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思
黛眉朱顏,恰是碧玉年華
◎岑 思
那年春天,黃景仁騎一匹瘦馬,打常州的柳煙里走過。很多年不曾回常州了,石橋還在,橋邊那株柳樹還在,家中的舊宅卻已生了野草。草風(fēng)熏暖,他放了韁繩,任那匹老馬懶懶地走著。
他成年后的自序里,童年那段歲月始終充滿了孤獨(dú)和傷情,“四歲而孤,鮮伯仲,家四壁,太夫人督之讀”。黃景仁的祖先是宋時大儒黃庭堅,雖家境漸漸沒落,詩禮傳家的家風(fēng)卻不曾變。自他懵懂記事起,每日都與泛黃書冊相伴,讀著艱澀的古文,偶然淘氣便是一頓手板。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七歲那年,全家遷去常州,居于白云溪上。
那天祖父母外出訪舊,他得了母親赦免,得以出屋沐浴春光。門前的白云溪并不深,溪中魚蝦卻很多,他緩緩合攏手心,滿心歡喜地張開,溪水從指縫里流去,卻沒有看到一只小蝦。他心中悵然,忽聽對面?zhèn)鱽砬宕嗟男β?,循聲望去,原來是個比他小幾歲的女孩,碎發(fā)披散在肩上,笑嘻嘻地朝他望著。
后來才知她是他的表妹。她長于鄉(xiāng)野,嬌憨頑皮,常常帶著他捉魚摘棗,偷鄰家開到墻外的杏花。一樁一樁,全是當(dāng)年艷羨過的那些“頑童”的自由。山上的杏子熟了,竹籃裝滿,她便用裙子兜著回來。到了夏日,遠(yuǎn)處的荷塘開滿芙蓉,她劃著小船帶他往蓮浦中去,他教她那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她卻淘氣,扭過頭去將一首采蓮曲唱得愈發(fā)動聽,木槳嘩嘩打著水面,驚起沙洲上懶臥的鷗鷺。每年秋天她總要摘很多桂花,衣裳和鬢發(fā)都染了香氣,幫母親熬罷桂花糖便開心地捧一罐送他。江南的冬天草木不凋,她卻不喜歡冬天,總是盼著春天來了,熱切地與他說著,來年春天要一起去吹柳笛,到田野里放紙鳶,到山上的寺里折梨花。
他喜歡與她一起,喜歡那樣自由的風(fēng)和月亮。他是不得不學(xué)著振翅的雛鷹,不得不去搏擊那方險峻的碧空;她不同,她是不知憂愁的花朵,是輕盈的林間黃鸝,對著和風(fēng)麗日,唱著清脆的歌謠。
這樣的日子究竟能過多久?心里明明清楚,可是不想問,也不愿問。他外出游學(xué),半年后再歸來,有什么忽然變了。她沒有在橋邊迎他。他與母親敘著家常,不著痕跡地問一句,原來幾月之前她就被關(guān)在家中學(xué)女紅,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野了。
那晚她姍姍而來,送母親一件自己做的夾衣。她全然變了,像山間的竹筍,一夜間便拔高了許多,身姿也變得纖細(xì)玲瓏。她挽著袖子,替母親剪去燭花,那夾衣的針腳還不細(xì)密,可誰能想到那個偷花摘棗的她也會出落成這般溫婉的小女兒樣子?她仰頭看他,一雙剪水眸子,燭光一跳,在她眼里映出瀲滟的輝光,教他想起那年初見,春風(fēng)吹皺了溪水,她的眼睛是盈盈的兩彎月。
她走后,他對著燈燭沉默許久,燭淚跌在桌上聚成一攤,漸漸凝結(jié)成他宛轉(zhuǎn)難言的心情——她終究是長大了。
老馬跺跺蹄子,打了一聲響鼻,將他從舊夢里驚醒。時已薄暮,月影幽幽地出來,那是一輪只屬于傷心人的月亮。他此生見過最亮最美的月光,它落在那年常州的元宵夜里,落在燈會那條河邊,落在河邊的柳樹梢上,落在她的鬢發(fā)眉梢。
他未想過會遇見她,彩繪的猴兒面具遮住了她的眉眼,可他記得她的襦衫羅裙,記得她在裙上歪歪扭扭繡出的花樣。人來人往花燈如晝,她被關(guān)在家中許久,此刻無人拘束,她挨個猜著燈謎,露出的那雙眼睛笑意盈盈。
她像是遇到了難題,在一盞花燈下站了很久,他悄悄走到她身邊,與旁人求了筆墨,將答案寫在手心。她終究拿到了那只燈籠,欣喜地拉著他的袖子去吃元宵。元宵攤子在河邊,小小的白瓷碗盛著滾圓可愛的元宵。他拿起勺子,忽然想起年年秋天她送的糖桂花來,那樣甜的桂花蜜,今后她會做給誰呢?恍惚就想起從前和她摘桂花時她攀著枝丫用力搖樹的刁蠻,桂花雨撲簌簌落下來,“我要跳啦”,她落地不穩(wěn)摔在他身上,衣上桂花香,發(fā)上桂花濃,女孩子亂了的發(fā)像是軟云。
河上漂著一盞盞河燈,她探身去看,還調(diào)皮地要去撈一朵,他哭笑不得,為她買了一盞,燈燭燃燃,他執(zhí)筆蘸墨,問她要寫什么心愿。她忽然戴起那只面具來,用細(xì)白的手指在他掌心寫下幾個字,她下筆輕柔,一筆一畫都帶著癢意,而她寫下一筆,他心上便微微一顫—原來,她在寫他的名字。
這段懵懂的情愫不會被人祝福,他知道。
她雖不是高門小姐,卻也是父母嬌養(yǎng),自小安逸富足;而他自少年祖父母相繼辭世后,家中日子愈發(fā)清貧。為了生計,他不得已轉(zhuǎn)徙江南。
江南游歷的日子依舊清寒,那年春天,故鄉(xiāng)人捎來口信—她已許了人家,就要出嫁了。窗前的梨花簌簌地落了,拂在他身上,春風(fēng)吹走花瓣,卻吹不動這許多年的離恨別愁。是啊,她早已過了碧玉年華,該是要許親的年紀(jì)了,她固執(zhí)地等著,可他已經(jīng)愧對老母,如何還能再辜負(fù)她?
她出嫁那天,他偷偷回了常州,騎一匹馬遠(yuǎn)遠(yuǎn)跟著送嫁的隊伍,看著她的花轎行過白云溪,看著轎子停在她的夫家,看她穿著嫁衣走近新宅,蓋頭遮住了她的臉—這樣最好,他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他。
她牽著紅綢走進(jìn)宅子,從此他在墻外,她在墻里,她在小樓上吹出的笛曲再與他無關(guān),她會在木蘭花下繡花,會有承歡膝下的孩子,會與夫君白首到老。那塊繡著定情詩的錦帕是被壓在了箱底,還是已經(jīng)化為灰燼?也許有一天她頭上生了華發(fā),在一個桂花香撲滿星空的夜里,會幽幽想起那些泛黃的舊事,想起那年桂花開滿山坡,她曾攜著滿身花香墮進(jìn)一個少年的懷抱,墮進(jìn)未凋的芳草里—那些青如豆蔻的情思啊。
何曾十載湖州別,綠葉成蔭萬事休。這樣的結(jié)局最好不過,他的年少光陰因她而生精彩,因她而有了珍貴的自由,他如何能奢求再多?她贈給他一個明媚的春天,光陰一過,他又不得不在寒風(fēng)冰原里跋涉,可她是那樣不知憂愁的花朵,他怎么忍心讓寒雨打到她?
夜色漸濃,小樓亮起了燈火,她如今在做什么?天色漸曙,他牽了老馬,踏著來時的路離開。杏花未殘柳色如許,鐘聲隱隱從山上的寺廟傳來,天空飄起了雨絲,身下的馬兒沉默地邁著步子,踢踏踢踏,是一首唱不完的歌。這個地方,他大概不會再來了。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