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人到中年了,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與流行歌曲已經(jīng)絕緣多年。前幾天開長途車,疲倦得很,終于找出一張?zhí)K芮的CD,是《一樣的月光》,1983年臺灣電影《搭錯車》的主題曲?!耙粯拥脑鹿猓粯拥卣罩碌晗?。一樣的冬天,一樣地下著冰冷的雨。一樣的塵埃,一樣地在風中堆積……”吳念真、羅大佑的歌詞,像種子吸吮了糖水,讓我聽見了植物灌漿的聲音。汽車在瀝青盤山路上穿行,讓我想起蘇芮的激情,和一些與這些故事有關的熟悉的臉龐。但影影綽綽的,也有些莫名其妙,我看到了月光下的父親,他枯瘦如柴,在可怕地變形!
恍記得是自己七八歲的樣子,一個中秋之夜,我冷醒了。父親與我同蓋一床被子,不知為何,許是一種下意識,他把被子裹得緊緊的。他睡得很香,有輕微的鼻息聲。我躺著沒動,安靜的氛圍似乎有一種放大效應,我看見月亮比平常更大、更低,鏡子一樣鑲滿了窗戶,讓玻璃在這明麗的低照中軟化,因此,月光毫無遮攔地堆積在床頭,我可以清晰地看見父親的睫毛,蚊子一樣,微顫。
在我幼年,父親就帶我參加各種體育鍛煉,他每天下午下班后,都會到小學操場上等我。全校沒有哪一個娃娃的父母這樣做,反正父親堅持來,也跟學校的體育老師成了熟人,他指導我,也指導同學。他非常消瘦,甚至因此成為了同學取笑我的一個理由。但父親似乎從沒有察覺到這些,依然每天來,下雨了就讓我在屋檐下做俯臥撐,100個一組……
我覺得很冷,腳趾沒有什么感覺,但有一種刺痛。我試著拉被子,但拉不動。是不想用力太大,驚醒父親。我又拉了幾次,沒有成功。當時我想,父親就算醒了也不會罵我,但我不想驚醒他。
我把雙腿抬起來,做了十幾次,呼吸一粗,父親醒了,說:“做早操的時間還早,你再睡會兒吧。”他把被子一掀,將我蓋住。不知為什么,我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父親察覺了,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沒什么,我睡了。
聽見父親的呼吸逐漸均勻了,我又睜開眼睛,月光堆滿了床,使我和父親浮了起來,如果不是窗欞擋住,我想我們會飄出去。我還看見父親有幾根白頭發(fā),就像鏡子的裂紋,稍一挪動,裂紋立即愈合,藏匿在這一片無垢的時光深處。
估計差不多了,我摸索著起床,穿上膠鞋,慢跑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由于沒有睡好,覺得有些頭暈。川南多丘陵,有自己的氣候特點,月光之夜總有一層薄薄的霧靄鋪在地上。伴隨月光的傾斜,月在西天融化,霧靄越升越高,最后把我籠罩在霧氣中,我像一個失去方向的影子武士。
我堅持跑步10年,我的意志由此變得強韌。
月光下的這段小事我沒有對父親講過,他已逝世幾年了。父親在世時,我恐怕寫不出這段文字來。往事連同月光、鹽都自貢以及那幢被月光照徹的“東興寺街65號”平房,像霧一樣,都在蒸發(fā)……現(xiàn)在,我眼前攤開在公路上的月色,足以使瀝青化開,與蘇芮的月光流水完全不同。
讀到梅特林克的一句話:“失去所愛的人時我們之所以流下最痛苦的淚水,是因為我們回憶起愛得不夠的時候?!币苍S,說的就是我。
(常朔摘自《光明日報》2016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