我回到云南,參加了蝴蝶泉邊的婚禮。
余雅依舊美麗,少了一分少女的萌動,多了一分女人風(fēng)姿。
寒暄起當(dāng)年,聊到顧恒的時候,她遞給我一本厚厚的影集。
一頁,一頁,全是盛開的格桑。網(wǎng)上聊天的時候我就猜測過那個拍給我格桑的人,到現(xiàn)在,心里約莫篤定了:“是他。”
“非得等你回來,他才讓我說,你們倆呀——”余雅搖搖頭,翻過格桑花,指著后面我不知道的一頁頁,我的睡顏,背影,甚至只一瞬間的回眸,全是十幾歲的我。她說顧恒約在小公園那次是要給我告白。她說顧恒這些年一直留在西藏。她說顧恒在等我回來,等我學(xué)好醫(yī)術(shù)變成合格的雪域醫(yī)生再回來西藏。顧恒不想打擾我追逐夢想。
青春的這場萌動,我們都太過珍惜,太過小心翼翼。
余雅狡黠一笑,沖我身后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喏,他來了?!?/p>
我扭頭。
時隔4年,顧恒穿了一身筆挺的西裝,笑得依舊燦爛如陽,而我卻捂住嘴痛哭流涕。
錯過的青春里,就像他不知道我會為了他一句話改變遠(yuǎn)行的方向,我也不知道他曾經(jīng)拍過我這么多張照片,趁我睡著,趁我背身,趁我晃神。
多少個瞬間,他記錄了我們的青春。
eight
曾經(jīng)我覺得我與顧恒之間隔了一座迷霧重重的山林,他不從山林深處走出,我也找尋不到他的方向。于是,在漫無邊境的迷霧中,我只好在原地等待,等待他主動從迷霧那端走出,牽起我的手,一起去看格?;ㄩ_。
而今看到漫山的格桑花開,我才明白他那時不是不愿意走向我,而是迷霧遮去了星辰,我們都迷路了。幸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4年后,他還坐我身邊陪我看雪域高原的燦爛星空。
伸手一抓,星辰落入他指尖。顧恒遞給我那一條星辰項鏈,笑道:“遲到的禮物,還記得嗎?”
那一瞬,好像什么迷霧都消散,只留有耀眼星辰在夜空中灼灼閃爍。
我笑,他也笑。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些年。
迷路的靈魂,歡迎你旅行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