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春日里,宜清供的草木實在多。一枝連翹可使得。一枝海棠可使得。一枝菜花可使得。就算插枝柳,也是好的。一枝,也就夠了。多了,就蕪雜了,減損了那清供之味。我看野地里的蒲公英開得又多又好,實在沒忍住,挖了一棵回來,裝一只瓦盆子里長,竟也是欣欣向榮的,十分地妥帖。
書架上,也不放多余的雜物,就把瓦盆擱那上頭。它與一排書為鄰,里面趴著一朵黃,笑得羞澀。隔一天,又冒出一朵黃來,花瓣兒似小嘴似地張開著,很興奮的樣子。我疑心它在輕輕唱著歌,無詞無曲,只哼哼著唱。像我媽在地里勞作,無人時,她偷偷哼起來,也是無詞無曲的,她哼給自己聽。
書房里還擺著一只石瓶,是朋友錢校送我的。錢校是個簡單溫潤的人,喜收藏。一得空了,他就鉆進古玩市場,總不會空手而歸。這只石瓶就是他從古玩市場淘得的,明清時的古董,跟了他十多年了。青石上面,斜臥著一枝牡丹,一朵盛開,一朵含苞,花葉豐厚,雕工精致。他初見我,覺得這瓶子與我極配,執(zhí)意送我。他說,插一枝梅花,剛剛好。
我沒有插梅花,也不插別的。我在里面供養(yǎng)空氣、天光和寧靜。我在書桌前做著事,看書、寫作,或是畫畫兒,一抬頭,就與它相見了。我總要發(fā)發(fā)幽思,從前,都誰誰誰曾擁有過它?擺在案幾上,春天插桃,夏天插荷,秋天插菊,冬天插梅。清水與共,慰了多少從容不迫的光陰。幾百年后,它竟輾轉(zhuǎn)來到我身邊。我知道,它也不過只能伴我一程,他年,它又將流向他方,成為他人的清供。世之擁有,原都是此一時彼一時的。既然沒有永久,又何必貪著永久?得,我不大喜。失,我亦不大悲。從容相待,便好。
從前讀《紅樓夢》,對薛寶釵不喜,以為她工于心計,圓滑世故。如今再讀,卻讀出她的清明簡潔,清廈曠朗。你且從賈母的眼里看她,“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多灑脫的一個好姑娘,有雅士之風。
也極喜人家門楣上書“室雅人和”這四個字。覺得好,頂好不過。站在這樣的人家門前,腳步自覺放輕了,人自覺安靜起來。如果推門進去,剛好看到室內(nèi)的擺設,亦是清爽明凈的。沙發(fā)椅子,都是木頭的??繅κ且慌艜?。案幾上也無多物,左不過擱著一只筆筒,外加一只瓷瓶。瓷瓶里斜插幾朵花,不蔓不枝。主人看的書,翻到一頁,隨意擱在沙發(fā)上。一切都盡著素樸,又在那素樸里,開出雅致的花來。再看這一家人,待人接物都和和氣氣的,神情舉止里,自帶光芒。這樣的雅室,供養(yǎng)出的心靈,必是干凈的。
(常朔摘自《揚子晚報》2016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