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時光如漏:初始,浩瀚如海;最終,只剩下煢然一粒。這一粒,或許不是真理,但卻有著真理般的價值;因為,它是存在的證明,是歷史的選擇。
比如著作家,生前可能鑄就了輝煌的文字氣象;但時間深處,他的作為,卻顯得很模糊、很暗淡、很可疑。他身份的證明,只是一兩個句子。
比如孔子。他無可爭辯地是民族文化的標志性人物,他的思想,已是一種遺傳細胞,只要是中國人,便打著他的精神烙印。
你走入民間,問你所遇到的任何一個人:“知道孔子么?”必答:“知道,一個大圣人?!?/p>
“他說過什么話?”
“他說過‘克己復禮,準備復辟?!?/p>
“這不是他說的,你再想想,他還說過什么話?!?/p>
“啊,想起來了,他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p>
“還知道什么?”
“不知道了。”
孔圣人的全部價值,在民間,在多數(shù)人那里,竟簡化成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一句話。他盛名,卻言寡,圣明得近乎滑稽。
比如現(xiàn)在的精神圣子魯迅。他雖然既是中國文學不可逾越的一個高峰,又是現(xiàn)在中國的“民族魂”;但在大眾那里,他似乎只說了一句話:“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p>
有些與孔子、魯迅根本無法相提并論的角色,卻也有著不小的聲名,蓋因為他們也寫出了一兩個在民間得以傳頌的句子。比如顧城,因寫了“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句,不僅使善良的人們寬恕了他的罪行,而且還承認他在文學史上不朽的價值。比如北島,一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貴是高貴者的墓志銘”,給他披上了耀眼的光環(huán)。
卓然一句,盡得風流。
但是,風流之處,正悖逆著真相——
圣明者滑稽;偉大者寡薄;卑鄙者不朽;平庸者杰出……文學的欺騙性也恰恰在此。
這也是歷史的無情之處:它只承認卓異,而不遷就真相;只記錄流傳而來的,而不憐惜被風塵遮蓋的。這不禁讓我想到:文字的浩瀚其實是無用的,一些真知灼見,一些歷史情感,恰恰是被浩瀚淹沒了。
翻開一些舊書與古籍,發(fā)現(xiàn)許多真理都被發(fā)現(xiàn)過,正冷冷地附著在那發(fā)黃的冊頁之中;新的創(chuàng)作,只不過是再一次發(fā)現(xiàn)而已。文學的存在,本質上,也是新書說舊話。
所以,真理的傳播,是不斷發(fā)現(xiàn),不斷遺忘的過程。書籍即便有記述真理之功,如果不能內(nèi)化為人的意識,也是無用的。因為它只是外化的真理,尚未內(nèi)化成人們的記憶,便不能作用于人的精神。所以,剩下的最后的一粒,也許不是最好的,只因為它成為人們唯一的記憶,便是最好的。
于是,一個思想者,一個作家,追求浩瀚,追求深刻,未必是最佳選擇。生動、簡潔便于記憶,可以使真理脫穎而出,作用到人的意識中去。大眾對思想和真理的接受,不是靠“看”,而是靠“聽”;靠的是耳熟能詳。
(摘自《羊城晚報》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