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扎爾·納菲西
遠在世界劃分國家與民族之前,我心里就有一個想象共和國,我可以輕而易舉地逃往那里,躲開支配著我人間生活的惱人規(guī)矩。或許對于每一個剛開始認知自己和世界,以跨越國界來發(fā)現國界、重新定義國界的孩子來說,始終都存在著這樣一個地方。我不知道美國、土耳其、法國或意大利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國家”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但我的的確確知道,多蘿茜生活在奧芝仙境;一個名叫穆拉·納西魯丁的人看起來像個傻瓜,但實則聰明且智慧;還有一位小王子在行星間穿梭旅行。
有許多關于童年的東西我們想要永遠保存,對我來說,其中之一便是:用重塑世界、賦予其新名字的方式去了解世界的沖動,就像《永不結束的故事》里的男孩巴斯蒂安所做的:范特西卡和它的女皇被一頭叫作“虛無”的怪獸折磨迫害,只有讓一位讀者給她起一個新名字才能使他們免于毀滅。我初次造訪這個世界是在一張不斷擴大的想象地圖的幫助下,我知道,在地圖上的那些地方,我可以找到羅斯塔姆和魯達巴、愛麗絲、帕萊因、匹諾曹和賣火柴的小女孩;這些充滿魔力的名字,比我在現實世界里見過的所有向導都更值得信賴。
對多數孩子來說,玩樂和學習是分不開的。孩子通過玩游戲、盡情隨著想象翱翔來理解最深刻、最抽象的概念,發(fā)現彼此無關的事物和理念之間的聯系。他們知道鍋碗瓢盆不只是日常物件,他們深諳勺子可以突然變成流星的秘密?!笆浪住边@個詞在他們的詞匯表里指的就是成為大人的代價。或許我們長大了還讀小說的一個原因是,我們想重新獲得童年時新鮮的眼睛,那時的每個角落與縫隙里都藏著秘密,每件東西都有靈魂,所有的生靈都可以跟我們通話。所以安東尼·圣·??颂K佩里會將《小王子》獻給他的朋友——“還是個孩子時的”萊溫·維爾特,這并不令人驚奇。
孩子在現實與幻想之間穿梭是多么容易!我想到這個是在最近跟朋友三歲大的兒子一起在床上跳上跳下的時候,而幾分鐘前他還在吃香蕉、看電視,突然就拽著我到客房來玩了。他站在床上,成了一個威風凜凜的超級大英雄,此時,當他命令烏賊(我睡衣上有烏賊)跟著他潛入深海搜尋壞蛋鯊魚(他解釋道,鯊魚不是善類)的時候,這張床就變成了海洋。
我父親最初給我買了莫里斯·梅特林克的《青鳥》,它原本是一個相當瑰麗、充滿哲理的寓言劇,波斯版本將它改編成了一個有趣的兒童故事,而那時我7歲。我被咪檔和她的哥哥棣棣迷住了,他們是一名窮困樵夫的孩子,出發(fā)尋找幸福的青鳥。在我的記憶中,至今仍歷歷在目的是仙女給棣棣的那頂帶鉆石的帽子,棣棣可以轉動鉆石,讓沒有生命的物體顯現“靈魂”。面包、火焰、水、光都有了生命,而家里的狗和貓能跟主人對話了——它們是那樣活潑熱鬧的伙伴,它們聊天、拌嘴,指引、陪伴著孩子們進入記憶、誕生、死亡與時間的土地。
數十年后,作家家園耶多在我想方設法努力而艱難地寫作回憶錄時給我提供了一個避難所,在那里,從我的臥室到廚房的一片小飛地里列著好幾排書架,當我有一次在書架間瀏覽翻閱的時候,我發(fā)現了那本《青鳥》。我坐在椅子上翻開它來讀,但我看到的故事竟跟我隱約記得的魔幻故事大有出入。此時我才理解了它所有嚴肅且充滿哲理的關于生命、幸福、貧窮和道德這些問題的沉思,而小時候我只是被魔法所吸引。或許是因為,孩子們學到的第一個魔法就是,每個沒有生命的物體、每個地球上的生靈,都有靈魂,都有一個可以煥發(fā)出生命的精魂。
“你是誰?”這是我們追著書里的人物閱讀下去,努力想找出他們不愿透露的事情時,每一本書都在問我們的問題。它不也正是我們作為人,努力做著將會定義我們身份的選擇時,問自己的那個根本的問題嗎?我給自己的定義可以是母親、妻子、愛人、朋友、老師、姐姐、作家、讀者……我可以一直列下去。但是這些簡單的描述沒有一個能夠對“我是誰”這個問題給出滿意的答案。想要定義我們是誰,幾乎不可能。我們是我們所過的生活,始終處在一種流動的狀態(tài)。但是問這個問題,以及聽他人問我們這個問題是很重要的,我相信它既是寫作也是閱讀這一行為的核心。
當閱讀開始成為一個家園的時候,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在那里我感覺自己可以評價世界,可以認同自己——那是一個允許懷疑的地方,也是一個避難所。我們在日?,F實與仙境之間來回穿梭——這一刻是這樣,下一刻就變了模樣。
《想象共和國》,詳見上期“本刊薦書”,本文摘自該書序言,略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