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整個好萊塢都沒有這樣的東西。”這是好萊塢人評價一個劇時最喜歡用的陳詞濫調,但當它發(fā)自真心時,這句話就成了最高褒獎。
今年的艾美獎,《百年酒館》(Horace and Pete)很神奇,竟同時在喜劇類和劇情類得了提名。雖然都不是“最佳男主”或“最佳編劇”這樣的主要獎項,這種從來沒在同一屆提名上發(fā)生過的事,仍然叫人回味。傳統上,艾美獎倒是有過將某個劇轉移陣地的歷史,例如,Netflix的《女子監(jiān)獄》(Orange is the New Black)分類一度是喜劇,后來被評獎委員會轉去劇情組,又或者Showtime的《無恥之徒》(Shameless)則反之。
《百年酒館》的劇迷聽到這個事實,會覺得這倒是對這部很難分類的10集迷你劇,恰當的一個注腳。作為一個著名的喜劇人,路易·C.K.不可避免地為他的作品貼上了深刻的喜劇標簽,然而正如他本人在接受WTF播客訪談時所說:“所有的喜劇都是悲劇,而所有的悲劇最后都有所期盼。但很抱歉,最終,它既非喜劇類,也非劇情類,它是一出悲劇。”
這出悲劇,發(fā)生在一家位于布魯克林快有100年歷史的酒館里。就像劇中酒館老板多次陳述的那樣,當初開酒館的兄弟倆就叫“Horace”和“Pete”,所以他們的后代都分別繼承了同一個名字,在同一家酒館里干著同樣的事,連賣的酒100年來都一模一樣。除了酒館,最近這一代人會宣稱,以上每一代人的痛苦累積傳遞后,居然不缺不損,能分毫不差地交到他們手上。
各色人等輪番上陣,已故父親的最后一任女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前妻、與其關系糟糕的女兒、得了癌癥的姐姐,以及每天都到酒館報到的??汀5绻麤]有與特朗普有關的話題,如果沒有手機,很難分辨得出酒館這個封閉世界里的年代。
但年代感缺失,又是一把雙刃劍。有些人第一次推開酒館的門,看著用了半個世紀的桌椅和吧臺,會發(fā)出驚嘆:“竟然有這么復古的地方!太酷了!”有些人不小心闖進來,想來一杯雞尾酒,酒保卻告訴你,他們這兒100年了都沒賣過這玩意兒。更厲害的是,老皮特脾氣惡劣,一言不合就把顧客罵出門去,而且用詞又臟又狠。
如果你運氣好,正好地坐下來,要一杯啤酒,還發(fā)現他跟別人要三塊錢,卻跟你多要一塊。你自然不樂意,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仍然為自己出頭說想要喝一杯兩塊錢的,那么后果就是又被他罵出門去,并發(fā)誓不會再來。
每當酒館闖入一個外來者,就會升出這種入侵者的氣息,與此同時,立馬又升起另一股打壓入侵者的力量,后者被酒館的??图映郑纬啥嗵粢坏牟挥押铆h(huán)境。這就是這家酒館矛盾和不合時宜的地方。它存在,總有合理之處,可是它又沒有一處不在挑戰(zhàn)你的神經。
這時候作為觀眾,你不由得想,如果你是一個到處闖蕩過的年輕人,或者不再年輕的人,你進入這家酒館,會選擇用什么眼光來看待這“不合時宜”,簡直有種企圖借此洞悉普通個體與世界關系的野心。究竟是這家百年酒館在與整個世界抗衡,還是你與以酒館為代表的世界抗衡,這不免令人困惑。
你還會在這部劇的家庭、傳統和親密關系三個維度的任何一面與之發(fā)生共情,更何況主角是一個發(fā)胖、禿頂的中年男人,和一個長期靠藥物維持穩(wěn)定的前精神病人。因為普通人一生,總是不幸大過幸,什么都可能失敗,一生都遇不到愛情,無法堅持一段友情,無能經營一個家庭,無力抵抗疾病,“看完之后心里發(fā)苦”。
但“不合時宜”這4個字,仍能概括編劇路易百分之八十的創(chuàng)作初衷,他從18歲開始進入喜劇行業(yè),直至今日,自然知道什么是“便利的流行”。他已經獲得了20多個艾美獎提名,今年在麥迪遜廣場花園(Madison Square Garden)的連續(xù)三場單口專場,是歷史上第一個三場票都售罄的喜劇演員??瓷先?,《百年酒館》成了他快50歲時把一切推倒重來的新起點。
美劇《百年酒館》的編導兼主演路易·C.K.
今年初,路易給他網站(louisck.net)的訂閱用戶群發(fā)了一封郵件,說他做的一部新劇“Horace and Pete”(《百年酒館》)可以下載了,第一集5美元,一共會有10集,打包購買的話只要31美元。人們才知道,那個在FK電視臺做了五季《路易不容易》的路易,推出新劇時竟然令人毫無防備。
恐怕是部新的喜劇吧?人們猜測。
由于事先毫無宣傳,包括許多和路易相熟的朋友也被蒙在鼓里。人們對這部名叫“Horace and Pete”的劇一無所知,因為它幾乎連個簡介都沒有。顯然,他是故意的,他挺討厭那種播出前鋪天蓋地的宣傳方式,認為“這樣真正看到時,我老覺得我上輩子就已經看過這東西了”。
他不只不想讓不相干的人知情,甚至所有投入都自掏腰包。他說,他知道自己要做的東西可能不太合時宜,所以不想說服任何人為此承擔經濟風險。對此,NBC老牌娛樂節(jié)目《周六夜現場》的創(chuàng)始人洛恩·邁克爾斯(Lorne Michaels),勸他還是找點投資,“好萊塢可沒有人會因為你自負盈虧而恭喜你”。
即便對如今看過太多美劇的我們而言,《百年酒館》里面的臟話依然多到令人發(fā)指。路易在創(chuàng)作初期,就明白會有一類既臟且政治不正確的詞滿天飛,他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不會有適合它播出的電視臺。”所以他索性就選擇在自己的小網站上發(fā)布。
自擔風險又刻意低調,這兩件事本身,在好萊塢就已屬另類。
起初,他設想的是一集一個場景,模仿話劇,最初的靈感來源是英國70年代的戲劇《阿比蓋爾的派對》(Abigails Party)。主要場景是酒館,二層又是起居空間,這樣的背景設置幾乎讓他的天方夜譚成了真。當然,最后只有第三集實現了這個想法。沒想到的是,這集也最為人津津樂道。前10分鐘,是一個前兩集從未出現過的中年婦女,沒有化妝,卻正傾情向一個人敘述。觀眾不知道她是誰,聊天對象又是誰,但她講的故事既離奇又合理?!耙粋€年過50沒有化妝的女人講的故事卻有奇妙而耐人尋味的性魅力。”這10分鐘,很快成了人們討論的焦點。
除此單一場景,《百年酒館》還有許多戲劇舞臺的特質,比如他取消了情景喜劇慣有的現場觀眾。但對路易來說,“沒有觀眾”是一個觸動點,他覺得這樣做“整個好萊塢都沒有這樣的東西”。要知道,《生活大爆炸》這樣的熱播劇,如今現場觀眾席位往往一票難求。后期制作時自然也沒有添加笑聲音軌,反而添了一幕所謂的中場休息。演員進出,都靠酒館的單一門,沒有窗,看不出來白天黑夜,比有的戲劇舞臺更場景單一。鏡頭切換就更樸實,所有的看點都在演技和臺詞上。
幾個主演都是手握幾座艾美獎的公認演技派。首先是皮特的扮演者史蒂夫·布西密(Steve Buscemi)。
布西密的表演風格在好萊塢獨樹一幟,特別是他主演的《大西洋帝國》(Boardwalk Empire),拿了許多艾美獎提名,是HBO的當紅男一號。路易的運氣就好在,他倆通了一次電話,無意中得知《大西洋帝國》季終后,布西密的時間還空著,而且沒想到他會對一個還沒有劇本的想法說好。
同樣的例子還有在劇中扮演姐姐的埃迪·法可(Edie Falco)。她剛好結束在Showtime的七季《護士當家》(Nurse Jackie),在某本雜志的專訪中表示自己要休息,并且不會出演喜劇,“因為不夠深刻”。大約是這句話擊中了路易。那一年的艾美獎頒獎典禮期間,路易趁人不備,神秘兮兮地跟她提了自己需要保密的這部劇。
《百年酒館》劇照
因為需要保密,他找的每個演員都無法通過經紀人。但是最后的演出名單卻是一長串的艾美獎提名名單上的???,都是一個人能撐起一整部劇的超級實力派。值得一提的是,前文中提到獲得劇情類最佳客串女演員提名的勞里·梅特卡夫(Laurie Metcalf),正是在第三集中施展出神入化演技的前妻。
以上沒有一樣在按常理出牌,然而這些都比不上劇作本身發(fā)人深省。在網站上放出第二集時,路易還同時發(fā)表了一則簡短的警告,他寫道,這不是一個常規(guī)的喜劇,我也不知道它是個什么,它可能有好笑的地方,但你很有可能笑不出來。就跟叢林里的“糟糕”“悲傷”“混亂”和“一無所有”一樣,我相信“搞笑”也最樂意在野外生存。
路易·C.K.創(chuàng)作的喜劇,常常被人稱說是“好萊塢沒有的東西”,但反觀他的喜劇職業(yè)生涯,仍稱得上是一條典型的路。
他最初的夢想是站立喜劇(stand-up comedy,也即“單口”)。如果說第一次得到俱樂部演出的機會能稱得上“出道”的話,路易的出道時間可以追溯到18歲。那是一家位于波士頓的俱樂部,他們給路易的時間有整整5分鐘,但可憐的他卻只準備了2分鐘的內容,所以他傻了眼。這次不愉快的表演經歷導致他在隨后的兩年里都沒什么信心,幾乎有些一蹶不振。
不過,80年代,站立喜劇正在經歷一段之后很難再有的蓬勃發(fā)展時期,所以逐漸地,路易就能靠表演賺錢了。
然后他到了紐約,當然,那個時候也不太容易。通常,他會坐地鐵到格林威治村的“Comedy Cellar”俱樂部,在那兒做一段價值8美元的表演,拿到的錢,被他用來打車去下一站“The Improv”俱樂部,接下來通過什么交通工具去哪里就要看運氣,深夜兩點,往往是最后一站“Comic Strip”,在那兒他又能掙到10美元。為了不把最后一站的收入花掉,不至于整晚白干,他會步行橫穿整個中央公園,再走上幾公里回家。
當然,能夠最后懷揣10美元回家,已經是幸運之夜,畢竟有時候可能連演出的機會都沒有。
到了1993年,這些俱樂部開始一家接一家地倒閉。他常去的幾家倒還勉力支撐,但即便是這幾家,夜里進去也往往空無一人。路易在接受《紐約雜志》采訪時說:“那是我唯一想過是不是該放棄的時候?!币驗檎?年的時間里,他去表演,提出“我的錢呢”,對方總是整齊劃一地回答:“表演可以,錢,沒有。”
路易直到40多歲,開始在FX有線電視網自編自導自演《路易不容易》,才覺得自己過得不錯了。
彼時,FX的負責人約翰·蘭德格拉夫(John Landgraf),告訴路易說他愿意支付25萬美元一季,讓他做一部關于他個人生活的喜劇。路易的經紀人告訴他,他現在可能值35萬美元。不過,這就超過了蘭德格拉夫的自主權,“再高他就得向默多克請示”,更何況那意味著,路易必須向電視臺提交拍攝備注。
于是路易選擇了更少的錢和更多的自由。簡單來說,他只要把劇做出來,而沒有任何其他瑣碎的義務。他自己也承認,“地球上只有我一個人是這么做電視喜劇的”。他演的是自己本人的生活,這劇本身就帶著實驗色彩,但第二季就獲得了當年艾美獎“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和“最佳編劇”三項重要提名。
路易在FX有線電視網自編自導自演《路易不容易》宣傳海報
到了第五季,他決定是時候停一停了。
一檔長期受歡迎的節(jié)目,既有觀眾緣,又有不錯的收益,再加上多年的合作模式穩(wěn)固又默契,對任何一方來說,都是一個舒適區(qū)。要對這樣的一個舒適區(qū)說再見,實際上是挺難的。只消看看去年蔡康永和小S對“康熙來了”說再見時引起的轟動,就能想象這種難以啟齒的程度。
更何況還有合約。他跟蘭德格拉夫簽的合約“至少長達七季”,一個長到他自己都羞于承認的合約,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從電視臺負責人那里獲得了諒解。
擁有一檔屬于自己的電視節(jié)目,是許多成功的單口演員會走的路。喜劇俱樂部一度在美國蓬勃發(fā)展,是電視喜劇產業(yè)鏈里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有點像后備人才儲備軍,但它們如今風光不再。
即便如此,喜劇俱樂部出身的人,有些很不愿意上電視錄制節(jié)目,因為單口演員的段子都非常私人,是他們在生活里一個一個積攢出來,一旦錄了節(jié)目舉眾皆知,就得琢磨新的。一些人出了俱樂部,左轉去做了《摩登家庭》這類肥皂喜劇,一些右轉,像伍迪·艾倫那樣做電影。而像路易·C.K.,則一直在往前走?!都~約雜志》稱他是當代喜劇革新浪潮中的重要成員,因為他在喜劇上制造的新意,就像《火線》之于罪案劇,是具有顛覆力量的。
在大多數喜劇劇集創(chuàng)作都依賴于團隊的集思廣益時,路易總是單兵作戰(zhàn),此前的《路易不容易》如此,《百年酒館》也是如此。此劇后,路易開始了他的老本行,他正在做個人專場單口的全球巡演,演出排到了明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