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暢
卿騎白馬來,身染梔子香
◎郭小暢
她身騎白馬過岸,江風吹散遮帽上的紗幔,她揚袖去拂,姣容倒映在水面上。那是顧郎初次見到她的容顏,亦是最后一次。
顧郎在兵荒馬亂中救下她,又在流亡途中與她一并跌入懸崖。顧郎在崖下一睡三日,待第四日黎明從驚慌中醒來時,她的手正撫在額頭,來不及收回便被顧郎握于掌中。
“梔子!”掌中的手猶豫著回握住他溫熱的手,輕聲道:“我在?!?/p>
彼時,顧郎才記起流亡途中,他與梔子一并跌入谷底。顧郎伸手向遠處茫然摸索許久,喉嚨干澀地問道:“天還沒有亮嗎?”顧郎感覺到梔子的手緩緩脫離掌中,帶著梔子的香氣和季末的涼風。
月余前,這個味道還十分陌生。顧郎來自漠北荒涼之地,從未見過梔子這樣纖細卻香氣怡人的植物。只聽江南的人道:“梔子有花,小而白,香而不膩,待花季綻放,十里飄香,是值得度歲等候的花蕊……”于是,顧郎便十分想見一見江南的梔子。
那日顧郎在江邊等人,耳邊傳來馬蹄疾馳聲。他循聲望去,白馬踏過草叢里的一只兔子,馬上的女子慌亂馭馬,似要躲避馬蹄下的兔子,卻不慎連人帶馬跌入水中。白衣白馬站在水中,仿若一朵白蕊落入春潮。她的容貌躲在遮帽之下,看不真切姿容,只有紗幔后隱隱傳來的清香讓人心儀。后來顧郎才知,那便是梔子的味道,是他一直等的味道,味道的主人名亦喚作“梔子”。
梔子是異族女子,家鄉(xiāng)在中原另一端的翠微山。她的娘親是族中長者,帶著族人隱居在翠微山林,守著一方寶物,靜度春夏秋冬。直到一日烽火臨門,士兵闖入山寨,她的族人被屠殺殆盡,只有她一人逃出寨子??伤粋€纖纖女子,如何逃得過千百追兵,終在一日被追兵抓住,卻是搜遍周身也沒尋到寶物。領軍將領在關了她幾日后,命人偷偷留個缺口將梔子放走,轉(zhuǎn)身卻安排顧郎守在途中,假作善人,騙得梔子信任,得到寶物藏處。
顧郎不屑這般恃強凌弱的行徑,可父親已到了落葉歸根的年紀。父親幼時隨祖父流放至關外,常念及江南的落紅柳綠。顧郎只有這一次機會,得朝廷一個賞賜,帶著老父還鄉(xiāng)。
彼時,顧郎想她不過是個方及笄的小姑娘,不日便可成功。卻不想,相處幾日后才發(fā)現(xiàn)梔子是個格外謹慎的姑娘。自初遇已有三日,寶物何處暫且不說,顧郎連她的姓名和容貌都未曾知曉。無論顧郎如何表達善意,梔子都像是一只受驚的小獸,警惕地注視著顧郎的一舉一動。
“別怕,我只是遞給你一個果子?!彼劻寺勊种械墓硬派焓謥砟?。顧郎看準時機,修長的手指向她的遮帽摘去。梔子忙捂住帽檐后退,躲在白馬之下對顧郎怒目而視。
顧郎笑道:“你這樣遮遮掩掩,反而更引人注目,你不是還要去大理嗎?”
梔子沒有理他,只認真啃著果子。顧郎早已習慣她的冷漠,只道:“我們得棄了白馬前行。追兵會循著馬蹄印追來,一會兒我將馬驅(qū)向相反的方向,我們走另一邊?!睏d子吃過果子,騎著馬便頭也不回地離去。顧郎知道,梔子定會反其道而行,因為她并不信任自己,而早已埋伏的士兵正在梔子驅(qū)馬而行的道上等她。
亂箭之中,梔子的白馬倒在血泊里,將梔子的白衣染得緋紅。就在箭鋒將要射中梔子時,顧郎飛身為她擋下,拖著她瑟瑟發(fā)抖的身體沖出包圍。伏兵雖是顧郎與將軍事先商量好的,可箭尖上淬過的毒亦是真的。顧郎只覺得一會兒仿若火海焚身,一會兒又似墜入冰谷,在冰火兩重的折磨中,他昏睡過去。他夢到一朵梔子自天邊飄落,輕柔香甜,滑落至他口中,輕輕安撫他身體的不適。
待他醒來,梔子正在為他包扎傷口。他抬起虛弱的手,無力地扯住她及腰的紗幔,輕輕拉扯。梔子見他醒來,哭著斥責他快死了還不老實,著實是個無賴。他卻含笑將紗幔握得更緊,道:“我只瞧你一眼可好?”
“等到了大理,我就會為你摘下。”這是梔子第一次與他好好說話。就在花開花謝都仿佛停歇的這一刻,顧郎緩緩放下扯著紗幔的手,笑著說:“好,我送你回大理。”
雖說要送她回大理,顧郎卻在沿途留下記號。往往他轉(zhuǎn)身前還在打趣梔子發(fā)上的花枝花哨,轉(zhuǎn)身卻將梔子領上一條不歸之路。顧郎想起老父眺望故鄉(xiāng)的眼神,將不忍深埋心底,只期望歲月能慢慢流淌,他能多陪梔子一段時間。
可將軍再無心等待,他給顧郎三日期限,必須套出寶物藏處。顧郎看著身側(cè)在懸崖峭壁處小心前行的梔子,少女的容顏在紗幔后若隱若現(xiàn),明明近在咫尺卻又仿若天邊。期限的最后一天,他們離大理只有半日路程,翻過這一處懸崖她便安全了??蓱已碌谋M頭,數(shù)百將士正在等著他們,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顧郎突然握住梔子的手,在她的驚異中,顧郎帶著梔子向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
“你要帶我去哪兒?再有半日我們就到大理了?!睏d子不顧腳下崎嶇的路,急于擺脫顧郎的束縛,“你放開我!”
掙扎間梔子一腳踏空,若一株墜落芳華,向崖底跌去。
“梔子!”顧郎飛身而去,卻只來得及抓住梔子的一只手,他一臂掛在懸崖邊,一臂緊緊拉住梔子?!拔覐奈锤嬖V你我的名字,你為何知道?”梔子仰頭望著他,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原來,都是騙我的。”
梔子緩緩松開顧郎的手,顧郎越想握住,她掙扎得越厲害。顧郎求梔子不要放手,他愿為過往贖罪,只求梔子和他平安歸去。梔子卻在央求中與他漸行漸遠,直到最后一根手指也即將掙脫,顧郎終于放開另一只手,奮力將梔子抱入懷中,如同撲火飛蛾,雙雙墜落。
顧郎在陷入黑暗前只記得,自己沉溺在梔子紗幔里的梔子香中,她不知是哭是笑,回抱住自己,在耳邊輕念:“傻瓜……”
緩緩回過神的顧郎發(fā)覺眼前的手似是停歇下來,將他的回憶也一并擱淺。顧郎只覺花香更盛,伴著梔子似遠似近的聲音陣陣襲來,她似哽咽許久,才道:“你是不是看不見了?”
顧郎微怔,卻順著香氣襲來的方向若往日一般去奪她的紗幔。微風涼涼,顧郎修長的手只握了一把空無。他的手僵直許久才緩緩放下,笑著道:“看來沒辦法再偷襲你了?!?/p>
此時,只剩一縷魂魄的梔子坐在原地,看著他的手穿過紗幔,穿過自己的身體,又從綽約身姿的另一端緩緩穿過,將自己的身體攪得如煙霧般破碎開來,又重合在一起,在淚水中擠出一個淺淺的笑來:“是啊,你再也不能欺負我了?!?/p>
“等我眼睛好了,你再讓我瞧一瞧你,可好?”顧郎空洞的雙眸留下一行清淚,梔子卻俯臥在他懷中,輕聲對他道:“我要走了,欠你的這一面,便用寶物來償還吧?!睏d子將紅綢包裹的東西放在顧郎身側(cè),她的身影逐漸變得稀薄。無論顧郎如喚她的名字,梔子卻無力應答一個字,直到她的笑容變得一絲痕跡也無,風才輕輕拂過。紅綢的一角被風掀開,一枝梔子靜臥其中,那是顧郎一直在等待的花。
顧郎不會知道,所謂寶物就是梔子本身,她是族人千百年來供奉的梔子花妖,并無深厚的修為,卻被族人視為靈睿。那日,梔子眼見顧郎為救她而死,她只能用自己僅有的靈力還顧郎一命,而自己慢慢隨風消逝……
顧郎不知梔子對自己的深情,亦不知道她已然消逝,他終其一生都在等待梔子。
有人說顧郎等到了梔子,并和她回到了翠微山。但也有人說,顧郎沒有等來梔子,孤獨終老,在梔子花最盛的初夏時節(jié)里悄然逝去。到底是怎樣的結局,也許只有梔子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