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從前的米,真香啊,一鍋米粥煮出來,面上還有一層薄薄的米油。牟老四一跟我談到從前的米,就腸胃蠕動,肚皮咕咕作響,眼神中流露出戀戀不舍。
牟老四想回到古代,做一介耕夫,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褲管卷到大腿,手扶一架犁鏵,跟在一頭水牛屁股后頭,深一腳,淺一腳,蹚在水田里,聽那被雨水浸飽的軟泥,“吱吱”地從腳縫里擠出。回頭一望,他的老婆正裊娜地走在彎彎的田埂上,手挎一只竹籃,里面擺著酒和茶,給他送飯來了,一激動,牟老四一屁股跌坐在泥水淋漓的秧田里。
說起從前的米,就得說從前的稻。
從前的稻,長在從前的秧田里。從前,在我的家鄉(xiāng),出產(chǎn)紅稻米。遙想當(dāng)年,稻田如鑒,先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長江下游沖積平原,氣候濕熱,土壤肥沃,適宜稻子生長,隱隱的地平線上,紅稻米,噴薄而出。
從前,父親在糧店做會計,售米的小紙牌上寫著:粳米伍斤、秈米伍斤。秤糧的,在頭頂上的一根木質(zhì)管道里,嘩啦一聲放米,再通過一個注口將米傾出。我看見一個老大爺,顫巍巍地,扛走半袋米。
粳米是大米的一種,米粒橢圓,豐滿肥厚,呈半透明狀,質(zhì)地硬而有韌性。秈米,細而長,米色較白。
從前的米,一年一熟,不施農(nóng)藥化肥,長得也慢,產(chǎn)量不高,需要精耕細作。煮出來的飯,香噴噴的。我在海南吃過一年二熟的米,煮出來的飯,吃在嘴里糙糙的。
《紅樓夢》里有胭脂米。第53回莊主烏進孝進貢的紅帖上,有“御田胭脂米二石”;第75回,賈母問有稀飯吃些罷,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姐兒吃去……
明朝的張岱說,“天落水做飯,白米變紅,紅米變白”。古人煮飯講究,要有好水。
在鄉(xiāng)村,遇一老農(nóng),擦拭著臉上的汗,挑著一副擔(dān),得意地對我說,在我們鄉(xiāng)下,其他東西沒有,只有一樣:吃米不用愁。老農(nóng)捋著花白胡須告訴我,你們城里人,吃的都是糧庫里的陳稻碾出的米,我們吃的是自家種的新米。臨別時,老農(nóng)提了一袋米,非要送給我?guī)Щ爻抢飮L嘗。
從前的米,在磨坊。小時候,街坊鄰里有個駝背楊二爹開磨坊。附近的人,用籮挑來稻谷,黃燦燦的稻谷,倒進一口圓形大石臼,人站在一塊槽墩上,左腳實,右腳虛,虛懸著的那只腳,一腳一腳地踩著,深一腳,淺一腳,圓柱體的大木槌,七上八下,重重地砸落下去,磨坊不時傳來“撲通、撲通”沉悶的舂米聲。
還有一頭驢,楊二爹給它蒙上眼罩,拖上兩片大石磨,一圈一圈地原地跑。磨成的米粉,從兩片石磨間傾瀉而出,楊二爹駝著背,跟在驢屁股后面,將米不斷地倒入石磨的注口中,節(jié)奏不疾不徐。
磨坊里,站著擦拭汗水、扶扁擔(dān)的人,盡是高婑胖瘦的草帽布衣。磨坊是民間。
從前一個要飯的,身上背一條瘦長的布口袋,要飯菜,也要米。現(xiàn)在的職業(yè)乞丏,只要錢,不要米。
一把米,可以煮一鍋粥,敷衍出一家老小風(fēng)生水起的吃飯場景。
從前的米,是蒼生。想到從前的米,就又想到一個稻草人,穿著牟老四的舊衣裳,站在稻田里。
(摘自《洛陽日報》 圖/李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