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
我記得我和我先生第一次出國是參加旅行團的。有一個早上旅行團沒有安排行程,我告訴我先生說好不容易到了歐洲,待在飯店太浪費了,我們一定要安排一些行程。我先生被我吵得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到飯店的前臺去看看。退休前我先生在家里每天都收聽英文教學(xué)廣播,我以為他的程度多厲害,沒想到一到前臺根本一竅不通。最后我們只好隨便挑選了最便宜、有巴士來飯店接送的行程。我記得前臺的人一邊收錢一邊嘰里咕嚕地跟我先生在比手畫腳些什么,我先生只會猛點頭,回頭告訴我:“管他的,去了再說?!?/p>
巴士把我們送到目的地,交代接送的時間之后就離開了。一下車我只看見一座覆蓋著白雪的山頭,還有纜車來來去去,反正跟簡介上的照片都不一樣。
“大概因為是冬天吧?!蔽蚁壬チ俗ヮ^說,“跟著人群走就對了?!?/p>
穿越游客中心到了纜車入口,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人都要坐纜車上山。排了將近二十分鐘,等到快輪到我們上纜車時,我忽然感到尿急,想上廁所。我先生不耐煩地說:“你什么時候不尿急,快排到了你才尿急?”
我沒好氣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上頭一定有廁所?!彼帽梢暤谋砬檎f,“可不可以稍忍耐一下?”
想起來我根本不應(yīng)該聽他的話的。等我們搭纜車到了山頭才發(fā)現(xiàn)山上根本沒有廁所,這里是給人滑雪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是直接滑下山去的,我們當場決定立刻下山。不幸的是,下山纜車入口也擠滿排隊的人潮。我氣得開始和他大吵特吵。
最后我先生帶我到一個偏僻角落,讓我背向山坡,他就站在前面替我把風(fēng)。老實說,要不是憋得受不了了,我實在很不愿意這樣。我拉下褲子開始方便,一陣刺骨的冷風(fēng)吹過來,正要大叫時,忽然一個重心不穩(wěn),人往后栽,一屁股插進雪地,身體開始往山下滑行。我倒退的速度愈來愈快,好幾次幾乎撞到滑雪的人,可是我一點都無法控制,我一路尖叫,還沒到山下,早嚇昏過去了。
等我醒來時,直升機已經(jīng)來了。臨上飛機前我一直嚷著:“我先生,還在上面排隊坐纜車?!痹愀獾氖歉緵]有人聽得懂我在說什么。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幫我屁股涂藥包扎之后,把我送回觀察室。我就這樣趴在病床上等候我先生。我的屁股大概凍壞了,更糟糕的是這里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的,我慌亂得連叫痛的心情都沒有。正在彷徨無助時,隔壁床送來一個病人,我一聽他“哎喲哎喲”地叫就知道他會說中文。果然一問,他正是臺灣來的游客。
“你怎么了?”我心想,總算有個對象可以說話了。
“骨折?!?/p>
“怎么骨折了?”我問。
“說來你一定不信,剛剛滑雪時,看到有人光著屁股,用屁股倒退著滑雪,一邊滑下山還一邊大叫,這些歐洲人實在夠夸張了。我看得入神,一個不小心就跌成了這樣……”他停了一下,問我,“你呢,怎么會躺在這里?”
我?就在我啞口無言時,我先生終于趕到了。
看到他時我真的是百感交集,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不過他顯然以為歐洲沒人聽得懂中文,一沖進急診室就氣急敗壞地對我嚷著:“我叫你蹲在那里小便,可沒叫你用屁股當雪橇,表演特技滑下山去!”
(摘自《明天再煩惱吧》 新星出版社 圖/李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