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鮮花,到底經歷怎樣的旅程,才會到達你的手中?
它既是田間地頭的農產品,卻又被人們認真地一株一株購買;它離開枝頭就與時間賽跑,卻要通過荷蘭式拍賣獲得定價;它的原始物種很可能來自中國,卻經英國植物獵人之后登陸歐洲,最終成為西方切花產業(yè)的商品。
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橋頭,女孩子們手捧非洲菊拍婚紗照
我從云南到荷蘭再到英國,試圖追尋一朵花在美麗背后跨越時空的歷史和交易法則。從這種古老的物件上,我們看到了它如何通過商業(yè)社會的規(guī)則,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
當我沿著玻璃溫室里的水泥路,一遍遍俯身去聞田里離我最近的玫瑰時,我能感覺到,一旁的路德·克拉森斯臉上露出些許狡黠的神色。
英國皇家園林邱園內的瑪麗安娜·諾斯紀念館,用以紀念這位維多利亞時期的杰出科學家。紀念館里全是瑪麗安娜·諾斯周游世界時所作的植物畫
確切地說,我并不用真的完全俯下身去,因為田里姿態(tài)各異的玫瑰個頭都很高。高高的枝頭上挺立著各色驕傲的玫瑰們,我只用靠近它們,微微拉過花頭,湊近鼻子。我和攝影記者從頭到腳套上了白色的隔離服,手上抹了消毒液,在9月初光照正強的中午,跟著市場經理路德·克拉森斯參觀他們公司種植的大片大片的玫瑰和非洲菊。走了一會兒,溫室里氤氳的水汽與不太流通的空氣,已經讓人汗涔涔。
“花兒香嗎?”路德·克拉森斯笑著問。
我知道,這個問題是一塊檢驗我到底有多么外行的試金石。
英國邱園里的溫室植物
花兒難道不應該是香的嗎?在荷蘭西露絲花卉控股有限公司的5萬平方米試驗田里,密密匝匝地種植著幾百上千個品種的玫瑰和非洲菊,難道我不應該聞到一絲香味嗎?
“我真希望它們是香的!”
聽到我這么說,路德·克拉森斯放聲笑了出來??磥砦覜]有被滿眼的花朵擾亂我的嗅覺,我也沒有用期望遮蓋住現(xiàn)實——花兒確實不香,多少枝聚攏在一起也不香。我所聞到的輕微的植物味道,與參觀一個蔬菜大棚并沒有多大區(qū)別。
我并沒有期望從非洲菊身上聞到香味,但是玫瑰不香,總讓人覺得就像夜鶯不會歌唱。
云南昆明的鮮花拍賣大廳。臺上的拍賣師一晚上要出價2000多次,交易席位上的幾百名買家為每一批鮮花進行逐低式競價
“香味太消耗花的精力了,一朵花的能量是有限的,如果它用來散發(fā)香味,就會比較快地凋零”,路德·克拉森斯想讓我明白,芬芳是育種者嘗試丟棄的鮮花特性。這聽上去倒也符合我們對自然界的理解,艷麗的生命不持久,何況艷麗之外還要吐露芬芳。切花基本喪失了香味的事實,我已經從美國作家艾米·斯圖爾特寫的《鮮花帝國》一書中了解到,但是真的看到如此多世界上領先的玫瑰品種濟濟一堂,卻幾乎散發(fā)不出香味時,我仍然難掩失望。
我想起我和攝影記者這兩天在Airbnb上訂的民宿,它是一棟位于荷蘭阿姆斯特丹郊外阿斯米爾的小樓,房東為了迎接我們,特意在餐桌上擺了一束桃紅色的重瓣小麗花。
從看到這束花的第一眼起,我就迷糊于這到底是一束真花還是假花?;ㄆ渴峭该鞯牟AВ镞咃@然盛著半瓶水,那當然是真花了??蔁o論是片片挺立的花瓣,還是婷婷裊裊的頂著小花苞的細細花莖,都好似有一股內在的支撐力,我腦海里突然響起了不知是哪兒的一句廣告詞——“根根直立”。這束花葉片的紋路極為清晰,突顯于葉片之上,特別像是畫出來的效果。我忍不住摸了摸花瓣,又掐了掐葉片,手感像塑料制品。我又謹慎地掐了三次,葉片終于被我掐斷了,我這才松了一口氣:好吧,是真的。
在昆明鮮花拍賣市場,買家們下午在供貨區(qū)仔細觀花,以便晚上拍賣時出價
接下來住在這房子里的4天,當我在餐桌上打開電腦查資料時,忍不住時時望著這束花。4天下來,它幾乎沒有改變,花朵既沒有開放得更大,也沒有顯露出絲毫的疲態(tài)。再加上它不吐露半點芬香,我覺得它是一個不露聲色的冰美人,哪怕看我一眼都會耗損它的真氣。而這卻正是切花育種者孜孜以求的,花兒在離開枝頭后,處于半休眠的時間越長,就能在瓶中待得越久,人們也就越是樂于購買。我們珍視鮮花是因為它們來自自然,但是心里又盼望著它們在脫離自然生長環(huán)境后,依然能夠長盛久開。
“你來看看這朵玫瑰?!甭返抡泻粑艺f。
“橙色的玫瑰!我在中國沒有見過?!边@是一種鮮亮純粹的橙色,與荷蘭國家足球隊“橙色軍團”標志性的顏色非常一致,或者說,它是一種被賦予了郁金香顏色的玫瑰。路德捏了捏它的花苞底部,讓我也捏著試一試。又是一種捏塑料制品的感受,而且更為厚實堅硬,我用兩個手指根本捏不動。我是在捏一朵真花嗎?我想我開始能理解在云南采訪鮮花產業(yè)時,幾乎每個從業(yè)者向我提到荷蘭時朝圣般的態(tài)度了。“如果你真想了解這個產業(yè),你應該去荷蘭看一看,它們種出的花,跟你在國內看到的根本不一樣。”
事實上,不只是橙色的玫瑰我在中國沒有見過。育種公司在花田里的新品種花朵,確切地說我在國內的種植戶那里,基本上看不到。中國市場上現(xiàn)在最為流行的紅玫瑰“卡羅拉”,在歐洲是已經過了20年專利保護期的產品,歐美市場早已淘汰了它。這意味著,中國目前最為常見的紅色玫瑰,對歐洲年輕人來說,是他們爸爸媽媽那一輩人約會時互贈的花朵了。
昆明斗南的鮮花自由交易市場。這種買家賣家直接討價還價的市場,被稱為“對手市場”
“你再來看看這朵,Red Naomi(紅色娜奧米)。這是歐洲的玫瑰銷售冠軍,我們公司的育種成果?!蔽髀督z公司是一家有著40多年歷史的家族企業(yè),在紅玫瑰的育種方面世界第一。這朵號稱花瓣有著天鵝絨般順滑手感的紅色玫瑰,花朵抵得上我的大半個拳頭,每朵花有55~75瓣花瓣,花莖長度在60~90厘米,在花瓶中能生存10~14天。西露絲公司的老板彼得·西露絲是家族企業(yè)的第二代傳人,他本人也是一名頂級的育種者,彼得命名這朵玫瑰“Red Naomi ”,向他喜歡的世界超模娜奧米·坎貝爾致敬。就在今年5月,娜奧米·坎貝爾在紐約慶祝46歲生日時,用了1000朵“Red Naomi”來裝飾生日派對現(xiàn)場。
讓我吃驚的是,Red Naomi已經在歐美市場推出10年了,仍然很受歡迎,是一款明星產品。它每朵花能賣到4~5歐元,占領了紅玫瑰的高端市場。它符合人們對紅玫瑰的所有期待:顏色是經典的深紅色,花頭大,花形是杯形的,花莖又直又長,花朵堅實耐運輸,還有重要的一點:瓶插期長。它比之前的紅玫瑰更大更長,保鮮期更久。
“在切花市場里,玫瑰永遠是切花之王。在荷蘭式拍賣中玫瑰占主導地位,每年拍賣會上的玫瑰交易高達700多億美元,是第二位菊花的兩倍多,是第三位郁金香的三倍以上。而在所有的玫瑰消費中,紅玫瑰永遠占到一半比例?!甭返滤f的歐美消費市場對切花玫瑰的絕對喜愛,在中國市場也一樣。我們可以說,玫瑰,特別是紅玫瑰,是永恒的切花之王。在歐洲最暢銷的頭5名玫瑰品種里,紅色占到三種。玫瑰育種在全世界范圍內是一個競爭相當激烈的行當,幾乎每天都有玫瑰的新品種上市。育種也是整個切花產業(yè)里壟斷性最高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全世界有影響力的玫瑰育種公司不超過10家。
Porta Nova是全世界最大的種植Red Naomi公司,它像任何一個歐美市場的種植戶一樣,花錢買西露絲公司的玫瑰種苗來種植。每一株種苗的購買,相當于保證了給育種公司專利費。在他們對Red Naomi的推廣中,特意提到這種玫瑰具有“unique perfume”(獨特的香味)。不是作為切花的玫瑰已經不香了嗎?當我問到西露絲公司的中國代表楊佳時,她將這種“unique perfume”描述為“不是那種很遠就能聞到的香味,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花香。當你把鼻子靠近花朵,能聞到一點點很淡的玫瑰自身的味道,它不足以影響花朵的瓶插期”。
“楊月季”品牌的創(chuàng)始人楊玉勇。他在云南陽宗海附近種植了大量的露天繡球花
切花玫瑰芬芳的丟失,發(fā)生在過去幾十年里。伴隨著歐美的切花市場在“二戰(zhàn)”后蓬勃興起,育種者為了符合市場的消費需求,在玫瑰的抗病性和芬芳這兩個互相不能融合的特性里,為了追求前者而舍棄了后者。
“任何一種植物,我們會要求它首先生存下來,再追求其他特性。那么對于玫瑰種植來說,我們肯定首先希望它們抗病性強,能夠健壯地存活,大量穩(wěn)定地生產,這樣才能滿足全世界切花市場一年到頭的需求。另外別忘了,健康的植株才有賣相?!痹陔娫捘穷^,美國頂級玫瑰育種專家林彬告訴我說。
林彬解釋說,芳香雖然是一種讓人愉悅的氣味,但是從原理上來說,芳香釋放出的大部分氣體是乙烯。而乙烯是花朵保鮮的敵人。乙烯負責植物兩大自然功能:脫落和衰老。它可以催熟香蕉,但也會使鮮花枯萎?;ㄉ趟龅?,是竭盡所能地減少乙烯釋放。而如果哪位不明就里的消費者把水果和鮮花放在一起,一小片水果釋放的乙烯能很快毀掉一把鮮花。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芬芳是花朵不穩(wěn)定的一種特性?!澳切┟倒逑憔漠a地,工人們夜里三四點就起來采摘玫瑰。因為怕太陽出來后,陽光照射使得玫瑰的香味揮發(fā)掉一部分。有時候我們沒有聞到香味,并不表示這個玫瑰就不香。當我們把玫瑰采摘到家里后,可能放一會兒才能感覺到香味?!绷直蛩f的為生產香精或是像云南那樣為生產鮮花餅種植的玫瑰,與我們在花店里買的切花玫瑰,在育種者眼里已經走向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為生產香精或食用而存在的玫瑰,我們不用看到它們的長相,它們在田地里哪怕長得齜牙咧嘴,東倒西歪,只要它們有香甜的味道,就沒人在乎??墒乔谢ㄗ钪匾氖琴u相,當育種者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讓花朵更漂亮這個主要特性上,如果我們再要求玫瑰芬芳,就好似要求一件黃金做成的衣服顯得很輕盈一樣。這無休止的欲望幾乎要讓制作者有些懊惱了。
荷蘭西海岸有著種植鮮花的傳統(tǒng),這是一戶普通人家的花園
在云南陽宗海的鮮花基地里,我向昆明“楊月季”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楊玉勇提出這個問題時,他忍不住挑起了眉毛,說:“芬香是鮮花一種不穩(wěn)定的特性,昆蟲一旦給鮮花完成授粉了,花兒就不香了。如果要想把花兒一種不穩(wěn)定的因素給固定住,多難啊?!蔽蚁耄囊馑际钦f,如果讓你把水盆中月亮的倒影提煉成一塊實實在在的銀幣,那得有多荒謬啊。
好吧,我覺得我基本上快被說服了。顧城的詩句“玫瑰停止的地方,芬芳前進了”,至少切花從業(yè)者不會認可。作為消費者,我不應該太貪婪。當我手捧著一束直挺鮮亮的玫瑰,我就不應該要求它芳香。即使我無意識地一頭扎進花束里聞了聞,也應該像多數(shù)人的反應一樣,“好香啊”。如果你觀察一下人們的反應,會發(fā)現(xiàn)當花兒美麗惹人愛時,很多人會覺得,它們“看上去很香”。
玫瑰花的香味不重要?我想兩三百年前大英帝國派往全球的植物獵人們一定不這么想,更為久遠的追逐玫瑰香精、玫瑰香油、用玫瑰使藥膏變得芬芳好聞的人們也一定無法認同。
人類追逐香味的歷史,在某種程度上,是人類文明演進史這件衣服上的一條漂亮花邊。在絲綢和胡椒到達西方之前,香是古代時期最重要的奢侈品。對于生活在公元前1500年的阿拉伯人來說,剛剛被馴化不久的駱駝最顯著的用途就是將香運送到新月沃土以及地中海盆地的客戶手上。
盡管我們的想象力可以讓我們構想出古代文明的景象和聲音,但它們的氣味卻是超出我們的想象力的。在人口擁擠且缺乏衛(wèi)生功能的城市,用鼻子找路與用地圖找路沒有多大區(qū)別——下水道和屠宰房會發(fā)出糞便的臭氣,政府建筑物、寺廟以及劇院周邊是尿的氣味,鞣皮廠、賣魚房釋放出刺鼻的氣味。在這樣的種種惡臭中,經常用干凈的水洗澡和更換衣物只有最富有的市民才能做到,沒有什么比藥油更稀罕的東西了,因為它很容易搽抹,消除日常生活中身上所發(fā)出的標志著社會地位的氣味。此外,香是愛的氣息。
英國威斯利花園
它也好比人們對于甜味的追逐一樣,當蔗糖登上人類歷史舞臺時,便所向披靡地征服了所有大陸。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能體驗到“甜”和“香”,任何我們已知的社會都能了解“甜”和“香”,那么“甜”和“香”必定與我們人類的某種內在特質密切相關。它們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讓我們覺得生活更美好,自己也更加美好。
一座香氣四溢的花園,似乎在顯示著它的欲望與饑渴,庇護和滿足?;▋涸谄涠虝旱纳?,能產生數(shù)十種芳香化合物。它們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能幫助傳粉者進行溝通。這些氣味告訴昆蟲在哪兒能夠找到花蜜,在哪兒能夠產卵,在哪兒能夠采集花粉。鮮花依賴昆蟲的氣味腺破解信息,從而達成自己的意愿。這些復雜的信息對我們而言,既能因為芬芳引起情感上的振動,又能帶來香水和香料這樣的產品。
中國的月季引起西方植物獵人的注意時,香味是他們一個重要的所求。最早在中國栽培的茶香玫瑰,顏色為黃色或杏黃色。它的花瓣及葉子在擠碎后散發(fā)出來的香氣,非常容易使人想起碾碎的茶葉。這種茶香玫瑰與月季的關系非常近,但是它開的花更多、更香。來自中國的基因還給歐洲玫瑰帶來了純正的暗紅色,我們今天所認為的玫瑰經典的暗紅色,正是來自中國的古老月季品種,黃玫瑰的黃色也來自中國。而且,如果沒有亞洲玫瑰品種進入歐洲,歐洲的玫瑰根本無法做到一季多次開花。所以今天我們看到市場上流行的暗紅色玫瑰時,可以自豪地說:中國月季賦予了它們獨特的基因。
1794年,英國出版的《植物雜志》不吝美辭地描述了一種中國月季,即月月紅——
從觀賞價值方面來說,這里呈現(xiàn)的是迄今為止,所有引種到這個國家的最優(yōu)美的植物之一:其半重瓣的花朵相對于整株植物,顯得相當大,顏色異常鮮艷,芳香馥郁。這種植物全年開花,冬季較少;較之大多數(shù)溫室植物,更耐寒;而且所需的生長范圍很小,甚至在咖啡杯里也能養(yǎng)殖;易生長,易繁殖,通過插條或根出條便可增殖。
意大利的貝拉島因其花園美麗,也被稱為美麗島
這種歐洲人認為“美麗可愛”的月季到了英國,以引種者斯萊特命名,被稱為“斯氏中國朱紅”而廣為人知。由于月季通過插條極易繁殖,斯萊特栽培出許多幼枝,很快月月紅就見于歐洲各大苗圃。僅僅是到了1798年,它就已經廣泛種植于歐洲大陸了。
一開始,斯萊特的月季很少有超過90厘米高的,但是他很快就得到了另一種更為強健且可培植為攀緣植物的月月紅。這種月月紅的顏色獨一無二,反復開花,迅速成為英國植物愛好者們的新寵。溯其根源,這種觀賞月季來源于中國中西部山上常見的一種野生月季。
1804年,路易斯·肯尼迪和詹姆斯·李從巴黎得到一種開單瓣紅花的中國月季,這可能也是野生單瓣品種的變異,如今人們通稱它們?yōu)椤跋闼录炯t色系列”。
正是經過亞洲品種與歐洲品種雜交之后,四季開花玫瑰在歐洲的出現(xiàn),成為古典玫瑰和現(xiàn)代玫瑰之間的連接紐帶。這些四季開花的玫瑰,在19世紀后半葉掀起了歐美的育種熱潮。任何一種花卉,如果難以解決一年多次開花的問題,都無法在后來的歷史中成為廣受歡迎的切花品種。切花不同于庭院花卉,人們希望在庭院植物的身上體會到生長、盛開與衰敗的生命全過程,但是對于僅僅在花開后采摘花朵的切花產業(yè)而言,人們只希望享受它們最艷麗的時刻。庭院植物的姿態(tài)可以多種多樣——地被玫瑰、灌木玫瑰、攀緣玫瑰,有些品種人們取其香味,有些人在乎其花朵的姿態(tài),或是爬藤后的裝飾效果。但是對于切花來說,人們的要求則單一得多,它們需要長得又長又直、花朵大、產量高。
一個花卉品種若想在切花市場占有一席之地,長期穩(wěn)定的產量是一個基本前提。我們的切花市場長期流行百合和菊花,并不主要是因為人們喜歡這兩種花兒,而是因為這兩類花很早就解決了一年四季開放的問題。
但是我作為中國一個21世紀的消費者,卻幾乎買不到切花的最新品種,甚至是沒有機會知道,原來玫瑰花有成千上萬種可以選擇?;ɑ苡N在歐美是個高度發(fā)達且競爭激烈的行業(yè),人們消費鮮花的時尚總是在變。一個歷經數(shù)年培育出的新品種,能夠在市場上流行五六年,已經相當不錯。全世界育種公司每年推出大量的新品種,有些投向市場后就像石頭扔進了大海,毫無聲息。可是中國消費者很長時間都與這些新品種無緣。
美國的華裔育種家林彬對這一點深有感觸。林彬曾在美國百年歷史的“貝利苗圃”任玫瑰育種研究室主任,在“貝利苗圃”工作的15年間,他育出了3個被評為世界金獎的玫瑰系列?!拔以谧繁舅菰春蟀l(fā)現(xiàn),現(xiàn)代玫瑰的基因至少有62.5%來自中國月季。中國的玫瑰種源非常豐富。很多中國人認為玫瑰是舶來品,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绷直蛘f,哪怕只是保守估計,全世界每年大約有2億顆裸根玫瑰,而中國大概就有1.45億顆,占全世界的70%。但是,中國的花卉產能,卻只是美國和歐洲的1/10~1/6。
荷蘭阿斯米爾是全世界鮮花交易的中心,當?shù)厝艘蚕矚g用鮮花裝扮自家花園
為什么作為一個中國的消費者,我的國家有著現(xiàn)代玫瑰超過60%的基因,而我能在市場上買到的玫瑰種類十分有限,而且大多數(shù)品種非常陳舊?
其實,當我在2016年7月走進云南昆明的斗南鮮花交易市場時,感受到的是鮮花的繁盛,而非品種的稀少。因為與我在北京的花店或批發(fā)市場相比,云南能看到的鮮花無論是從規(guī)模還是質量上,都明顯要勝一籌。在鮮花王國里,云南才是整個中國的中心。作為一名中國消費者,如果不是特意去歐洲的時尚花店、鮮花市場與拍賣市場逛逛,根本就不知道原來鮮花能夠有如此多的種類,每個種類里又有那么多新穎的品種。僅就中國國內來說,云南的鮮花已經讓我這個外地人感到激動了。
逛昆明斗南鮮花市場對于我來說,仿佛一不小心從米其林餐廳的后廚直接闖入了生鮮菜市場。從外觀看,花市所在的交易市場,是中國各地城市流行的典型的商貿城:三四層樓體形龐大的建筑,灰白色的大塊瓷磚上貼著各式一兩米高的巨幅廣告。在距離花卉市場三四公里的呈貢縣城,大幅的廣告標語顯示出中國最大花卉交易市場的野心——一整面墻的標語寫著“花花世界”“世界,請重新想象斗南”。斗南作為昆明的郊區(qū),因為土地和氣候都適宜種花,它是云南鮮花種植的發(fā)端地。只是如今隨著城市不斷向外擴張,斗南的農田大量減少,種植戶們不得不往離昆明更遠的地方慢慢轉移。斗南由鮮花種植基地,慢慢演變?yōu)轷r花交易的場所,逐漸形成了全國第一的規(guī)模。
走進商貿城,大量鮮花讓人有些猝不及防。各種1米多高的玫瑰花堆、用白紙包著的大把大把不同顏色的康乃馨、顏色艷麗的非洲菊、一個個大筐裝著的勿忘我和滿天星……這些花花草草構成的場面居然顯得十分宏大。
鮮花小販們活色生香的生活氣息讓人迷戀。我有一種貪婪食客進入龐大生鮮市場的微醺感,興奮卻無處訴說。當看到花店里論枝來賣的鮮花,在這里像賣菜一樣被成捆出售,或者論斤來稱,好像一下子覺得自己變成了富豪,買它幾斤回去也無妨,難怪人們說:“云南十八怪,鮮花論斤賣?!毙袠I(yè)內的人這樣告訴我鮮花的魅力:“鮮花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幾乎沒有人會聲稱自己不喜歡鮮花。也幾乎在任何場合,再多的鮮花人們也不會嫌多?!?/p>
整個市場的高峰交易,伴隨著夜色才拉開帷幕。如果白天來到這里,賣花人顯得有些打不起精神,花兒的品種和數(shù)量也遠沒有夜里繁盛。到了夜間十一二點,當一般人結束了一天的忙碌上床睡覺時,這個暗夜里燈火通明的市場,才迎來了最為精神的時刻。
為了避免陽光直射對于花兒的影響,鮮花交易從夜里開始。市場外深沉的夜色,讓人恍惚間覺得這里喧鬧的場景有些不真實,鮮花和他們的交易者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熱鬧張揚。到了第二天白天,夜色不再掩飾秘密,鮮花們一小束一小束含蓄地出現(xiàn)在花店里,等待著被人們飽含情感地挑選。
但是云南鮮花產業(yè)的“秘密”,并不在我眼前看到的極為興盛的自由交易市場。就在離自由市場幾百米的地方,有著一棟大樓,寫著“昆明國際花卉拍賣交易中心”(簡稱“花拍中心”)。當我第一次在傍晚18點多,猶猶豫豫走進大樓時,還想象不出鮮花拍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場景。旁邊不是已經有了龐大的自由市場,讓買花和賣花人直接交易了嗎,為什么還需要另外一種拍賣機制,來進行鮮花的買賣呢?
昆明花卉拍賣交易中心總經理張力
進入花拍中心一樓時,我發(fā)現(xiàn)這里不像自由市場那樣一馬平川,而是看起來像一個辦公大樓,一進門就有一個寬大的樓梯通往二樓。一個保安模樣的人坐在前臺,顯得有些無精打采。我心里正琢磨著,如果他盤問我,我是不是要透露自己的記者身份。保安并沒有抬頭看我,我與另外兩三個上班族模樣的人,一起沿著臺階走到二樓。
在二樓見到的場景,完全挑戰(zhàn)了我認知的邊界。一條長長的走廊將空間劃分成了兩部分,右邊是一間一間的辦公室,大小不一。但左邊是一個空曠的仿佛大倉庫的空間。整個大樓就像一個巨型面包,左邊那一半被完全挖空了。我在走廊上伏下身,看到大倉庫的一樓地面上,有著成百上千個能夠移動的貨架,載著一束束包裝起來的鮮花,由若干個裝著紅背心的人開著牽引車引導著,持續(xù)發(fā)出“哄哄哄”的聲音,在地面上快速移動。
“你之前看到的自由市場,買家和賣家直接議價成交,我們叫‘對手市場?!被ㄅ闹行牡臅T發(fā)展部副總監(jiān)鄧玉娟告訴我說。30多歲的她跟鮮花種植戶打了十幾年交道,微黑泛紅的臉龐上印刻著她長年跑田間地頭的經歷。她體形微胖,愛笑,梳著一根又粗又長的麻花辮,流露著一種豪爽坦誠的氣質,讓人容易接近?!啊畬κ质袌鍪俏覀冝r業(yè)社會千百年來自發(fā)的交易方式,但是對于鮮花這種特殊商品來說,并不合適。”
為什么直接的買賣就不適合鮮切花交易呢?有意思的是,鄧玉娟自己的親身經歷剛好提供了一個鮮活的案例。2000年,鄧玉娟從昆明市農業(yè)學校的園藝專業(yè)畢業(yè)后,她與父母在這附近種起了康乃馨。雖然之前沒有種花經歷,鄧玉娟一家人卻不覺得種花有多難,那時候中國消費者對于鮮花的要求并不算高。
“種花不算難,但是當時的交易太讓人痛苦了。白天忙著種花,夜里十一二點采摘,然后深夜2點拉往10公里外的交易市場。有時候采摘下來的花數(shù)量不多,就幾家農戶拼一輛車??墒悄愕任?,我等你,要耗費不少時間。大半夜回到家只能睡到上午,馬上起床又得干活,晚上再去賣花,長年得不到休息?!?/p>
而賣花過程中,最讓鄧玉娟難受的是,“進了市場后,根本不知道花應該賣多少錢!”因為花的價格永遠在變動,對于賣花人來說,如果鮮花不能及時賣出去,就“爛在了鍋里”,所以一些中間商抓住了賣家的心理,往往聯(lián)合起來把價格壓得特別低。像唐菖蒲、節(jié)節(jié)高這樣的小品種花,基本被“炒花人”給壟斷了,賣家根本無法直接接觸到買家。像鄧玉娟這樣賣康乃馨的,雖然不容易被中間商壟斷,但是每一次進花市時,她完全不知道市場的價格在哪里。“也就是問問旁邊的人賣什么價,自己定個差不多的價格。來買的人多了,價格就漲一點,人少就跌一點價。”
鮮花交易的獨特性體現(xiàn)了出來。云南的許多花農,曾經是蔬菜種植者,可是蔬菜在銷售時是論噸來賣,而鮮花被人們一枝枝購買,大量的零散的議價,使種植者覺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市場的節(jié)奏,也并不知道市場的公正性在哪里。
這樣造成的結果是,鄧玉娟一家人雖然辛苦地種了半年花,可是全部成本算下來,完全沒有賺到錢?!懊恳淮钨u完花都覺得自己很吃虧,同樣的市場內,人家價格可能是我的兩倍,我這么低價反而可能賣不出去,這種交易太隨機了?!庇谑青囉窬暝谀嵌螘r間里,目睹了好些規(guī)模不小的公司,沒出幾個月就在市場上消失了?!罢l也不知道市場的準則在哪里,這樣下去,整個行業(yè)是發(fā)展不起來的。人們就像浪花一樣,一波一波涌入這個行業(yè),又一波一波被迫消亡?!?/p>
這正是切花產業(yè)在流通環(huán)節(jié)存在的問題:鮮花易凋,買主易變。
昆明花拍中心的管理人員余娜(左)和鄧玉娟。這里平均每天交易200多萬枝鮮花
所以當2002年底,昆明開始組建鮮花拍賣市場的時候,鄧玉娟積極加入?!坝幸粋€規(guī)范性的交易市場后,作為種植戶,只要專心種好花就行了。他們的花如果品質不錯,拿到這里來一定能快速地以合理的價格賣掉。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人,安心把自己這個環(huán)節(jié)做好,整個產業(yè)就能做好?!?/p>
我所看到的拍賣市場,是在昆明已經運行了將近14年的一種鮮花交易機制,它在設置上完全仿照了荷蘭模式,但是又針對中國的特色,做了一些細節(jié)上的改進。拍賣市場的機制看上去充滿矛盾:鮮切花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到達客戶手中,沒有比花兒更為嬌貴的物品,每一次旅行都可能對它們造成損耗,可是為什么它們要舟車勞頓地來到拍賣市場,然后再飛往世界各地的購買者手中呢?在人力成本非常昂貴的歐洲,花卉的生產環(huán)節(jié)盡可能自動化,為什么荷蘭的拍賣市場里還有幾千名工作人員,為每個批次的花兒來回跑動呢?荷蘭人近100年前建立的機制,在今天仍舊合理而有效嗎?它適合中國的實際嗎?
在昆明的花拍中心,隨著傍晚7點的交易時間迫近,越來越多手里拿著紙和筆的中年人,走進有著600個席位的拍賣大廳。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男性,既有頭發(fā)剃得長短不一、牛仔褲上好幾個破洞的“90后”,也有顯得穩(wěn)重從容的“60后”“70后”。大家彼此相熟,甚至幾乎天天見面,熱情而隨意地寒暄著,互遞香煙,一包瓜子要傳遞好幾個方位。
拍賣大廳看上去有些像大學里的大型階梯教室,只不過每個兩人座位的白色小桌上,都有著兩個深色的鍵盤。我走到中間的一個座位坐了下來,旁邊寫著這個席位拍賣者的名字,“吳廣厚”??斓?9點了,一個30歲出頭的男子坐在了這個座位上,他有些奇怪我的出現(xiàn),但也沒有特別詢問。當我跟他聊了幾句之后,他順手把老鄉(xiāng)傳過來的瓜子給我倒了一點,把我當作了一個剛剛入行的新手。
所有拍賣席位都面朝著五口交易大鐘,19點一到,五口大鐘的紅色亮點準時跑動了起來。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一種莊重感立刻體現(xiàn)了出來。我身邊剛才還在插科打諢、手叼香煙、嗑著瓜子的人們,就像被觸動了機關,瞬間切換到了另外一種模式。
昆明花拍中心完全仿照了荷蘭的降價式拍賣的模式,每一批花由拍賣師起價,然后價格在圓形大鐘上一路下降,等降到買家的心理價位,便會有人出手搶拍。這種降價式拍賣,避免了買賣雙方的討價還價,只要價格到了買家預期的位置,便達成交易,因此每筆交易成交的速度非???,平均一秒多鐘就達成一筆交易,拍賣市場的新手根本跟不上這樣的節(jié)奏。
花拍中心的總經理助理余娜向我分析說:“600個人在同一時間競價,只有5個人能搶到,所以勝出的概率以零點零幾秒來算。這絕對是一個技術活,有的大公司要養(yǎng)好幾個‘拍手,光是玫瑰,就有專門的拍手?!?/p>
這些前來拍賣的購買商們,有的戴起耳機,聽著拍賣師對每一批次花卉的介紹;有的緊盯電子屏幕,屏氣凝神。每當決定要按下?lián)屌逆I時,他們將手逼近鍵盤,幾個手指拉開架勢。有人神情專注而嚴肅,有人就像正在看一場賽馬比較,嘴巴不停地快速重復著某個詞語。按下按鈕的一刻,那一根手指仿佛聚集了全身的力量,還往往伴隨著中國式的“國罵”。
這完全是一副證券交易所的架勢,我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華爾街證券市場的情景,給我留下一種市場叫價激起了集體式狂熱的印象。鮮花拍賣何嘗不像股市交易呢?我旁邊的吳廣厚說:“這一場兩三個小時的拍賣下來,價格一直在變。比如‘自由這個品種,我20點17分以每枝0.7元搶了100枝,等會兒再搶100枝,有可能低于0.7元,可能比這個價格高多了,但是多次買,總可以分攤一下風險。當然,也有可能我前邊買得太少,后邊再想買時,這個品種已經賣完了?!?
余娜介紹說,像吳廣厚這樣的每個購買商背后,可能聚集著兩三百個花店每天的需求。購買商的每一次搶拍,對于同一個品種同一個等級的花,必須以100枝為起拍基準。所以每一個購買商手里都拿著好幾張紙條,密密麻麻寫滿不同花店的需求,“他們就像抓中藥一樣,把花店的需求組合起來,再以自己認為合適的價格來搶拍”。每天兩三個小時的拍賣,就能交易200多萬枝鮮花。在情人節(jié)這樣的大節(jié)日來臨前,花拍中心可能一天舉行三場拍賣,每天交易700多萬枝鮮花。
從時效上來說,拍賣達成交易的速度確實讓人吃驚。這是一種逐底式競爭,是一種速度游戲,每個人既希望自己以最低價獲得花兒,又需要搶在其他人之前。
歐洲不少家庭有每周買花的習慣
像吳廣厚這樣的一個個購買商,組合起了市場上零散的需求。32歲的吳廣厚是安徽人,十幾年前離開農村老家進城打工,經親戚介紹進入花店工作。如果不是進入這個行業(yè),他可能還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日復一日地工作,而鮮花行業(yè)使他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吳廣厚從2006年開始自己單干,每天16點他就進入花拍中心看花?!盎ㄅ闹行碾m然給每批花都評等級,但等級是人為評定的,農產品沒有特別一致的定價尺度,我只有自己親眼看了,才能放心,晚上搶拍的時候不會出錯價?!币估锱馁u結束后,吳廣厚要馬上給全國的花店發(fā)花,忙到深夜2點才能休息。“這是一個辛苦活,每個月只能休息一天,越是節(jié)日我們越忙。”他說。
從吳廣厚所在的拍賣廳中間位置,我無論抬頭往左看、往右看,往前后看,都是一張張與他類似的神情警醒的臉。吳廣厚雖然抱怨說這個工作辛苦,但是又禁不住表現(xiàn)出一種自己當家做主的自在感??粗@些活躍在拍賣市場的人們,有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桌邊姿態(tài)各異、等著搶拍的手,似乎比臉上的表情更能反映內心。
這讓我想起了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所描寫的賭徒的手:通過觀察一個人手的動作,來揣摩這個人的內心情感。
唯一擺晃不寧的只有那些手——綠呢臺面四周許許多多的手,都在閃閃發(fā)亮,都在躍躍欲伸,都在伺機思動。所有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窺探著,都像是一躍即出的猛獸,形狀不一顏色各異,有的光溜溜,有的拴著指環(huán)和鈴鈴作聲的手鐲,有的多毛如野獸,有的濕膩盤曲如鰻魚,卻都同樣緊張戰(zhàn)栗,極度急迫不耐……根據這些手,只消觀察它們等待、攫取和躊躇的樣式,就可教人識透一切: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揮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謀深算的人兩手安靜,思前慮后的人關節(jié)跳彈;百般性格都在抓錢的手勢里表露無遺,這一位把鈔票揉成一團,那一位神經過敏竟要把它們搓成碎紙,也有人筋疲力盡,雙手攤放,一局賭中動靜全無。
我在昆明的鮮花拍賣大廳里,感受到了與茨威格所描寫的一種類似賭場的氛圍。它叫人略微緊張,又始終貫穿著一種說不出的興奮。
好在鮮花拍賣不比賭博,買家不用為一次賭注而付出太大代價。而這也正是拍賣市場的優(yōu)勢之一,人們多次競價,每次只用買小批量的花,等待拍賣結束時能湊齊所需品種和數(shù)量即可。它也符合人們購買鮮花的特性,作為分布全國的花店來說,他們需要在花店里放滿不同品種的花,每種花的數(shù)量不會太多。昆明花拍中心的五口大鐘,正好符合前來拍賣的批發(fā)商的心意。
在這個市場上,拍賣師是容易被忽略的一個角色。他們只有5人,分散在拍賣大廳二樓的兩側,身形被電腦幾乎完全遮擋住了。拍賣師每人負責一個交易大鐘,一般來說,每一個鐘一晚上賣掉2000多個批次的花。這意味著拍賣師這一晚上要出價2000多次。他們一邊出價,一邊不停向購買商介紹每批花,于是一場拍賣下來,“每人一個晚上相當于朗讀了一本5萬字的小說”,頭腦和嘴巴都累。
段曉敏一年前從武漢交通學院的金融專業(yè)畢業(yè),進入花拍中心成為一名拍賣師。他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跟著物流部的同事一起上花、堆花,然后又花了幾個月時間跟著質檢部、會員部一起工作。熟悉成百上千個鮮花的品種,是花拍中心所有工作人員要過的一道關。在了解了公司每個環(huán)節(jié)后,段曉敏才進入拍賣部,接受一段時間培訓后,開始“上鐘”。
荷蘭阿斯米爾鮮花市場拍賣大廳和發(fā)貨區(qū)
每當拍賣開始,拍賣師是否有控制價格的能力,老到的購買商們一看便知。新手拍賣師,有時候會因為價格控制不好,好花拍不出好價錢。段曉敏需要提前通過內網分析每種切花最近的價格走勢,他也到供貨區(qū)查看每天鮮花的質量、數(shù)量,這樣拍賣出價的時候,心里才有底。他還向我提到拍賣師工作的一個小秘密:看黃歷。一旦最近黃道吉日多,婚慶多,意味著花兒要漲價了。
對花兒品種的概念,我是在拍賣市場才有了非常明確的感受。在每一口交易大鐘上,變換著正在交易的切花的品種,比如光是玫瑰,品種就有“卡羅拉”“影星”“冷美人”“戴安娜”“假日公主”“蜜桃雪山”“糖果雪山”“紅繡”“蘇醒”“黑魔術”“狂歡泡泡”“水果泡泡”等。購買商們偶爾交談,但是沒人會提到“玫瑰”,而是用具體品種名代替,所以大家會說:“蘇醒來了!蜜桃來了!泡泡來了!”
要想讀懂大鐘上密密麻麻的信息,還得經過一番訓練。隨著每一批花交易,大鐘上會出現(xiàn)這批花的品種名、等級、貨架號、供貨商的名字、花朵成熟度以及花兒的缺陷等等。幾乎每批花,質檢的人都會列出花兒的不足,比如:花朵畸形、莖稈瘦弱、花瓣灰霉、花朵變色、花蕾過小、花瓣腐爛、花朵干枯。這樣購買商就能進一步清楚自己買到的花的品質,比如某個購買商買的是卡羅拉C級,這一批次的花存在著大鐘上顯示的“花瓣灰霉”的問題。
在拍賣大廳,任何一個行外人都會感慨,原來切花的品種有那么多。但是對于一個切花行業(yè)的內行人來說,昆明花拍中心的交易品種還遠遠無法與歐美相比。余娜也說:“中國市場被稱為‘老三樣,玫瑰里頭永遠是‘卡羅拉‘影星和‘黑魔術三樣銷量大。這些品種流行太多年了,容易退化,出現(xiàn)花頭小、蟲斑等情況。經過我們這些年努力,才慢慢有些國外比較新的品種進入中國,但是中國市場對新品種的接受有個過程?!?/p>
每天在昆明花拍中心交易的玫瑰品種有200多種,前幾年“卡羅拉”能占到玫瑰交易量的60%~70%。近幾年玫瑰品種開始豐富了,消費者的口味也稍微多元化,所以如今在花拍中心每天交易的玫瑰中,“卡羅拉”占到40%多,“蜜桃雪山”占到30%多,其他品種只能分享玫瑰市場不到20%的比例。
前些年為何切花的新品種很少進入中國市場?問題的關鍵在于中國種植戶很少尊重西方育種公司的專利權,不愿意交專利費。余娜提到一款叫“白蘭地”的玫瑰,西方育種公司的種苗每株賣給中國種植戶1.8元人民幣,其中包含0.35元的專利費。中國農民買了第一批種苗后,自己大量扦插繁殖,這樣西方公司收不到專利費,就不愿意再賣給中國其他新品種。育種專家林彬曾說服他所在的美國公司2005年來中國做生意,可是不到一年分公司就關門了,因為玫瑰種苗太容易扦插繁殖,如果中國花農不遵守規(guī)則,靠育種公司很難完成監(jiān)督,也沒法自己有效地“打假”。
這樣說來,切花行業(yè)的特殊性又體現(xiàn)了出來。育種是整個花卉產業(yè)的咽喉,但是它需要每一個花農在購買每一株種苗的時候,都誠意地尊重知識產權。切花里有些花卉是靠種球繁殖,比如百合、郁金香、風信子,種植戶必須每次向育種公司購買種球,才能保證花卉的質量,不然鮮花的性狀會發(fā)生退化。還有一些鮮花是靠買種子來發(fā)芽,比如向日葵、亞馬遜石竹等,只能每次向育種公司購買種子,自己無法繁殖。但是對于玫瑰、康乃馨、非洲菊這樣通過扦插、分株就能完成繁殖的,正是西方育種公司不愿意輕易賣給中國市場的原因,余娜提到:“有些新品種一進來,花農就鋪天蓋地偷偷繁殖,最后其實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老外不愿意給我們新品種,我們的消費者也就買不到新品種的花?!?/p>
不尊重知識產權的問題,并不是只存在于中國的切花市場。只是它以如此具體而微的方式,讓我們看到了后果——中國市場上的切花,遠遠落后于國際市場。它也同樣遏制了中國人育種的動力,在一個不能有效保護創(chuàng)新者的市場里,沒有多少人愿意冒險去做育種者。
老楊的皮膚被風吹日曬賦予了一層淡黑色,他看上去將近60歲,身材瘦長沒有發(fā)福,戴著一副眼鏡,打量人的時候透著一股知識分子的挑剔。老楊叫楊玉勇,雖然已有朋友幫忙聯(lián)系,當我在昆明附近的陽宗海山頭上找到老楊時,他的神色并不算隨和。老楊的態(tài)度在云南可不多見,云南人大多質樸熱情,我在昆明郊區(qū)隨意走進種植戶的大棚里時,只要與主人閑聊幾句,人們便熱情地打開話匣子。
老楊確實不是云南人,雖然他已經從遼寧老家“轉戰(zhàn)”到云南近20年。老楊也有他驕傲的理由,當他1982年從沈陽農業(yè)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老家遼陽市的農業(yè)機械化管理局工作,是端過鐵飯碗的人。作為恢復高考后的大學生,他年紀輕輕卻從機關辭職,與愛花的父親一起種月季,這是個讓那個年代的人不太能理解的選擇。30來年過去了,老楊不僅還在堅持種月季,從一開始種盆花月季發(fā)展到切花月季,還經年累月收集各類月季品種,他的“楊月季園藝有限責任公司”在業(yè)內很有名氣,人們說起“楊月季”,就是在說老楊,他既是切花的種植戶,也是一個玫瑰的育種者。
這里是鮮花降價式拍賣的發(fā)源地
老楊的驕傲倒也正好說明中國花卉行業(yè)的狀況:哪怕在全國最大的種植基地云南,一部分農民像潮汐一樣,根據蔬菜價格的漲跌,來決定接下來一季到底是種花兒還是種菜。所以云南有一些農民,同時具有菜農和花農的身份。一部分花農雖然全職種花,但是文化水平低,把嬌貴的花兒當作粗放式的經濟作物來養(yǎng),那種馬馬虎虎的態(tài)度,在老楊看來不可饒恕。而各個大學、研究院里的專家學者們,老楊雖然尊敬,他們卻離市場比較遠,科研成果似乎只與評職稱相關。像老楊這樣農業(yè)科班出身、闖蕩市場多年,又一直在行業(yè)內鉆研的人,在全國的花卉行業(yè)里確實找不出幾個。
老楊受父親的影響,一直愛花,也很留心月季的品種。本來父親業(yè)余種些月季盆花,偶爾拿到市場上去賣。老楊覺得要想把生意做大,應該做月季的切花生意,這樣花才能賣到很遠的地方。
1983年春,老楊到北京出差,特意去拜訪北京月季盆花栽培權威——天壇公園花工班的劉好勤。當時天壇公園有200多個品種的月季,劉師傅在盆里都埋了標簽,記不住時就用手把寫有名字的小鐵片摳出來看一下再埋上,很注意保密??墒翘靿珗@的月季不對外交流,也不許賣。老楊纏著劉師傅,終于被劉師傅帶著認識月季品種,然后老楊再到北京胡同里走街串巷去找玫瑰?!氨本?0年代種月季的那撥人,很多都認識我,有些還成了莫逆之交。最初這些人見到我時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大學生怎么整天和我們這些老頭子混在一起呀?!?/p>
老楊把搜集到的100多個品種,種在兩畝地里,開始供應沈陽一家鮮花店。后來發(fā)展為1998年在遼陽的58畝種植基地。老楊嘗試過給日本和香港地區(qū)發(fā)過樣品,但受北方氣候的限制,冬季生產成本太高,沒法均衡供應,出口也就撂下來了。
1997年老楊開始停掉在遼陽基地的投資,把主要資金轉移到云南。老楊顯示出了他開闊的眼光和對知識的探索。“據我了解,高海拔、低緯度的地方最適合月季生長,在全世界只有三塊這樣的地方。一是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脈,現(xiàn)在已經有兩個國家成為世界月季生產中心,即厄瓜多爾和哥倫比亞,產品主要供應北美;二是非洲高原,以肯尼亞為中心,這個世界月季生產中心也形成了,產品主要銷往歐洲;第三個就是我國的云貴高原,特別是云南的昆明,它將成為亞洲月季花供應中心。亞洲還有一個馬來西亞的金馬倫高地,氣候也很好,適合種月季,可惜的是能夠利用的土地太少了,很難形成規(guī)模。想來想去,我認定云南是我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的最好地方。”
老楊的判斷沒錯,云南的地理和氣候條件對于花卉來說,在全世界范圍內也不可多得。云南的北面是海拔6000多米、終年積雪的高山,而南面是海拔70多米的熱帶雨林,它意味著地球上幾乎所有的氣候類型,在云南都有——寒帶、溫帶、亞熱帶和熱帶。全國重要的植物2.6萬種,云南占到1.3萬種。世界上絕大部分的花,云南都可以種植。尤其是昆明地區(qū)四季如春,號稱“天然溫室”。
昆明花拍中心的總經理助理余娜向我提到,20多年前,國家發(fā)改委曾經邀請聯(lián)合國專家到云南考察,研究怎么幫助云南山區(qū)的百姓脫貧致富。聯(lián)合國專家在考察了云南的條件后,提出云南適合發(fā)展鮮花、茶葉、葡萄、咖啡等產業(yè),其中鮮花產業(yè)的富民作用最明顯。聯(lián)合國專家又邀請全球知名的種植公司到云南考察,確認云南低緯度、高海拔的特點非常適合鮮花種植。高海拔強烈的紫外線照射能夠賦予花兒鮮艷的色澤,而低緯度又使得極端天氣非常少,很適合鮮花的全年生產。從1994年以來,云南省的鮮切花產量始終保持在全國第一的水平。
老楊從遼寧來到云南,正好也是云南鮮花產業(yè)勢頭上升的時候。他在海外為他的鮮花申請了注冊商標“YYY”,是他的名字楊玉勇的三個首字母。老楊將眼光盯著海外市場,是因為當時中國老百姓只在過年過節(jié)和送禮的時候需要鮮花,所以一旦遇到情人節(jié)這樣的節(jié)日,月季不夠賣,而平時里價格再低也不一定能賣出去。他更希望有了規(guī)?;a之后,去供應國外穩(wěn)定的市場。
但是想打國際市場,對于中國人來說障礙不少。在中國之外的歐洲、美國、日本等市場,早就有了各自的植物專利保護法,每一批市場上銷售的鮮花,必須保證是合法種植,而不是沒有交專利費私自繁殖的。老楊是國內鮮有的主動與歐洲育種公司合作的種植者,通過大量付專利費而獲得適合在云南種植的新品種。
老楊自己也沒有停止對于月季品種的收集和育種,但是對于生活在中國的老楊來說,他不可能靠玫瑰育種來生存下去。雖然老楊2002年的玫瑰品種“冰清”成為我國第一個自主研發(fā)的切花新品種,但是在專利保護意識薄弱的中國,老楊根本收不了多少專利費。如今老楊有三個自主研發(fā)的玫瑰新品種在昆明花拍中心交易,雖然現(xiàn)在收到的專利費比以前多,但距離西方育種公司研發(fā)新品種的收益來說,簡直九牛一毛。
與老楊合作的法國玫昂國際公司,恰好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說明了西方育種者的回報。成立于1850年的玫昂公司專攻玫瑰育種,如今是家族的第六代在運營公司。1948年,玫昂公司的一款名為“梅朗口紅”的暗紅色玫瑰成為歐洲第一個獲得專利保護的植物。
阿斯米爾鮮花拍賣市場的管理人員陸濤(左)和白吉
玫昂公司現(xiàn)任老板阿蘭·玫昂的祖父弗蘭西斯,采用當?shù)氐拿倒搴椭袊录倦s交,在“二戰(zhàn)”之前獲得了一種新型玫瑰,輕柔的黃色玫瑰鑲嵌著粉色的邊。“二戰(zhàn)”爆發(fā)后,巴黎的德國占領軍當局只允許市民向外國寄1公斤享有豁免權的郵包。別人都借此機會轉移一點財產,而弗蘭西斯卻寄往美國一包新玫瑰枝條,使得他培育的新玫瑰在美國迅速擴展?!岸?zhàn)”結束后,人們命名這個品種的玫瑰“和平”,它很快就成為風行全球的明星玫瑰。據估計,現(xiàn)在全世界能找到超過5億枝“和平”玫瑰的植株,它既是庭院玫瑰的寵兒,同時也作為切花在世界各地被購買。
這也正是老楊說的,育種要靠時間積累。“我堅持了30年才有現(xiàn)在這一點成就,西方人堅持上百年,好幾代人去做一樣事情,所以做得好?!?/p>
老楊的個人奮斗歷程如果放在歐美,他具備了發(fā)展成為專業(yè)育種者的條件。但是在專利權很難得到切實保護的環(huán)境里,中國除了不與市場接軌的大專院校,沒有哪個市場化公司能夠單靠切花育種存活。隨著2008年歐美金融危機后切花市場萎縮,老楊的切花出口生意受到影響。他后來除了種植玫瑰,還大量種植繡球和南半球特色木本花卉等。老楊仍舊愛鉆研,他積極與一些高校進行聯(lián)合研究,新申請的玫瑰切花和繡球切花的品種在不斷增加。
我找老楊采訪的地方,是他在昆明附近陽宗海的繡球基地,有1000多畝的面積。陽宗海的寬闊水面波光粼粼,在面朝湖水的大片斜坡上,藍色和紫色的繡球隨著山坡的起伏彌漫開去,好像形成一種氣勢,要去與遠方天空低垂的云朵相會。微風吹來,這大片的花海竟有一種鼓動又撫慰人心的力量。后來我無論是走訪中國農戶的鮮花農田,還是觀看荷蘭公司的種植基地,花兒無一例外都是種在大棚里。溫室大棚即使再高大,它們在阻隔自然條件干擾的同時,也阻礙了觀賞者的情感。但這也正是切花產業(yè)充滿著諷刺的地方:為了讓終端的消費者更加滿意,花兒只有在溫室里才能被人類精確地控制。作為一種需要全年穩(wěn)定供應的商品,沒有人愿意冒著靠老天爺吃飯的風險。
然而老楊在向我介紹自己的繡球基地時,表達出與行業(yè)共識不一樣的見解。他認為全世界的鮮花產業(yè),都被歐洲人的溫室園藝引領著,走向了一條越來越窄的路。而他希望利用云南得天獨厚的自然優(yōu)勢,闖出一條露天種植鮮花的道路?!霸颇鲜歉鞣N野生花卉的故鄉(xiāng),最適宜鮮花生長。我們要通過改良鮮花的品種,讓它們在云南露天環(huán)境里就能大量種植?!?/p>
但是在我后來接觸的行業(yè)內的人,都不贊同這種說法。老楊大半輩子跟著歐美人領先的路子在走,他愛花也愛這個產業(yè),但是在知識產權保護還很薄弱的中國,老楊得到的回報,至少在育種方面,遠遠低于他應該得到的。他太希望走不同的道路,可是誰也無法否認,在鮮花產業(yè)里,我們目前只能一步一個腳印地跟著歐美人往前走——在溫室大棚里最大限度地控制鮮花。中國人對鮮花生產的控制不是太多,而是比西方人少得太多。
剛見面時,老楊顯得不太好打交道,但是隨著我們聊得越來越深入,老楊開始滔滔不絕。他的頭腦里仿佛有一本書,關于美國的、歐洲的植物保護條例,中國的植物新品種方面的條例等,他了然于心。我能感受到在老楊熟讀各種條例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在行業(yè)中工作了30多年的老人的熱切愿望,一種略微無奈的家國情懷——如果我們的市場還不好好保護新品種,我們怎么能向歐美國家靠攏?“我腳下的這片土地,我們的云南,是世界上大多數(shù)原生物種的中心??!種植鮮花原本是我們的優(yōu)勢,但是西方人拿走物種后變?yōu)榱怂麄兊膬?yōu)勢,現(xiàn)在我們需要一株一株地付給人家費用,這就是差距!”
同我一起拜訪老楊的,還有一對云南當?shù)氐奈幕朔驄D。聊得高興了,老楊留我們一起吃午飯,席間他不斷地讓助手去給他再拿出些好酒,興致越來越高。他問起我們每一個人畢業(yè)的學校、籍貫,再次表明他很在乎每個人的出處,他對于不同籍貫的人有一套自己根深蒂固的判斷。
他又談起自己的家國情懷,這時候,我們一起的一位男士對老楊說:“我覺得您和褚時健很像,都是有韌性、能做大事的人?!甭牭竭@句話,老楊突然一下子火了,用手指著說話人的鼻子,高聲呵斥道:“我跟褚時健像?我怎么會跟他像?!”
我們有些不知所以,說老楊像褚時健,這話聽起來應該更像恭維啊。老楊接著激動地說:“他的機會是什么?我老楊不是公家的人,我做事業(yè)全憑自己!我要是有他那樣的條件,我做得比他好!”
漫長的午飯結束后,老楊走出棚子里的餐廳送我們離開。一陣風吹過來,老楊似乎清醒了些,他親熱地摟住剛才那位男士的肩膀,叫著兄弟,這應該是他表達愧意的方式。但是老楊那一刻的怒氣,仍舊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透露出一個先行者孤身奮戰(zhàn)的艱難,如果老楊生活在一個高度尊重知識產權的社會,他多年研發(fā)的產品能給他帶來豐厚的回報,他就可以專心做月季育種,而不用花費大量精力去種植市場上的新奇產品,那么他的情感是不是就不那么容易導向憤怒呢?他的抱負和野心,與他所處的時代,似乎有著一個明顯的身不由己的裂縫。
事實上,中國人選育觀賞性植物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卻在最近兩三百年里落后了。這種歷史與中國長期作為一個領先的農業(yè)國家密切相關。在漢朝時,中國的農耕水平已經處在世界前列,那時的《神農本草經》論述了365種藥,其中有246種是植物藥品。漢朝的史料勾勒出一個大致的植物盛世:農民們擁有足夠的土地、領先的耕作水平以及政府重視農業(yè)的政策。
荷蘭史基浦機場內售賣鮮花球根與種子的商店
而草藥園的繁盛,往往是出現(xiàn)觀賞性植物園的一個歷史前奏:無論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霍特斯植物園,還是在英國倫敦郊外的邱園里,我都看到了記述皇家草藥園的歷史。植物的藥用功能首先得到皇室的重視,慢慢地這些實用功能與觀賞功能相分離,而歐洲在18世紀后大量涌現(xiàn)的園藝師,最開始往往同時是藥劑師,他們是那個時代既了解植物性狀又具有交際網絡與傳播能力的人。
中國歷史關于觀賞性植物園的記述,遠遠早于西歐。7世紀,大唐盛世使得中國的園藝與觀賞性植物的繁育有了空前的發(fā)展。桃樹、杏樹等開花植物的觀賞功能受到重視。在此之前,中國人偶爾種植作為綠籬植物的錦帶花,但是灌木在園林中并不多見。唐朝時,玉蘭、瑞香、芙蓉、芍藥、中國石竹以及翠菊等等,顏色姿態(tài)各異,花期長短不同,已經被人們利用它們的不同特性來裝飾庭院。牡丹花開的季節(jié),以至于當時人們認為,“無暇賞花者為恥”。
中國人稱牡丹為“花中之王”,認為它體現(xiàn)了陽氣之足,象征著富貴昌盛,蘊含了愛情與友誼。而被西方人當作世俗之愛象征的玫瑰,在中國古代一直地位不高,遠低于人們對于牡丹、梅花和蘭花的喜愛。人們很難在中國早期的國畫中看到專門對玫瑰的描繪。直到19世紀中后期,玫瑰才開始見于一些中國工筆畫家的筆下。
當歐洲的植物獵人覬覦中國物種時,中國的政府當局不是沒有保護物種的意識。派往中國的幾代植物獵人們,在相當長時間內的困境,便是如何逃離中國政府對自己的限制,去中國腹地更為廣闊的地方收集奇花異草。他們從中國帶入英國的物種,曾經以沿海的舟山、廈門、廣州這些對外國人開放的地區(qū)為主。而一旦離開這些地區(qū),他們便需要偽裝成中國人。當1791年中英關系出現(xiàn)轉機,英王喬治三世派訪華團拜訪乾隆時,特意安插園藝師,設法在承德和圓明園附近收集植物標本。
1796年,英國皇家園林邱園的管理者約瑟夫·班克斯驕傲地宣稱:“我們的國王在邱園,中國的皇帝在承德,雖兩地相隔,卻在相同之樹蔭下,撫樹遣懷;雖在各自的花園,卻欣賞著相同的芳菲?!?/p>
當國外植物陸續(xù)到達英國時,價格在開始時總是居高不下,大英帝國新植物的擁有者非富即貴。植物采集者認識到中國植物群的寶貴財富,將會為世界帶來巨大利潤。約瑟夫·班克斯曾說:“在英格蘭這樣的寒冷天氣里,來自中國北方溫帶氣候的一棵植株抵得上100棵來自炎熱的亞熱帶地區(qū)植株。”如今在任何一個溫帶地區(qū),你都會看到至少一種來自中國原產的觀賞性植物。
中國的文獻里,鮮有對植物育種者的描述,使我們難以窺見這些高超的手工勞作者的技藝與情感。而西方專業(yè)育種者,隨著17、18世紀從藥劑師、醫(yī)生、植物學家等身份分離出來,他們從物種收集、園藝文化、植物畫等各個方面,掀起了人們極大的植物育種的熱情。這種熱情構成了一個不斷拓展的人際網絡,它們像花卉的種子一樣四處傳播和繁衍,這里邊既夾雜著人們在不斷探知上帝、認知自然演進的過程中認知自我的愿望,也有著破解自然密碼并且進行改造的決心。它同時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征,一座流光溢彩、花香浮動、四季景色皆有亮點的花園,并不被看作僅僅是園丁辛勤勞作的結果,而是代表花園主人的審美、情趣與對待生活的熱忱。到了18世紀末和19世紀,培植異域植物成為中產階級的時尚,中產階級為了顯示自己是時尚達人,都希望種植新到達的品種。
說到西方著名的育種者,法國人卡洛斯·克盧修斯繞不過。1593年,當植物學家卡洛斯·克盧修斯到達荷蘭時,他未曾想到,自己帶到荷蘭的一種花卉,后來會掀起歷史性的狂潮。克盧修斯將原本在波斯和土耳其被當作野花的郁金香的球根,引入了荷蘭,被稱為“郁金香之父”。在那個年代,歐洲人對郁金香球根還毫無概念,以至于1562年秋天,當一艘載滿織物的貨船從伊斯坦布爾到達安特衛(wèi)普時,其中一包不知何人塞進的郁金香球根,被歐洲商人當作一種特別的土耳其蔥頭,一部分加油加醋烤著做了晚餐,剩下的種在了自家菜園的卷心菜旁邊。
熱衷于園藝的商人朋友約里斯·賴伊,在自家花園中種滿了稀有植物,他把存活下來的郁金香移植到了自己家,并且大量寫信給科學家朋友們,尋求他們的建議和幫助。卡洛斯·克盧修斯是其中最積極的回信者,他多年來遍訪歐洲尋找珍貴的植物品種。
16世紀,植物學還沒有被視為一門值得單獨研究的學科,而是被歸為醫(yī)學的一個分支,目的僅僅是為了辨識藥用植物和草本植物。為了研究植物,克盧修斯放棄法學而轉投醫(yī)學,后來因為醫(yī)學和藥劑學方面的著作,建立了科學家的聲望。他是一個把一生的精力和樂趣都寄托于植物的人,通過大量的書信與歐洲眾多植物學同行保持長年的來往。據統(tǒng)計,克盧修斯一生寫了400封書信,英國歷史學者邁克·達什評價說:“在當時郵政尚不發(fā)達,緩慢且沒有保障,而且費用極高。以植物學家微博的工資收入來說,400封信真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了?!?/p>
克盧修斯和他的同好們,通過郵寄散發(fā)新奇植物的球根,其中包括郁金香球根??吮R修斯作為那個時代最活躍的學者,長期在外考察,他本人并不太可能照料一個花園。但是他非常樂于為朋友們的花園提供物種,朋友們也會輪流給他提供做實驗的苗圃,好讓他進一步研究新發(fā)現(xiàn)植物的特性。
當晚年的克盧修斯被荷蘭萊頓大學邀請建立一座“學術植物園”時,建立植物園正成為歐洲著名大學的風潮。那個年代,土豆才剛剛從新世界引入歐洲試種,人們還認為它很可能有毒。那也是一個剛剛揭開人體謎題的時代,解剖成為最流行的學科之一。萊頓大學鼓勵來訪者參觀它們的解剖學博物館,埃及木乃伊、巨大的鱷魚及巨大的鯨陰莖,都標志著這所學校的先進性。萊頓大學當時的國際學生,超過劍橋大學。而克盧修斯以68歲的高齡主持建立萊頓大學植物園時,他毫無疑問是那個時代植物學的第一人,人們評價他說:“克萊修斯是花朵們真正的君王?!笨吮R修斯在萊頓又積累了十幾年的研究成果,為后來植物學家更好地理解郁金香做出了巨大貢獻。在平均壽命只有40歲的年代里,克盧修斯相當于活了人家的兩輩子。
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霍特斯植物園。它曾是荷蘭皇家的草藥園
從克盧修斯的經歷,我們能夠看到歐洲人在建立起現(xiàn)代科學研究體系的過程中,他們把對植物學的熱忱和展示奇花異草的炫耀之心,同時導入了科學研究的范疇。植物育種不僅是一種個人愛好與生活享樂,它同時有著科學研究的強大支持,和商業(yè)隨后介入帶來的持續(xù)推動力。
優(yōu)秀的育種者需要經歷時間緩慢的考驗,一個不熱愛植物的育種者,很難想象能從這項辛苦的工作中獲得多少快樂。西方人對于園藝的熱情,大大催生了觀賞性植物的育種工作,隨后人們又在園藝植物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了切花行業(yè)。切花的育種者稱自己是樂觀主義者,法國玫昂月季公司的老板阿蘭·玫昂說:“玫瑰育種者看到的是未來,我們是在為喜愛玫瑰的人8~10年后的需求而努力,所以我們必須是樂觀主義者。”育種者永遠在思考:幾年后市場上將流行什么樣的花朵?這聽起來有些矛盾,但卻是事實?;ɑ苓@樣凋零易謝的生物,“設計者”們卻必須從幾年前就開始考慮它們的模樣。
美國玫瑰育種專家林彬,講起他為“貝利苗圃”育種的15年,育出新品種的辛勞,使得這項工作看起來有著相當原始的一面。育種者必須充分尊重自然,在自然里長久培養(yǎng)和觀察新品種的特性。林彬在幾十畝的農田里,一畦畦試植由溫室培育出的新品種。每年從4月至7月初,他得帶著7~8名助手,用刷子一朵朵人工授粉,要完成3.5萬次交配以及記錄下數(shù)不清數(shù)據的工作。人手不足時,就叫上家里人來幫忙。如果每次雜交可以得到7~8粒種子,這幾個月就得到25萬粒種子。
隨著種子的生長,它們進入了殘酷的淘汰期。為了測試種苗的性能,絕不能對它們呵護,育種者甚至故意安排在晚上陰濕的時刻澆水,刺激植株產生病害,從中選出存活的種苗。到第三年,25萬株種苗大概只剩300株,再進行3年的全美多州各處農地粗放,做植株生長和花卉品質及抗耐性測試。不合標準的品種即毫不留情地整畦鏟除。最后,對這些過五關斬六將的幸存者,進行繁殖并投放到貝利苗圃在各地包括明尼蘇達、亞利桑那等州的生產基地試種;經過3~6年在自然條件下生長的觀察和評估,選出最優(yōu)良花朵、最低養(yǎng)護需求的品種。只有這樣多次的淘汰和篩選,才有可能選出性能好又穩(wěn)定的新品種。
林彬說,他這一輩子太過于投入玫瑰育種,以至于他太太說:林彬有三個太太,第一個是玫瑰,第二個是玫瑰,第三個還是玫瑰。2008年美國經濟危機后,林彬的整個部門被裁員,他和太太成為獨立育種者。他說自己35年來,做了超過70萬次的授粉,總共超過700萬個種子,育出了30個品種。他來一趟中國的峨眉山,為了找一種野生玫瑰,一天走20多公里也沒有怨言。
日本的玫瑰育種者木村卓功,在他20多歲時育出了新品種“若菜”,這是一種白色與綠色結合的玫瑰,在經過了10年的試作和觀察期后,才在他30多歲時推向市場。所以育種師需要絕對有耐心,在植物的自然生長周期里反復試驗和觀察它們的特性。木村卓功形容自己在篩選時的心情是:“這朵從種子長出來的花,才這么小,就已經有著自己的主張。她告訴我她很美,很香,對我說,‘快看我,快看我。在這里有幾萬個種子,誰也不知道是否會誕生出明日之星。想到這兒,我的腳步變輕了,生怕踩到任何一朵花。”
切花行業(yè)的所有環(huán)節(jié)里,育種者是最不吝向我表達他們對花卉的癡迷的。在種植、交易、運輸?shù)绕渌h(huán)節(jié)里,很多時候我看不到人們多少體現(xiàn)出的對鮮花的情感。他們在越來越規(guī)范的技術里操作著,似乎自己經手的物品,與其他商品差別不大。種植者希望花朵生長周期盡量縮短,生長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能控制,雖然正是這種理性的精確的操作,確保了切花的質量,使它們被盡量完美地遞交到消費者手里,用來激發(fā)消費者的美好情感。但育種者的工作,透露出了這個行業(yè)的獨特之處——鮮花確實需要人類的癡迷,才能在完美的基礎上,一點點更進一步。
而市場對于知識產權的保護,為這種癡迷提供了一個堅硬的盾牌,使得育種者只要專注于他們的情感和研究,便有可能獲得豐厚回報。
在云南的切花行業(yè)里,與老楊一樣了解中國植物物種進入西方歷史的,vv算一個。50歲的張力是昆明國際花卉拍賣交易中心的總經理,他符合老楊看重的特質:有傳承,農業(yè)科班出身,有引領行業(yè)的抱負。張力父母親都是昆明植物研究所的研究員,一輩子致力于調查中國野生植物的分布,以及野生植物被人們應用到中藥材、地方名特產方面的可能性。張力本科學的是園藝,后來到云南錦苑花卉公司工作,又一手籌辦了錦苑公司作為股東之一的昆明花拍中心。張力告訴我說:“我父母一輩子做的是植物的基礎性研究,他們做的是前半段的工作。我有個強烈愿望,希望做好后半段的工作,做好植物的消費市場。我父母那一輩的科研,缺乏以市場為導向的動力,而歐洲人的花卉產業(yè)發(fā)達,正是勝在了以市場為導向?!?/p>
中國在育種環(huán)節(jié)與市場的脫鉤,導致目前在云南花拍中心交易的200多個品種,只有不超過10個為中國的自主產權品種,而這其中真正能形成交易規(guī)模的,不足5個。中國市場上廣泛流行的老品種,要么是國外過了20年專利期的產品,要么是“盜版”產品:國外育種公司從來沒有正式在中國投放該產品,但是中國人在獲得玫瑰枝條后,自己大量扦插繁殖,育種公司根本無法收取專利費。
所以不少西方育種公司,曾經對進入中國市場比較抵觸。花拍中心的鄧玉娟向我提起,早幾年她們作為花拍中心的管理者去荷蘭訪問,有幾家公司聽說是中國人來了,即使有荷蘭同行引薦,也明確拒絕了參觀要求,讓她們心里五味雜陳。美國華裔育種專家林彬也向我談到類似的感受:“曾有中國公司想引進西方的品種,人家那種想給不想給的樣子,我看了很難受。”
花拍中心于是承擔起了另一項任務——他們與西方育種公司、云南種植戶一起簽三方協(xié)議,保證凡是經過花拍中心賣出去的新品種花卉,每枝都在交易之后由花拍中心扣除專利費,再交給育種公司。
這樣做有一個前提:好花需要在市場上賣得出高價格。農民如果發(fā)現(xiàn)在交完專利費之后,剩下的利潤比老品種的花還要多些,自然就有引進新品種的積極性。
老楊這樣的行業(yè)領先者,在2000年左右開始與法國玫昂國際月季公司合作。楊月季公司引進玫昂公司的品種,他們每繁育一株苗栽到田里,要支付對方80美分的專利費。玫昂作為國外育種公司,到老楊的田地里來檢查的可能性很小,這就需要雙方的相互信任:老楊不會拿到枝條后自己偷偷繁殖而不交專利費,而玫昂公司也愿意提供最好的品種供中國合作者挑選。但是對于大多數(shù)農戶來說,光靠這種信任還不夠,必須讓他們得到實實在在的利益。
荷蘭是郁金香之國,這種來自中亞的物種最終成為荷蘭的代表
花拍中心天天與花農打交道,所以深知如何抓住要害?;ㄅ闹行牡挠嗄日f,只有讓農民賺到錢,農民才會跟著拍賣市場走。當初云南省對于發(fā)展切花產業(yè)很積極,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切花產業(yè)的惠農效果很明顯。與咖啡、茶葉等行業(yè)相比,切花行業(yè)壟斷性不高,種植戶的利潤不錯,而且拍賣市場能夠保證農戶及時收到貨款?;ㄞr每天把花送到花拍中心,晚上交易,成交之后賬戶里就能收到錢。前來拍賣的購買商,他們的會員資格同時是對自己信用的一種擔保,會員戶頭里必須有錢才能來拍賣。
這就解決了之前花農的一大難題:一些購買商催著發(fā)貨,可是花農把貨發(fā)出去了,購買商卻消失了,再也聯(lián)系不上。拍賣平臺也使得花朵的來源變得比過去容易追溯,如果某個花農或某個品牌經常以次充好,就賣不出好價格。
但是引進一個新品種,并不是我們外行人想象的那么容易。對于花農來說,需要冒相當?shù)娘L險。種植者首先需要說服批發(fā)商來買新品種的花兒,批發(fā)商要去說服全國的進貨商(比如各個花店),而最終這些新品種的花兒還需要經受消費者的檢驗——人們是否愿意掏錢購買。就在幾年前,中國消費者還沒有多少關于花卉品種的概念,新品種需要他們付出更多錢,并且還可能不符合人們的審美。一些國外很流行的新品種,比如復古風格的玫瑰,花瓣看起來又舊又皺,中國的購買商直呼“好丑”。
長期由固定老品種占領的中國市場,消費者因為固定的供給而變得守舊,這種守舊既體現(xiàn)在消費金額上,也體現(xiàn)在審美上。一個市場追求花兒不斷出新,不僅需要育種者和種植者解決技術上的難題,還需要一種消費風潮。用花拍中心總經理張力的話來說,幾年之前,中國市場“對新品種的渴望不夠”。也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拍賣大廳里那幾百個人,決定著我們對花卉的審美。如果一個新品種在拍市賣不出價格,農戶哪里會有種植的愿望。
云南錦苑公司在2013年推出西方的玫瑰新品種“荔枝”,這是一種粉紅色的玫瑰,因為有獨特的荔枝香味而得名??墒菦]想到市場完全不接受,每枝花的拍賣價格只有0.1~0.2元。西方流行的“奧斯汀玫瑰”系列,花苞不是傳統(tǒng)的杯狀,有些品種顏色顯得比較舊,一開始在昆明花拍市場不太受歡迎,批發(fā)商認為它們“花朵畸形”。所以錦苑公司這樣的嘗螃蟹者,一開始引進新品種是虧本的。
2013年冬天,云南罕見地遭遇雪災,花農們毫無防備,大量鮮花死亡。而這樣的天氣異動,早就不會影響設施先進的歐洲農戶了。大雪壓不垮結實的玻璃溫室,自動化的加溫設備也會開足馬力工作。但是對中國切花行業(yè)里的人來說,2014年的情人節(jié)讓他們印象特別深刻:雪災使得玫瑰供應量嚴重不足,即使一枝玫瑰花農賣到十來元,批發(fā)商也搶著要。對于切花行業(yè)來說,情人節(jié)是一年內最值得翹首以待的節(jié)日,而中國的批發(fā)商這時候往往要“拼人品”,看誰能有辦法弄到足夠的貨。
2013年云南雪災導致的中國切花市場“花荒”,在貿易商李壽軍看來,也不完全是壞事。它使得更多花店把眼光望向海外貨源,開始了與進口花的接觸。李壽軍是廣州新基園藝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做了23年的鮮花生意。他觀察到,在2013年雪災過后,一些貿易商對進口花產生了更大的興趣。李壽軍告訴我說,一些花店開始更喜歡進口花,進口花質量和產量都很穩(wěn)定,這兩者穩(wěn)定了,價格也就相對于國產花更穩(wěn)定?;ǖ甑慕洜I者不用老是為貨源擔心,也不用為批發(fā)商發(fā)給他的貨里邊以次充好的情況而氣惱。到了節(jié)假日,當國內鮮花供應緊張而價格高企時,進口花有可能還便宜一點?;ǖ陮⒒▋嘿u給消費者時,進口花的加價空間還大大高于國產花。這一切都使得進口花有相當?shù)母偁幜Α?
當花店對進口花需求越來越大時,這種需求會作用于批發(fā)商,進而提升整個市場對高檔花的需求。從這個角度來說,貿易商與消費者之間有一種難以精確描述的互動:只有商人們向市場提供更多品種,買花人才能見到它們;而最終只有買花人愿意購買這些花,它們才能真正大量地推向市場。在種種互動當中,中國市場對新品種的渴望慢慢加強了。
而西方育種公司對待中國市場的態(tài)度,在2008年歐美經濟危機之后,開始發(fā)生變化。我在文章開頭提到的荷蘭西露絲育種公司,在2008年危機后裁掉了一半人員。歐美飽和的花卉消費出現(xiàn)下降,再加上最近幾年俄羅斯的經濟不好,中國蓬勃發(fā)展的鮮花消費市場,幾乎算得上是一枝獨秀。
在我參觀荷蘭的幾家育種公司時,問到他們如何決定與中國人做生意時,這幾位荷蘭管理者幾乎都意味深長地咧開嘴——形勢逼人做出改變啊。中國的鮮花消費近幾年以超過年均10%的速度增長。有一種說法是,當一個國家的小汽車購買開始下降時,往往是鮮花消費抬頭之時。當人們生活中已經不再需要購買大件物品,便有了更多花錢買“無用東西”的閑情逸致。還有一種說法是,鮮花消費具有“口紅效應”,哪怕是戰(zhàn)爭期間,口紅仍然是婦女們喜愛的物品,因為人們會覺得,“生活都已經如此不好了,我還不能涂一支口紅,讓生活顯得好些嗎?”鮮花具有類似的作用,當一個社會養(yǎng)成家庭消費鮮花的習慣后,這個習慣會很穩(wěn)定。中國社會便處在這個轉變的當口,過去只在節(jié)慶市場受歡迎的鮮花,現(xiàn)在越來越成為普通家庭生活的一部分。
而家庭消費鮮花的愛好,與節(jié)慶鮮花不一樣。為一場婚禮而準備的鮮花,往往只需要花頭大、花形好看,風光幾個小時即可,瓶插期有多長并不重要。而進入家庭消費的鮮花,人們會在乎的方面更多,它們的花莖有多長、直不直、瓶插期有多久,都變得重要起來。
家庭消費一旦活躍起來,意味著中國人欣賞鮮花的口味更加多元化了。所以幾年前在市場上被冷淡的“荔枝”“奧斯汀系列玫瑰”,近兩年完全火了起來。2013年“荔枝”每枝花的拍賣價格只有0.1~0.2元,今年每枝拍賣均價達到3元,“七夕節(jié)”時更是高達8元。當我在昆明花拍中心,看著余娜與同事們?yōu)榱送茝V新品種的花,特意找來攝影師給花兒們拍照時,余娜興奮地感嘆說:“感謝‘90后,讓市場上的口味豐富了起來,再新再怪的花都有人喜歡?!睆埩娬{說,生物學意義上的新品種,不等同于商業(yè)上的新品種。一個新品種只有受歡迎了,這個“新”才有意義。
新品種賣出了好價格,農民自然也有了種植的積極性。國外新品種的流行,也帶動了人們對國產新品種的關注。中國人自己開發(fā)的新品種玫瑰,比如紫紅色的“華貴人”、黃色偏橙的“金輝”,平時能在拍市賣到2元一枝,節(jié)日時更是5~6元一枝。比較起2015年昆明花拍中心所有玫瑰的平均價0.48元,這兩個國產新品種賣出的好價格,讓農民在交了專利費之后,得到的利潤也不錯。
這種高檔花受歡迎的風潮,也使得各個產花國紛紛跑來中國推銷自己的新品種。李壽軍俏皮地把這種場面稱之為“男女之間談戀愛,不一定要主動追求嘛,靠的是吸引”。李壽軍作為國內規(guī)模較大的貿易商,這幾年他的公司接待了荷蘭、新西蘭、澳大利亞、馬來西亞、厄瓜多爾、肯尼亞各國的生意人,希望與他合作,一起開拓中國鮮花的高端市場。
而在全世界的鮮花產業(yè)里,荷蘭無疑是將整個產業(yè)做得最高端的領頭羊。我決定去會一會這頭“羊”,看看人類控制鮮花的極限,以及人類組織生產與交易的自我控制極限,到底在哪里。
荷蘭著名的鮮花拍賣市場阿斯米爾,位于阿姆斯特丹的郊外,距離史基浦機場只有6公里。在史基浦機場內,有專門賣郁金香、風信子等種球的商店,還有一包一包的各種花卉種子。由于每類種子的包裝袋上,必須有開花后的圖片給顧客做參考,因此遠遠看過去,一片花紅柳綠的情景。一出機場,花壇內種植的向日葵便笑臉相迎。
但是到達阿斯米爾后,單從外表來看這個全世界鮮花交易樞紐,是讓人忍不住覺得失望的。我和攝影記者坐車經過這片區(qū)域時,感覺這么多低矮龐大的灰色水泥建筑,顯得太工業(yè)化了。一個個大型倉庫沿著寬闊的馬路排開,大大的中心環(huán)島將不同的區(qū)塊連接起來,完全看不出與鮮花的聯(lián)系。如果有人告訴我,這里是計算機產業(yè)園區(qū),或是手機生產園區(qū),我沒有任何異議。我能判斷的是,這里的產品需要非常高效的運輸條件,所以四周是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機場就在不遠處。
唯一顯示出鮮花氣息的,是偶爾開過的長長的大貨車。這些貨車是全封閉的冷鏈運輸,它們車廂上大大的花朵圖片,是唯一顯露生氣的地方。這也是西方人更為領先的方式:鮮花的運輸和交易盡量全程低溫,鮮花只要能豎起來放在帶水的桶里,就不會像國內那樣,人們在大箱子里盡可能多地塞進去上百束脫水的鮮花。
由于歐美人已經保證了鮮花在運輸和交易過程中的低溫,所以阿斯米爾的鮮花拍賣不用從夜里開始。在這里,鮮花從早上6點開始拍賣,將近中午結束。拍賣完的鮮花有的搭乘貨車被拉往歐洲各地,有的坐上飛機漂洋過海。阿斯米爾的規(guī)模,通過幾個數(shù)據就能讓人感到驚訝:在這里拍賣的花卉有約2萬個品種,整個市場有400個足球場那么大,其中冷藏區(qū)域有20個足球場大小。這地方在阿斯米爾小鎮(zhèn)絕對是個龐然大物。在拍賣中心周圍,聚集了世界上幾乎所有主要的種植者和拍賣商,他們至少要在這里設立一個辦公室。
“現(xiàn)在是切花消費的淡季,一些歐洲人還在度假,人們鮮花買得少了?!蹦菘?0歲出頭,一頭深棕色的長發(fā),面容艷麗,身姿婀娜。她是拍賣市場做公關宣傳工作的女孩,清晨7點,她一邊帶著我和攝影記者走進阿斯米爾鮮花拍賣市場,一邊告訴我們,現(xiàn)在鮮花交易的場面遠遠沒有節(jié)假日壯觀。不過這兒與世界上其他鮮花拍賣市場相比,場面已經足夠大。
我想起歐洲人說的一句話,當海灘上有比基尼女郎可以看時,沒人需要鮮花。現(xiàn)在雖然進入了9月,但是氣溫不算低,度假的日子仍在尾聲。我到達拍賣市場的9月5日,是個星期一,鮮花處在每周價格最低的時候。而一旦到了周五,價格基本上是當周最高的,因為“全世界都會買花過周末”。除非鮮花供應過量,周五的價格才會明顯下跌??偟膩碚f,夏季是花市最為低迷的時候,從供應方來說,總是會出現(xiàn)大量鮮花被丟進垃圾箱的情況。
在鮮花從業(yè)者的工作周期里,冬季和春季是最忙的季節(jié),從圣誕節(jié)、情人節(jié)、婦女節(jié)到母親節(jié)等等,人們有各種購買鮮花的理由。剩下的半年,市場則明顯清淡一些,尤其是夏季。荷蘭西露絲公司的市場經理告訴我說,“切花行業(yè)75%的生意在上半年”。
但是中國的消費者近幾年改變了這一行業(yè)規(guī)則,每年的“七夕”節(jié),相當于是在傳統(tǒng)的淡季里,為切花消費制造了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歐洲市場現(xiàn)在已經感受到中國人“七夕”節(jié)時對高端花的需求,對歐洲種植者來說,夏季的鮮花質量不錯,這時候白天長,溫度高,花卉繁多又廉價。中國這么大一個市場,在夏季有了一個自己的情人節(jié),誰都希望能把握這個機會。
阿斯米爾拍賣市場也不例外,他們正式推出了自己產品的中文名——“優(yōu)荷花品”。今年8月的“七夕”“優(yōu)荷花品”直接從肯尼亞組織了2萬枝玫瑰運往上海,在一些高端超市和天貓商城上售賣。他們推出的“七夕甄選品種”,有暗紅色和紫色玫瑰。
在鮮花拍賣機制的發(fā)端地,每個工作日,若干個穿著紅馬甲的地面工作人員,站立在小小的牽引車上,載著不同的鮮花快速地穿梭。他們戴著耳機,手持一個小小的掃描儀,每到達一批鮮花面前就掃描一下小車上的條形碼,然后耳機的自動語音會告訴他們,鮮花需要送到那個區(qū)域去。
與此同時,拍賣大廳的交易在高效進行著,電子大鐘快速地達成交易,一旦成交,這個批次的花就被場地的工作人員快速地運到屬于某個具體買家的區(qū)域。也就是說,一方面人們通過電子方式達成交易,一方面他們購買的商品必須在眼前,他們能在拍賣前看得到,在拍賣后也能隨時驗貨——“這正是我想要的。”
這也讓我再次感受到鮮花交易最獨特的地方:我們無法想象我們會對每一頭豬、每一批蔬菜、每一把大米單獨論價,可是卻需要一一關照每一把鮮花。當每一個家庭主婦、帥氣小伙走進花店買花時,他們在乎手中的這一把花是否新鮮、是否漂亮、是否健康,那么在交易時,批發(fā)商也需要在意每一把的成色。如果不是把花兒組織在一起拍賣,哪一個自由市場能在每天幾小時內完成如此大量的交易呢?
云南花農在塑料大棚里種植玫瑰。紅玫瑰是永遠的切花之王,深受消費者喜愛
一個近百年前建立的市場,雖然經歷了荷蘭國內幾個拍賣市場的合并,經歷了世界大戰(zhàn)中的暫停交易,但是她在今天,仍然高效地運轉著,主宰著全球的鮮花貿易。人們只需買一張7歐元的門票,沿著樓梯走向二樓,就可以參觀拍市里的鮮花交易勝景。這里已經成為阿姆斯特丹的一個旅游項目,每年大約接待10萬名游客。
在“優(yōu)荷花品”的辦公區(qū)域,接待我們的是兩位高大的荷蘭男士,名片上印著中文名——白吉、陸濤。雖然除了用中文問好,他倆并不懂中文,但是他們?yōu)槿ツ?月專門建立的中國項目部門工作,這種情景在幾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在他們和我見面的辦公室里,有一張十分顯眼的中國地圖,不同省份被密密麻麻貼滿了不同顏色的標記。旁邊的一個大辦公室里,則有著“優(yōu)荷花品”的幾個中文大字。辦公桌上,散落著山東菏澤、海南等幾個地方政府在拜訪這里時留下的花卉種植的宣傳冊子。
白吉是領導著這個17人組成的中國項目組的負責人。作為拍賣市場的管理者,他們很像一個中介結構——一方面培養(yǎng)和發(fā)展優(yōu)秀的種植戶,一方面尋找好的購買商。只有種植戶向市場供應好的鮮花,購買商積極銷售鮮花,拍賣市場這個中間機構才會生意興隆。所以白吉他們積極關注著:中國哪些地區(qū)的種植者能夠種出滿足國際市場需求的鮮花,歐洲的哪些貿易商有志于往中國出口高檔鮮花。
在電子化交易更為普及的今天,很多購買商不再出現(xiàn)在拍賣中心的交易大廳里,他們可以在公司或家里的電腦前,操作鍵盤參與拍賣。而對于參與“對手交易”的人來說,電子大鐘拍賣出來的價格,仍然有非常大的指導意義。白吉告訴我說,有些購買商直接向種植者買花,但是他們每天談判價格,都是以拍賣大鐘的價格為指導價,“今天這個品種的玫瑰拍出了什么價格,那個品種的非洲菊是什么價格,大鐘價格具有最權威的參考價值”。
在拍賣市場的上方,有一條全自動的長長貨運通道,將購買商拍完的鮮花,及時送到他們圍聚在周圍位于拍賣市場附近的公司。所以當我第二天上午拜訪拍賣市場附近做切花貿易的公司DGI時,銷售顧問馬克告訴我說,我在公司二樓看到的自動運輸過來的鮮花,正是在拍賣市場剛剛交易完畢的。這條11公里長的通道,會在鮮花拍賣半小時內,保證花兒送到他們公司。在鮮花的處理車間,溫度只有6~7攝氏度的樣子,待上十來分鐘就讓人凍得難受。
我看到貨架上有一些粉色和紫色的繡球、粉紅滿天星,這批花將會在明早8點到10之間運往機場,各種安檢之后,花兒們搭乘當天18點荷蘭航空的飛機,10個多小時后就能到達上海。在送上飛機之前,花兒盡量放在5攝氏度左右的低溫里,處于半休眠狀態(tài)。像繡球花這樣不能較長時間脫水的,會在根部帶上保鮮裝置。馬克讓我注意一下他們運花的箱子,告訴我:“你就算站上去,它們也塌不了,結實著呢?!?/p>
拍賣市場還有一個區(qū)域,是供批發(fā)商直接來買花的。不過與中國自由市場不同的是,批發(fā)市場只向有執(zhí)照的批發(fā)者賣花,普通人無法購買。中國的鮮花批發(fā)市場,任何人都能以批發(fā)價買花,這被看作是對批發(fā)商利益的一種侵犯。而無論歐洲、美國還是日本這些成熟市場里,批發(fā)市場與零售市場的劃分是十分清楚的。
白吉和陸濤帶我參觀批發(fā)市場時,我再次注意到荷蘭人對鮮花的保護——切花基本上都豎起來放在帶水的桶里,并且處處低溫來延長鮮花離開枝頭后的壽命,我們穿著襯衫,在房間里待不了一會兒就覺得冷。他們向我說起中國消費者與歐洲消費者的區(qū)別:“中國人買花一般是用來送人的,所以大家很在乎‘送禮的那一刻,中國人喜歡買花苞開得大的花,送禮時顯得漂亮。我們買花喜歡買沒怎么開放的,這樣無論是我自己帶回家,還是送給我媽媽帶回家,花在瓶中插了兩三天才開放,能把最美好的時刻留得長久些?!?
他們還注意到中國人過節(jié)的習慣:“‘七夕的時候,中國小伙子買花,會把自己打扮得很帥,然后把花送到女孩子的辦公室去。我聽說中國大城市的白領消費,花兒大部分是送去辦公室。我們這邊買花,基本是送往家里,不管是買給自己家,還是送到朋友家。”
我想知道歐洲人有多么愛花?!澳忝恐芏假I花嗎?”我向他們問道。
“是啊,不是我買,就是我妻子買,只要不是度假,家里永遠有花的。”40多歲的陸濤說。他想了想,轉過頭來問我:“你家里有幾個花瓶?”
這還真是一個不錯的角度??上业拇鸢甘恰皟蓚€”。
陸濤說:“我家有15~20個花瓶。”
“那一定是因為你家房子大吧?”我覺得15個以上的花瓶,顯得太夸張了。
陸濤搖頭,說:“房子應該比中國人一般的房子大些,但是我們不同的花要搭配不同的花瓶,所以一家有十幾個花瓶很正常?!?/p>
他一把抓住走在前面的白吉,問道:“你家有多少個花瓶?”
白吉想了想,說:“接近20個吧?!?/p>
喔,我想,這么說來,中國市場確實還有很大的增長空間。
第二天早晨,當莫妮卡又帶著我逛拍賣市場的時候,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真花的顏色還有這樣的?”難道荷蘭人凡·高在100多年前,就用他那高超的色彩表現(xiàn)力,預知荷蘭能夠生產出如此色澤鮮艷的花兒?當我在油畫里看到的色澤,真的呈現(xiàn)在來自自然界的鮮花身上時,總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我在云南種植戶的基地里、拍賣市場里也看到很多藍色和紫色的繡球花,但是這兒看到的花色特別深厚純粹,仿佛每一種顏色都用盡力氣來表現(xiàn)自己。我還看到了一種近乎黑色的馬蹄蓮,雖然我覺得這種顏色不討人喜歡,但是莫妮卡說,藝術家們很喜歡用它們來裝扮環(huán)境。還有一些花瓣像燙過的鐵絲棒一樣的菊花,花頭像插滿針一樣的針墊花,細細長長、花苞好似高腳杯的寒丁子,在中國很少見。
在一眼望不到邊的供貨區(qū),我眼前面對著無盡的花海,成千上萬個品種的花卉。這個幾乎每日運作的花兒們展現(xiàn)自我的巨型舞臺,既是大自然的杰作,又同時是人類力量的杰作。在花兒身上,到底哪些是自然的結果、哪些是人為的力量,其中界限已經越來越難以分清。
人們把曾經遍布整個地球的野生花卉,變?yōu)橐荒晁募居脕硌b飾自己餐桌、臥室、辦公區(qū)域的嬌貴切花。人們不希望受到地域、季節(jié)的限制,人們盼望隨心所欲地享受這些鮮花,將艷麗的短暫隨時取用。人們還把自然界所有存在的顏色,都賦予在了這些花朵上。我們至今也還在做著努力,希望把一些花兒缺失的基因,也能通過人工的方式予以改變。
比如“藍玫瑰”的傳說。所有育種者提到“藍玫瑰”這幾個字,都會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后來當我與荷蘭西露絲育種公司的路德·克拉森斯見面時提到“藍玫瑰”,他聳起了肩膀,攤開手說:“是啊,是啊,這是玫瑰界的一個傳說。每幾年就會有人說,自己育種出來了藍玫瑰。但是如果你真的了解玫瑰育種,就知道這絕對不可能?!?/p>
玫瑰中完全不含能使花瓣變成藍色的花翠素,也就是說,玫瑰表達不了藍色。人們對藍玫瑰的追求,只是因為它在自然界不存在。這也就像郁金香沒有純正的黑色一樣,雖然市場上偶爾飄來黑色郁金香的故事,但是那幾個所謂的“黑色”品種,也只不過是極深紫色顯示出來的效果。
玫瑰不像繡球花,種植者只需要調整土壤的酸堿度,就可以決定種出來的繡球是藍色還是紅色。這種技巧非常好掌握,我在云南滇池附近的塑料大棚里,就看到農民們種出了不同顏色的繡球。但是對于藍玫瑰的追求,最近幾年的說法已經證實了自然雜交的不可能——全世界只有兩三家公司,稱自己用轉基因技術種出了藍玫瑰,雖然見到過的人會描述說,“那很難稱得上是真正的藍色”。
路德·克拉森斯說,他不相信人們能用基因技術改變玫瑰,“玫瑰是特別復雜的花卉,也許別的花卉可以實現(xiàn)DNA育種,但我不相信玫瑰可以”。當我把這個問題向育種專家林彬提問的時候,他反問我道:“你會買藍玫瑰嗎?人們也許會一時興起,嘗嘗鮮,但是對于玫瑰來說,紅色的才更符合人們心目中的玫瑰形象。育種會消耗相當高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沒有多少理性的人,會真的去做藍玫瑰的育種。”
“藍色妖姬”曾經風靡一時,它是人們向往“藍玫瑰”的一個佐證。不過這種染色的玫瑰,色素對花朵會造成傷害。在中國,由于用劣質顏料染色的仿制“藍色妖姬”太多,買花人很難分清買到的是進口花還是仿制花,以至于整個市場被弄亂了。
但是當人們看到某個品種的花朵,突然出現(xiàn)從來沒有的顏色時,會抑制不住本能的欣喜。在歐洲,天然的粉色、藍色滿天星早就出現(xiàn)在了市場上,而在中國,天然的滿天星只有白色的。所以歐洲人會將其他顏色的滿天星出口到中國,滿足人們的需求。
當我在阿斯米爾拍賣市場的一個大型實驗室里,透過玻璃看到藍墨水一樣的蝴蝶蘭時,感到非常驚奇。我讓莫妮卡來看,她也感到奇怪地說:“這個顏色很特別,我好像沒見過這樣的蝴蝶蘭?!边@個實驗室是阿斯米爾拍賣市場著名的測試中心,它是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客觀對花卉品種進行測試和競爭力評級的機構之一。
我想近距離地看看這奇特的藍色蝴蝶蘭,測試中心的高級研究員英吉為我們打開了玻璃門。測試中心的屋子里至少擺著四五十盆蝴蝶蘭,白色的、紫色的居多,還有一些玫瑰、六出花、非洲菊等等。然而讓我失望的是,英吉說:“只有你看到的這種藍色,確實不是天然的。人們在白色蝴蝶蘭花莖的底部,注射進一種藍色染料,先開的花吸收染料比較多,顏色會出現(xiàn)藍色帶黑,后開的花則會變成淺藍色。”這種染色的蝴蝶蘭也有市場,它們在這里接受測試,包括瓶插期能有多久、顏色是否穩(wěn)定、存不存在環(huán)保上的問題等等。銷售公司也會通過拍賣市場小批量地售賣,看市場對這種花卉的接受態(tài)度,以及愿意付出什么樣的價格。雖然這藍色的蝴蝶蘭不是天然的,但我想想覺得也好——大自然就是有辦法,用一些人類無解的謎題,來讓我們始終保持對它的敬畏吧。
從花兒的顏值來說,出現(xiàn)在阿斯米爾的花兒確實比昆明花拍中心的花兒美貌許多。除了花朵本身的姿態(tài)和顏色,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花朵的包裝方式。昆明拍賣的鮮花,花頭都是被包在瓦楞紙里邊,防止花兒被粗魯?shù)倪\輸所傷害。所以中國購買商們特有的看花方式是,每人手里都拿著一個手電筒,在瓦楞紙緊緊包裹著花束的情況下,試圖把花兒看得更清楚點。但是阿斯米爾的鮮花幾乎全部露出花頭,大大的花朵和艷麗的色澤,幾米外就看得清楚。
在這里,人們不得不感慨:20世紀的鮮花產業(yè)已經徹底改頭換面了。全新的育種技術、先進的溫室設備,還有層出不窮的全球運輸系統(tǒng)。我們在市場上一年到頭都能看見奇花異草?;▋簜冏兊酶臃?,更容易養(yǎng),更加光彩奪目,并且季節(jié)性不那么強了。
雖然基因以及顯性和隱性性狀的概念,直到20世紀初才被完全解密,但是人類接下來改造自然的速度突飛猛進。育種者也慢慢摸索出如何通過育種解決種植者面臨的諸多問題,如抵抗病蟲害,適應各種生長條件的能力,使花朵更易收獲、包裝和運輸。而種植者本身也是創(chuàng)新者,他們引進新技術,種植出更高、更直、能反季開放、葉片斑點較少、花瓣沒有瑕疵的花。
不過在電子化程度越來越高的今天,阿斯米爾拍賣市場也多少受到些沖擊。白吉說,過去荷蘭市場上有70%的切花通過拍賣市場交易,現(xiàn)在只有50%的比例。像肯尼亞、厄瓜多爾這些年發(fā)展起來的大型種植農場,也十分主動地與買家直接建立聯(lián)系,它們勢必會對拍賣模式造成一定的沖擊。
但是荷蘭人在他們建立的從育種、種植、交易、銷售都精確控制鮮花的產業(yè)中,仍然是拉動整個世界花卉貿易的火車頭。
說到對花朵的控制,沒人比得上荷蘭人。了解荷蘭的切花產業(yè),仿佛就是在觀看一個人類控制鮮花的多幕情景劇。從花兒在枝頭上時控制開花的時間,到采摘后如何保持花朵閉合,到了花店或客戶手里又怎樣讓花朵適時開放,這些我們以為是花兒“自然”的歷程,在荷蘭都是可以人為控制的。
不過種植戶對于開花時間的控制,我首先是在云南種植戶段金輝的基地里看到的。當時正是7月下旬,距離8月9日的“七夕節(jié)”還有大半個月,段金輝田地里香檳色的玫瑰“蜜桃雪山”蓄勢待發(fā)。在中國塑料大棚里種花,夏季的花在高溫多雨的環(huán)境下,花瓣容易爛,要養(yǎng)出好花不容易。但是段金輝說,他的花,夏季離開枝頭也能存活10天,冬天離開枝頭后則能更久。而花兒要活得久,從種植到采后處理、運輸,每一步都得精心對待。
我在段金輝田地里看到的玫瑰,與北京馬路邊的月季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戶外的月季往往長得雜亂,根部一叢叢向外發(fā)射,一株苗上邊好幾朵花,花朵高矮不一。但是像段金輝這樣給市場提供切花的,會給玫瑰“壓枝”,也就是壓折一棵種苗的分枝,只保證主枝上那朵玫瑰的生長。壓倒在田里的枝條,不僅不再與主枝爭奪養(yǎng)分,還為它們從田里輸送營養(yǎng)。一朵玫瑰長得好,是因為犧牲了這顆植株上同時期其他玫瑰的生長機會。所以田里的玫瑰都顯得亭亭玉立,花頭飽滿。
“我會根據價格來控制花開的時間。”40多歲的段金輝顯得柔弱而謙虛,說起話來總是笑瞇瞇的。他是昆明花拍中心的“五星供貨商”,種出來的玫瑰大多數(shù)是A級,在市場上供不應求。每個季節(jié),玫瑰開花需要的時間長短不一,段金輝會通過剪枝來控制花開的時間。他指著一株即將開放的蜜桃雪山說:“如果我希望它晚些開,我早些時候就從中部七片葉子的地方開始剪枝。如果要它早一點開,那就從五片葉子的地方剪枝。離花頭比較近的地方剪枝,花朵質量就不好,從更靠下方的地方來剪枝會更好。這就需要種植的人提前做好打算。”
而荷蘭人對于花的控制,已經發(fā)展到基本不在田地里種花了。荷蘭人早已開始無土栽培絕大部分的花卉。這樣的好處是既可以讓花的生長加快,又避免了土壤帶來的各種病菌。
中國種植戶的狀況,特別像荷蘭人在花卉種植之初的情況。西方的切花基本全部在玻璃溫室大棚里種植,這些溫室由全自動的電腦來控制各種設備,花兒生長的每一步,幾乎都由人工來干預。但是中國的種植戶們,一部分是完全靠天吃飯,一部分是給予花卉半自動化的照顧,花兒種出來的一致性大大低于西方。有些品種在冬天得不到足夠的加溫,因此產量很低。
云南如今負責中國切花市場70%的花卉生產,但是大多數(shù)農戶只是在簡易的塑料大棚里種植鮮花,受天氣變化的影響比較大,也受不同農戶的技術水平影響大,所以生產出來的鮮花質量很不一致。昆明花拍中心的鄧玉娟告訴我說,在阿斯米爾拍賣市場,參加拍賣的鮮花,質量只分為兩個等級——A級和B級,但是中國農戶種出來的花差別太大,因此昆明花拍中心將鮮花分為了6個等級——從A級一直到F級。這也是國產鮮花的一個鮮明特點:一致性不夠。同樣種植“蜜桃雪山”,段金輝種出來的A級一枝能賣2元多,而種得不好的農戶只能幾毛錢一枝。這種差別也體現(xiàn)在其他品種上,比如7月24日那天我看到的玫瑰,“蘇醒”A級拍賣價可以達到1.46元,而B級只有0.61元。但是在鮮花的銷售端,買花人往往并沒有等級概念,不知道不同等級背后,價格與質量都存在巨大差異。
而我在荷蘭看到的玻璃溫室里,鮮花不必費心扎根于土壤中。它們在自動化的機床上,郁金香和百合被埋進塑料箱,非洲菊愜意地生活在塑料盆中,盆里不用泥土,而是切碎的椰絲纖維,或是各種研發(fā)出來的飽含氮磷鉀等養(yǎng)分的基質。玻璃溫室外的自動開合的黑網會調節(jié)光照,風扇、加熱器、熱水管,可以確保溫度適中。
花兒們不會受到害蟲煩擾。那些蟲子不是被溫室通風孔上的細網擋在門外,就是被專門投放在溫室中的撲食昆蟲消滅,還可能被粘蟲器捕獲,或被殺蟲劑消滅。水和養(yǎng)料沿著像輸液導管一樣的細小塑料滴管供應給花。根本無須等鮮花去抱怨供應是否出現(xiàn)問題,工作人員會測量滴灌系統(tǒng)的另一端流出的水中剩余的養(yǎng)料,以便了解植物對哪種養(yǎng)分已經吸得足夠,哪些還不夠。
在這樣環(huán)境中養(yǎng)出來的花兒,成長速度讓人驚詫。我在荷蘭西露絲公司看到的一種有著玫瑰般暗紅色的小型非洲菊,每年每平方米能產900枝?!凹t色娜奧米”是他們的明星產品,在玻璃大棚的無土栽培中,每年每平方米能產300枝,種植密度和產量大大高于有土栽培。
無土栽培對種植技術要求更高,西露絲公司的中國代表楊佳告訴我說,大田種植比較粗放,花兒該澆水或是該施肥了,農民晚個兩三天問題不大。但是無土栽培的花兒,每一天該補充多少水分、多少具體的微量元素,都要求得很精細,一旦做不到位,花兒質量馬上就出問題。所以對花兒的控制,不僅要求農民勤奮,還要求他們專業(yè):時時觀察花兒的需求,枝條彎曲該補充什么肥料、枝條瘦弱該怎么辦、花色不好是哪兒出問題了,都需要非常及時地調整種植技術。
一旦花朵離開枝頭,如何進行采后處理,又是另一項關鍵技術。段金輝因為花兒種得好,早些年被荷蘭的公司邀請去參觀和接受培訓。他注意到,荷蘭人在采完鮮花后,馬上就將花泡在清水里。而中國的花農基本上將花干干地堆在一起,再運往拍賣中心或市場,花兒脫水的時間非常長。所以段金輝吸收荷蘭人的經驗,“花兒離開枝頭,斷了水分和營養(yǎng),應該馬上讓它們吸足水”。
“如何讓花兒保鮮,人們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比如往水里放點糖、放點銅幣、放點檸檬或是可樂,其中有些方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比如銅可以使水保持干凈,可樂里的糖分給花兒提供養(yǎng)料,但是怎么使這些不同的成分互相協(xié)調平衡,那就是一件非常專業(yè)的事情了。”
在距離阿姆斯特丹不遠的納爾登市,我拜訪了有著60年歷史的家族企業(yè)“荷蘭可利鮮”。這家生產花朵保鮮劑的公司,負責照顧花兒離開枝頭以后的階段。銷售經理胡戈·可夫說,離開枝頭后,不同的鮮花對養(yǎng)分的需求不一樣。比如玫瑰需要一定的糖分更容易開放,康乃馨喜歡吸收銀,百合需要荷爾蒙的刺激。“所以我們有十幾種不同的保鮮劑,針對非常具體的單花花束。我們也有通用型的產品,針對所有花束,包括各種混合的花束。”
保鮮劑給花補充了營養(yǎng),可是郁金香的花莖會吸收這些營養(yǎng),長得特別快,花頭容易倒。所以特制的保鮮劑需要使營養(yǎng)盡可能到達郁金香的花頭,而不是莖部。玫瑰的保鮮劑試圖使花兒的顏色更艷,而葉子更綠?;旌匣ㄊ谋ur劑對研究人員來說,挑戰(zhàn)最大,“因為你很難同時滿足不同鮮花的需求”。
這種產品又具體分為三個階段給花兒使用,剛剛離開枝頭的花兒用“可利鮮1”,主要補充水分,對養(yǎng)分要求不高?!翱衫r2”是在花店和超市里,幫助保持花朵的閉合,而“可利鮮3”是讓買花人帶回家用的,促進和保持花兒的開放??衫r在中國的首席代表郭艷春說,人們在買花回家之后,如果一束花保持不了一周,大家的心理感受往往是“不值”。人們的心理預期是花兒可以在家保持8~10天。歐洲的花店和超市普遍是賣花送保鮮劑,那些微開的花苞到了買花人家里能夠順利開放,并且保持得比較久。
花兒被人們買回家之后,到底能在家存活多久,在中國曾經是個不太重要的問題。因為就在兩年前,中國的鮮花消費主要用在商務活動和婚禮、假日慶典上,人們只需要花兒在活動的幾個小時顯得艷麗新鮮即可。而在歐洲,75%的鮮花被用來家庭消費,所以保鮮被當作一個重要的問題對待。
如果春天到荷蘭,大多數(shù)游客都會奔向著名的郁金香花田。庫肯霍夫公園是世界上最大的球莖花園,它那顏色絢爛、花稈挺直的大片大片郁金香,成為歐洲花海的代表。而郁金香作為荷蘭的一個標志,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種花卉是荷蘭的原生品種。當郁金香在16世紀從中亞到達歐洲之后,曾經掀起過投機浪潮,好在投機浪潮最終并沒有摧毀郁金香產業(yè),郁金香成為荷蘭的國花。
學經濟學的人,往往會接觸到一個與荷蘭郁金香有關的案例——郁金香熱。這股郁金香風潮從17世紀開始,到1637年2月5日荷蘭一次特殊的郁金香球根拍賣會上,郁金香球根的價格竟然超過了貴金屬。巴黎貴族曾以向宮廷里的女士贈送玫瑰而互相攀比,當郁金香開始流行后,人們愿意為了一朵剪下枝頭的郁金香,而支付1000荷蘭盾的價格。一種叫“永遠的奧古斯都”的郁金香,成為公認的17世紀全荷蘭最著名、數(shù)量最稀少,自然也是最貴的郁金香。而據英國學者邁克·達什的研究,事實上,“永遠的奧古斯都”從來沒被真正交易過,因為它的數(shù)量實在太過稀少,根本沒有球根可供倒賣。
人們對于郁金香的熱情,使得種植郁金香球根比每周工作80小時來釘馬掌或是織布輕松多了,最普通的老百姓也參與到了郁金香球根的倒賣當中。一個球根從秋天種到地里,到一年后的秋天出土時,重量如果增長了幾倍,價格也能增長好幾倍。到后來,人們都無須親眼看到球根,它們便在一次次的“轉賣”中增值。當1636年12月,1只肥羊只賣10荷蘭盾的時候,一朵郁金香的價格居然能達到3000盾。轉年到了1637年2月,當一群花商像往常一樣,在郁金香集中種植的城市哈勒姆開始交易時,郁金香價格毫無征兆地暴跌了,不少人為此傾家蕩產。這次危機被人們稱為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金融危機。
但是當今天人們接觸荷蘭的花卉產業(yè)時,感受到的是以理性著稱的荷蘭人,為花卉產業(yè)建立的機制和規(guī)則。郁金香泡沫給這個國家?guī)砹藳_擊,但是同時給人們敲響警鐘,讓荷蘭人意識到規(guī)范發(fā)展產業(yè)的重要性。
當提到荷蘭的鮮花產業(yè)領先時,人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這里的地理和天氣因素,一定特別適合種植鮮花吧。然而荷蘭人生活的這片地方,卻是全歐洲自然資源最匱乏的地區(qū)之一。英國大使威廉·坦普爾爵士曾形容說:“沒有哪個國家比荷蘭共和國更缺少富饒的耕地、美麗的鄉(xiāng)村以及宜人的氣候?!边@個國家最重要的城市——阿姆斯特丹,其實就是建立在一片沼澤之上。他這樣形容這里,“若不是有森林凈化,將成天霧氣彌漫”,“氣候惡劣而無常”。荷蘭的天氣變化無常,空氣因陰冷、潮濕而不利于健康,容易傳播熱病和瘟疫。
這樣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沒有人認為它應該適宜花卉種植,何況是嬌貴的切花。所以在荷蘭發(fā)展鮮花產業(yè),其實是人類不斷排除自然干擾的一個過程。荷蘭人有句古老諺語:“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荷蘭人創(chuàng)造了荷蘭?!币驗楹商m的大部分土地都是略高于海平面的低洼地,所以荷蘭人歷來需要排干湖水、修建運河和大壩獲得更多土地。荷蘭人在建造荷蘭的過程中,形成了卓越的互相合作以及在妥協(xié)中建立規(guī)則的能力。
當我來到靠近荷蘭西海岸的德利爾,拜訪世界上最大的種苗生產商“橙色多盟”時,能感到南荷蘭省農業(yè)生產的深厚傳統(tǒng)。大量開闊的田地上,大型玻璃溫室一座接著一座。橙色多盟的地區(qū)銷售經理柳茂說,荷蘭的切花和盆花的種植基本集中在南荷蘭省,荷蘭廉價的天然氣為鮮花大棚提供了便宜的資源,這里政府統(tǒng)一建起了地熱系統(tǒng),既供人使用,也供花使用。大的鮮花種植企業(yè)自己發(fā)電,用不完的電賣給其他公司。
這種集中起來建立地區(qū)效應的做法,使得很多從家族企業(yè)開始發(fā)展起來的種植基地,能夠互相借力,使花卉產業(yè)在能源使用、運輸成本方面獲得優(yōu)勢。荷蘭人會說:“我們是一個小國家,必須團結起來做事情。”所以荷蘭人并不把同行看作完全的競爭關系,而是聯(lián)合起來,把生意做到全世界,市場一旦變大,大家就更像合作關系。如今荷蘭的球根植物種植田擴大到現(xiàn)在超過30多萬畝的規(guī)模,每年能生產100多億個種球,約占世界種球市場的65%。荷蘭球根植物行業(yè)的年產值即使按批發(fā)價來算,也有約10億美元。而在柳茂帶我參觀的紅掌盆花的市場,荷蘭也在育種和生產方面占有主導式的優(yōu)勢。
每年,荷蘭的花卉企業(yè)會向同行們敞開大門,歡迎所有愿意來訪的人。斯好萊花卉公司是荷蘭一家生產仙客來、四季報春等盆花的育種公司。歐美育種公司的“精確制導”能力在這里讓人一斑窺豹。仙客來的花色從純白、乳白、深紫羅蘭色、深酒紅色到粉紅帶眼、深霓虹火焰紋等等。在花的性能上也有區(qū)別,比如一些人對四季報春過敏,一碰這種花身上就會發(fā)癢。斯好萊的“touch me”(摸摸我)四季報春,消除了花兒的過敏源。仙客來的超級系列,盡量控制盆花在中央開花、植株保持圓形的結構并且大量統(tǒng)一開花。不同的具體品種,在顏色、花紋、葉片大小、花朵大小、植株尺寸上,都有非常明確的特性。這家公司原本是斯好萊家族在20世紀30年代創(chuàng)業(yè)的家族企業(yè),現(xiàn)任老板彼得在10年前從創(chuàng)始人后代手里買下了這家企業(yè),但因為“斯好萊”在行業(yè)內積累的名氣,他保留了企業(yè)的名稱,也保留了以前老板的習慣——每當有客人來訪,他們就會在公司門口升起客人所在國家的國旗。這天,我們也在斯好萊門口,看到了飄揚的中國國旗。
“你知道嗎?仙客來有多少片葉子,便能夠開多少花?!北说脦е覅⒂^他們的展示基地,“如果我們希望花兒多,育種者就得使葉子的尺寸變小而數(shù)目變多,這樣的品種也能讓一部分客人喜歡?!彼钢环N為陽臺花卉而生產的仙客來,葉子不像其他品種那樣綠,而是帶一些銀色的光澤,他告訴我:“野外的仙客來葉片是銀色的,這樣能夠反射太陽光,使得植株不被曬死。我們培育的這種陽臺仙客來,葉子的銀色介于野外和室內仙客來之間,它們最適合陽臺上的光線?!?/p>
在幾千平方米的展示區(qū)內,上百種仙客來、四季報春和花毛茛在小小的花盆里,展示著不同的面容和姿態(tài)。銷售人員哈勃說,這些盆花都在為兩個月后的行業(yè)交流做準備。每年11月的第一周,荷蘭的育種公司會打開大門迎接來訪者,斯好萊在世界各地的客戶會來上千名,參觀公司,看看最新的品種,洽談業(yè)務,其他育種者也會過來交流?!拔覀儚牟魂P起門來偷偷做自己的事情,我們也不是簡單地把種子賣給客戶。我們和同行交流,也指導種植者怎樣種好新品種,我們也非常關注這些花的市場銷售。只有整個行業(yè)好,我們生產的種子才有市場。”4年前斯好萊開始與中國公司合作,他們認為中國人家庭消費鮮花的時機已經來臨。老板彼得毫不掩飾大力在中國開展業(yè)務的熱情,他說:“我父親以前是一個種土豆的農民,一輩子很辛苦,但賺不到什么錢。我覺得花卉行業(yè)不一樣,我們研發(fā)出好的種子,讓農民來種花,他們會與我父親的命運不一樣,可以真正賺到錢?!?h3>芬芳在回歸
中國家庭消費鮮花的增長,與中國電商的發(fā)展緊密相關。當人們習慣于網絡購物,而物流配送平臺早已成熟時,中國網上消費鮮花的增速,讓西方國家也吃驚。電商用他們的辦法抓住中國消費者的心理,比如買花送花瓶,花瓶送得比較大,客人覺得值?!皶r間一長,他們發(fā)現(xiàn)原本訂的花束太小了,放在大花瓶里不好看,就會嘗試訂大的花束?!倍⒆觽兌嗌儆行愣鲪鄣男睦恚坏┯邪迈r花送到辦公室,很快辦公室其他的女孩也開始要求愛人送花。那些送花到家里的快遞小伙子,會打扮得很帥,利用遞鮮花的機會與客人聊天,順便說服客人把家里臟了的沙發(fā)套、地毯給他們帶回去洗。銷售人員告訴我說:“鮮花是一個特別好的敲開別人家門的理由。一旦有了每周向某個家庭的送花服務,我們就利用這個機會,盡量將這個家庭的其他服務也包辦下來?!焙芸赡苡行┥碳以诰W上賠本送花,他們因往送客人家送花拓展出來的其他業(yè)務,才是真正的盈利點。
昆明花拍中心的余娜說,當兩年前網絡送花剛火起來時,很多花店向他們抱怨,說電商會搶走花店生意。但是最后花店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意變好了?!磅r花消費有傳遞效應,一旦家庭消費養(yǎng)成習慣,大家愿意每周買束鮮花放在家里、放在辦公室里,這種習慣就很難改變。”按照美國年均每人消費17枝鮮花,而中國人僅僅消費1枝的數(shù)字來說,中國鮮花消費的潛力吸引了全世界供應商的眼光。
比如厄瓜多爾玫瑰,厄瓜多爾的一些玫瑰比牡丹或一些大麗花還大,在它們面前,所有其他玫瑰都顯得單薄和小氣。在中國,有商家主打厄瓜多爾槍炮玫瑰,無論是網店還是實體店,把鮮花賣出了奢侈品的價格。
對于鮮花行業(yè)內的人來說,厄瓜多爾大個頭的玫瑰生長周期長、產量不算高,在消費端的市場應用不多。過于高大的身姿使得它們氣場十分強大,“這樣的一束玫瑰,需要宮殿般的大房子才搭配它。它們不適合做成混合花束,因為很少有花適合與它們搭配”。但是中國有網商在大資金的進入下,將它們打造成昂貴的頂級玫瑰,而這種策略在中國的大城市擁有一定市場。
荷蘭西露絲公司在歐洲暢銷了10年的“紅色娜奧米”,近兩年開始與云南錦苑公司合作,在云南試種?!凹t色娜奧米”在中國市場,換了個有中國韻味的名字——“紅拂”。由于云南種植戶采取無土栽培的非常少,所以“紅拂”需要在云南經過田地種植的測試,看它們的抗病性、產量、質量如何。
今年“紅拂”剛剛投入昆明花拍中心交易不久,價格比“卡羅拉”高了一倍?;ㄅ闹行目偨浝韽埩φf,中國人消費玫瑰的“紅色市場”特別頑固,以前他們推廣過新品種的紅玫瑰,但是推出去就沉默了,無法與“卡羅拉”競爭。今天的反饋卻很好,“紅拂”刺少、不用網套、花形比卡羅拉更好,顏色與卡羅拉接近。“中國市場對新品種的花變得敏感了。”
對于消費鮮花的人們來說,花卉是個時尚行業(yè),它在潮流人士、明星、花商、花店制造的各種消費風潮中,口味一直在變。不同市場流行的花兒不太一樣,有時候叫人難以把握。比如歐洲最流行的深紅色玫瑰是“紅色娜奧米”,而中東地區(qū)銷售第一的是一款叫“安吉麗娜”的紅玫瑰,它也是荷蘭西露絲公司育種研發(fā)的,這種玫瑰在沙漠中的溫室里長勢特別好。非洲地區(qū)則流行一款叫“夜鶯”的玫瑰,黃色花朵鑲著紫色的邊。深紫色偏黑的紅掌在中國沒有市場,但是在南美卻受到歡迎。永生花在日本有著深厚的消費市場,歐洲人卻特別不喜歡這種不自然的鮮花,但是永生花在中國市場賣得還不錯。所以阿斯米爾拍賣市場的白吉和陸濤評價說:“中國的消費風潮比較國際化,很多種不同的鮮花風格都能接受?!?/p>
而對于整個行業(yè)最核心的育種者來說,如何制造出讓人們尖叫的新品種,如何把大自然破解不了的謎題再攻克一個,是他們永遠的追求。在荷蘭的走訪過程中,我逛著阿姆斯特丹運河邊的著名花市,也看到散落在荷蘭各地的特色花店,這里流行的復古型玫瑰、深紫色馬蹄蓮、紫色的大花蔥、綠色玫瑰與綠色繡球,玫紅色的寒丁子,就像時尚界的T臺,引領著歐美的消費潮流,很快也會影響到亞洲市場的喜好。
但是當我看到一束束特別挺直、鮮亮的花束,就像假花一樣完美時,總是忍不住感到疑惑。就像我在阿姆斯特丹民宿時那家主人準備的小麗花,當我離開時,它還像我4天前剛住進去一樣毫無疲態(tài)時,我覺得它似乎和我毫無關聯(lián),我甚至懷疑它到底在花瓶里待了多久,到底是不是主人為我們而特意準備的。
如果我們培育鮮花的目標,就是看上去越來越像假花;如果所有育種者,都力圖使花兒變得更直更高、花頭更大,那么這些如此一致的鮮花,如何表達我們作為個體的獨特情感呢?
我想到了芬芳,那個我差點被專業(yè)人士說服的已經被育種者舍棄的因素。如果花兒的特點不夠鮮明,又不芬芳,我覺得它與它所陪伴的人之間,失去了可貴的聯(lián)系。
好在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么想。育種專家林彬說,最近幾年,確實有一些人厭倦了“完美”的鮮花。英國育種者大衛(wèi)·奧斯汀花園里那些芬芳但是并不挺直、有些十分古典的玫瑰品種,受到越來越多人的喜愛。奧斯汀也推出了切花系列,對于切花行業(yè)來說,芬芳這幾年確實在開始回歸。林彬說:“在抗病性和芬芳這兩個特性之間,有一道過去我們打不開的門,現(xiàn)在我以及其他優(yōu)秀的育種者,正在慢慢打開這道門?!?/p>
而我作為一個普通的消費者,一方面盼望著芬芳回歸,一方面又忍不住為大自然自有的法則所感動,希望它的威力永遠不要被減損。自然法則深處所體現(xiàn)的平衡,與人類對于商品極致的追求,恰恰相反。人們追求完美,希望鮮花為我們這種完美的欲望所服務,大自然卻用它的方式,提醒著我們完美的代價,以及完美永遠不可得。
我想起我在荷蘭頂級育種公司的試驗田里,看到那像稻田一樣廣闊的爭芳斗艷的花朵,它們每一枝都有傲視群雄的理由。作為人類干預的成果,它們值得驕傲,一枝不想成為花王的鮮花,一定不是一枝讓育種者感到過癮的花兒。在某種程度上,這里是人類干預自然的最佳展示臺,是人力與自然永遠角力的戰(zhàn)場。
但是,如果放棄我們作為人類的立場,如果從鮮花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場景呢?它們是否在充分利用人類對于美麗的迷戀,誘使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精確到一個又一個細微的環(huán)節(jié),投入到使它們變得更加完美無缺的事業(yè)中去呢?
我們自以為在越來越精確地控制自然,或許我們只不過與那些忙碌的蜜蜂蝴蝶無異,為了享受鮮花帶來的美好,而在不知不覺中,接受著鮮花對我們的控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