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云

摘 要：春秋時代，君臣倫理受到嚴重沖擊，最極端的情形是弒君。在《左傳》所載多起案例中，弒君者都面臨一個選擇困境：當君不君時，臣何以為臣？孔子主張有條件的、相對的君臣關(guān)系，面對君臣倫理失范的現(xiàn)實，他要求臣要臣，君要君，君臣各守自己的本分，以維持合作關(guān)系。孟子認為君的權(quán)力來源于天，卻要通過民，據(jù)此他提出民貴君輕的主張。當君不君時，則君自動失去為君的資格，臣殺之則不為“弒君”，只是殺一個獨夫民賊而已。這樣，春秋時代的君臣倫理困境，就被孟子從理論上給予徹底解決。當然，孟子的理論并不是為了替春秋時代的“亂臣賊子”們辯護，而是為了支持他的仁政主張，這是應(yīng)當著重指出的。

關(guān)鍵詞：君臣倫理；《左傳》；孔子；孟子

中圖分類號：B82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6）08-0087-03

春秋時代最突出的社會特征是政治權(quán)力的不斷下移[1]17。在這一過程中，君臣倫理受到嚴重沖擊，違禮僭越、以下犯上的事例比比皆是，最極端的情形是弒君。弒君者依正統(tǒng)觀念被稱為“亂臣賊子”。但是，具體分析《左傳》所載弒君事件，會發(fā)現(xiàn)在多起案例中，“亂臣賊子”在弒君之前都面臨一個選擇困境：當君不君時，臣何以為臣？筆者認為，先秦儒家從孔子到孟子，在這個問題上的處理顯示出儒學(xué)的發(fā)展，還反映了從春秋到戰(zhàn)國時代政治思想的突破。本文以《左傳》《論語》《孟子》為中心探討這一問題。

一、春秋時代三個弒君案例反映出的倫理困境

根據(jù)顧棟高《春秋大事表》的統(tǒng)計，“《春秋》弒君二十有五，稱人者三，稱國者四?！盵2]2497下面僅舉三例，說明弒君者面對的倫理困境。

（一）趙盾弒晉靈公：事件緣由與問題剖析

晉靈公名夷■，晉襄公之子，晉文公之孫。根據(jù)《左傳·宣公二年》，殺死晉靈公的人是趙盾族人趙穿，但在史書記載中背上“弒君”之名的卻是趙盾。趙盾，晉文公重臣趙衰之子，時為晉國中軍將，執(zhí)政正卿。晉襄公死后，晉國內(nèi)部眾卿之間在嗣君選擇上發(fā)生爭執(zhí)，最后由趙盾做主，立太子夷■為國君，是為晉靈公。晉靈公幼年即位，成年后“不君”。

晉人伐鄭，以報北林之役，于是晉侯侈，趙宣子為政，驟諫不入，故不競于楚。（《左傳·宣公元年》）

根據(jù)這段記載，在晉、楚爭霸的時候，晉靈公拖了晉國的后腿。

魯宣公二年（晉靈公十四年），發(fā)生弒君事件，具體緣由是：

晉靈公不君：厚斂以■墻；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宰夫■熊蹯不熟，殺之，置諸畚，使婦人載以過朝。趙盾、士季見其手，問其故，而患之。（《左傳·宣公二年》）

其后士季勸諫，未果。趙盾再勸，晉靈公起了殺心，派刺客殺趙盾，未果，又設(shè)宴暗殺，趙盾死里逃生，正在逃亡，趙穿伺機殺掉晉靈公，趙盾返回。因趙盾“亡不越竟（境），反（返）不討賊”，晉太史書“趙盾弒其君”。趙盾對此事的自我評價是：“《詩》曰：‘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其我之謂矣?！睏畈⑨專骸霸娨庵^我多所懷戀，不出境而復(fù)，自遺此憂也?！盵3]663趙盾時為晉國執(zhí)政、趙氏宗主，一旦逃亡，趙氏族人在晉國必定失去庇護。①正如他所說，他所懷戀的是政治地位與家族利益，為此而背上了弒君罪名。

在趙盾弒君一例中，以趙盾出逃與趙穿殺晉靈公為節(jié)點，趙盾面對兩次困難的選擇：第一，生命安全與忠君之間，如何選擇？第二，家族責(zé)任與忠君之間，怎么取舍？

（二）夏征舒弒陳靈公：事件緣由與問題剖析

夏征舒弒陳靈公一事載于《左傳》宣公九年與宣公十年：

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服，以戲于朝?！鲆敝G曰：“公卿宣淫，民無效焉，且聞不令，君其納之！”公曰：“吾能改矣。”公告二子，二子請殺之，公弗禁，遂殺■冶。（《左傳·宣公九年》）

顯然，陳靈公也是“不君”的典型，他與晉靈公一樣，無道且口是心非，聽不進勸諫，殘暴好殺。他在殺死■冶后，沒人敢再勸說，于是更加肆無忌憚：

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飲酒于夏氏。公謂行父曰：“征舒似女。”對曰：“亦似君?！闭魇娌≈?。公出，自其廄射而殺之。二子奔楚。（《左傳·宣公十年》）

楊伯峻引經(jīng)作注：“《禮記·禮運》云：‘諸侯非問病、吊喪而入諸臣之家，是謂君臣為謔。”[3]707此時夏征舒之父已死，夏姬寡居，依禮陳靈公沒有理由去夏家。他不僅荒淫無道，還對夏征舒出言侮辱，觸及夏征舒敏感的神經(jīng)，即他作為一個貴族的血統(tǒng)問題。

這件事中陳靈公身為國君，品行低下、不聽勸諫、不修口德，可說是自有取死之道，但史書仍是簡短一句“陳夏征舒弒其君平國”。夏征舒這個“亂臣賊子”的選擇困境：面對一個當眾取笑、羞辱自己的國君，做忠臣與做堂堂正正的人相比，如何取舍？

（三）崔杼弒齊莊公：事件緣由與問題剖析

魯襄公二十五年，崔杼弒齊莊公。實際上，崔杼是齊莊公即位的功臣。魯襄公十九年，齊靈公廢太子光（齊莊公名光），立公子牙為太子，把太子光打發(fā)到齊國東鄙，“齊侯疾，崔杼微逆光，疾病而立之。”（《左傳·襄公十九年》）其后二人聯(lián)手清除公子牙的黨羽，鞏固齊莊公的地位。

魯襄公二十一年，晉國執(zhí)政士■打壓公族大夫欒盈，迫使欒盈出逃，晉國還與各國會盟，不許接納欒盈。魯襄公二十二年，齊納欒盈，這意味著齊莊公公然與晉國對抗。他還趁向晉國送媵之機偷偷將欒盈送回晉國，從而卷入這場傾軋中，支持孤立無援的欒盈，并趁機攻打晉國，以報平陰之役。①崔杼試圖阻止，未果，起了殺心。此前齊莊公與崔杼之妻棠姜私通，并出言不遜，崔杼對齊莊公已是懷恨在心，“又以其間伐晉也，曰：‘晉必將報。欲弒公以說于晉，而不獲間?！保ā蹲髠鳌は骞迥辍罚┖髞碚业綑C會，設(shè)計使人殺齊莊公于崔氏之宮。此后，齊國與晉國和解，免于被晉國討伐。

崔杼弒齊莊公的直接原因是齊莊公與棠姜私通，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崔杼與齊莊公的政治分歧。齊莊公輕率地挑戰(zhàn)晉國的霸主地位，置齊國于危險境地。他為人剛愎自用，不聽勸諫，因此，殺掉齊莊公以扭轉(zhuǎn)齊國的不利局面，就成為崔杼的既定計劃。在這個案例中，崔杼面臨的選擇困境是：忠君與國家安全之間哪個重要？

在上述三個著名的弒君案例中，我們看到，當“君不君”時，忠君對個人而言變得困難（趙盾）、屈辱（夏征舒），對國家而言則變得危險（崔杼），這暴露出春秋時代君臣倫理規(guī)范的弊端：名重于實（國君的名分重于國君的行為），對“不君”的國君沒有硬約束。

二、孔子的溫和式解決

（一）孔子在君臣倫理上的主張

從孔子對管仲的評價來看，他沒有“忠臣不事二主”的觀念。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論語·憲問第十四》）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唬骸肮苤傧嗷腹?，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保ā墩撜Z·憲問第十四》）

生命是可貴的，對于有才華、有抱負的人來說，需要的是機會，齊桓公就是管仲的機會。管仲抓住機會，做出了于國于民有益的大事，孔子認為這比死節(jié)更可取，值得贊賞。

孔子主張有條件的、相對的君臣關(guān)系：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第三》）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痹唬骸叭粍t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保ā墩撜Z·先進第十一》）

臣事君，不是出于利益交換，而是為了踐行“道”，雙方形成一種有條件的合作關(guān)系。臣有自己的原則，對于君是有條件的服從。

因為君臣之間是相對的關(guān)系，雙方行為均有相應(yīng)的規(guī)范。面對君臣倫理失范的現(xiàn)實，他提出的主張是：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熬汲肌⒏父缸幼?。”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論語·顏淵第十二》）

這即是要求臣要臣、君要君，君臣各守自己的本分，以維持合作關(guān)系。

（二）孔子對君臣倫理困境的解決

孔子的為人與理論都很溫和，但他的時代卻迫使他面對極端情形。魯哀公十四年，齊國陳成子弒齊簡公。此事的起因是齊國君臣矛盾，齊簡公試圖提攜新貴，壓制陳氏，被陳氏諸人設(shè)計殺害?？鬃拥姆磻?yīng)是：

陳成子弒簡公?？鬃鱼逶《?，告于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惫唬骸案娣蛉?。”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敝痈?，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保ā墩撜Z·憲問第十四》）

《左傳》的記載與《論語》有同有異：

甲午，齊陳恒弒其君壬于舒州。孔丘三日齊，而請伐齊三。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弒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惫唬骸白痈婕緦O?！笨鬃愚o。退而告人曰：“吾以從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保ā蹲髠鳌ぐЧ哪辍罚?/p>

《論語》的記載強調(diào)了孔子重禮的一面，《左傳》中孔子還就討伐陳成子提供可行性論據(jù)，顯得書生氣十足。

當溫和的孔子遇到冷酷的現(xiàn)實，他的主張最終表現(xiàn)為一個姿態(tài)。

三、孟子的革命式解決

（一）孟子在君臣關(guān)系上的主張

孟子渴望得君行道，但與孔子一樣，他事君也是有條件、有原則的：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保ā睹献印るx婁下》）

在孟子這里，臣對君的態(tài)度視君對臣的態(tài)度而定，絕不含糊，絕不愚忠。孟子不認為君臣之間是尊卑貴賤關(guān)系，在他看來，君臣之間是合作關(guān)系，雙方合則來，不合則去。

（二）孟子對君臣倫理困境的解決

當君不君時，臣何以為臣？孔子對這個問題沒有正面回答，孟子發(fā)展了孔子，他通過深入探討權(quán)力來源問題，從理論上徹底解決了此困境。

孟子認為民心所向決定權(quán)力轉(zhuǎn)移。天子不能視天下為私產(chǎn)而私相授受，要先薦給天，“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具體而言是：

（孟子）曰：“天子能薦人于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于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p>

（萬章）曰：“敢問薦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孟子）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短┦摹吩?，‘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上》）

“天受之”表現(xiàn)為“百神享之”，是儀式；“民受之”表現(xiàn)為“百姓安之”，是實實在在的接受，因此，天意實際上是民心所向。

君的權(quán)力來源于天，卻要通過民，據(jù)此他提出民貴君輕的主張：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保ā睹献印けM心下》）

社稷、諸侯都可以“變置”，這在春秋時代是不可想象的。春秋時代，為了約束君的行為，臣對君可以進行勸諫，但如果君執(zhí)意不聽，臣也沒有辦法，這樣就容易出現(xiàn)極端情況。孟子把君的位置放在社稷與民之下，在解決這個問題時就沒有太大包袱：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p>

王曰：“請問貴戚之卿?！?/p>

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p>

王勃然變乎色。

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

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

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保ā睹献印とf章下》）

勸諫制度本是個軟約束，但是，加上“易位”這個應(yīng)對措施，就變成了硬約束，所以會把齊宣王嚇得勃然變色。

對于“不君”的君，不僅可以易其位，如果此君太過殘虐，則殺之亦可。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

孟子對曰：“于傳有之?！?/p>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p>

當君不君時，則君自動失去為君的資格，臣殺之則不為“弒君”，只是殺一個獨夫民賊而已。為民除害，無罪有功。

這樣，在春秋時代困擾著人們并造成無數(shù)悲劇的君臣倫理困境，就被孟子從理論上給予徹底解決，這是孟子對孔子儒學(xué)的發(fā)展，也是先秦時期我國政治思想的一大突破。當然，孟子的理論并不是為了替春秋時代的“亂臣賊子”們辯護，而是為了支持他的仁政主張，這是應(yīng)當著重指出的。

參考文獻：

[1]崔大華.儒學(xué)引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2][清]顧棟高.春秋大事表：第3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3.

[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