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奇
穆壯從公司出來,正琢磨去哪兒對付肚子時,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竟是發(fā)小卜強。
“你……你咋跑北京來了?”穆壯驚異地問。
“還不是惦記你嗎?你們老穆家從咱那小東昌村搬出來有十多年了,這些年你就沒怎么回去過,鄉(xiāng)親們托我來北京看看你?!?/p>
“少來這套,你千里迢迢尋我,肯定有事。告你說,你‘燒錯香了,我這尊菩薩是泥塑的?!?/p>
穆壯的話一點不假,他當了這么多年北漂,愣是沒扎下根,房子是租的,工作是合同的,戶口是暫時的……他好似大海里的孤舟,自家有點兒小風雨,都奈何不了,哪有心思幫別人?
卜強拽了穆壯一把,悄聲說道:“你想錯了,我不是來求你,而是要幫你。有個發(fā)財?shù)臋C會,你要不要?”
穆壯一愣,下意識地朝四周掃去,到處是高樓大廈,他真希望哪套房子的鑰匙能在自己的褲帶上掛一輩子。
畢竟是多年不見的好友,即便是偶遇,飯也是要一起吃一頓的,更何況卜強專程來找他。隨后,兩人朝一家“京醬面館”走去。
飯桌上,卜強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和穆壯合伙開婚介公司。
穆壯驚得張大嘴巴,嘴里的面條噴了一桌子:“拿我開涮是不是?你也不上網(wǎng)搜搜,婚介公司比牛毛還多,往這個圈子鉆,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比資源?!辈窂娊忉屨f。如今農(nóng)村大齡男青年不少,他們老家一帶男女比例嚴重失調(diào),結婚要彩禮也多,家境差、沒啥本事的小伙子找本地媳婦不容易。女孩子這方面也不是問題,卜強的媳婦是邊遠山區(qū)的,那里有許多女孩子愿意嫁到平原地帶,而且不太在乎彩禮。
見穆壯猶疑不定,卜強忙拿出了一份調(diào)查報告:“你看,咱們縣有二百來個村子,每村二十五歲以上未婚男青年不下二十個,每個人收一萬介紹費,一個縣就是幾百萬?!?/p>
“這么好的事,咋想到我了?”穆壯“哼”了一聲。
“因為你是人才。”卜強說,“雖然多年沒謀面,但你的事,我還算清楚?!苯又窂娙鐢?shù)家珍地說起了穆壯大學畢業(yè)后在北京闖蕩的經(jīng)歷——當了兩年公司文秘,嫌工資少,便辭職自己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業(yè)失敗,被迫繼續(xù)當上班族,積攢了一些錢,又開始在股市里拼殺,股災那年差點血本無歸,于是,又踏踏實實上了班。前年再度辭職,與人合伙辦了一家“教育培訓機構”,沒想到又遭遇失敗……
說多了都是淚,這話擱在穆壯身上再恰當不過了,卜強的話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出現(xiàn)在穆壯的腦海,聽到最后,他突然站起來,一拳砸在卜強的臉上:“夠了,你這是揭我的傷疤,侮辱我來了?有意思嗎?從今往后,咱倆一刀兩斷?!比酉逻@句話,穆壯跑出餐館。他心里非常難過,竟莫名地恨起自己來,他掄圓了胳膊要給自己一巴掌,不承想被跟在身后的卜強扯住了。
“你……”穆壯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因為他剛才出手太重,卜強的牙縫、下巴上沾滿了血。
“多好的事??!既能賺錢,又能幫鄉(xiāng)親。不妨礙你上班,你只管建網(wǎng)站,其余的事,什么公司注冊、牽橋搭線,都由我負責。掙了錢咱對半分。”
穆壯遞過去一塊紙巾,說:“這是法治社會,我勸你別做坑蒙拐騙的事?!?/p>
“別把話說得那么難聽,放心,我敢以人格擔保,騙你不是人?!?/p>
穆壯看了卜強一眼,思緒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
那時他和卜強上初二,一天早晨,英語老師把班里的男生挨個叫出去問話,叫到卜強,老師吼了起來:“我的詞典呢!交出來。你這是偷,懂嗎?”卜強把脖子一梗,說根本沒看見。英語老師也是東昌村的,知道卜強他爸在鎮(zhèn)上的罐頭廠上班,就差人去找卜強他爸。卜強他爸到學校后,不分青紅皂白在卜強臉上一頓狠抽。卜強嘴角淌著血,照舊犟道:“沒見就是沒見,騙你不是人!”那時,卜強家條件差,他學習成績也一般,原本有了輟學的念頭,這事一出,他退學了。
事實上,卜強被冤枉了,偷詞典的是穆壯。穆壯和卜強既是玩伴,又是同學,做什么事都形影不離,買個衣帽鞋襪也結伴去。當時,兩人的鞋子款式一樣,大小一般,英語老師在問話的時候,特別注意了學生們在地上留下的腳印,卜強的腳印跟留在老師窗臺上的相同,所以,老師才一口咬定是卜強拿走了詞典。
卜強冤枉被打、輟學……這些事讓穆壯很不是滋味,他覺得對不住卜強,更害怕有朝一日偷詞典的事被人知道。
這天晚上,兩人圍繞開公司的事做了長遠設想,談了網(wǎng)站的構建,公司的運作,倆人一夜幾乎沒有合眼,生怕這個宏偉計劃落到夢里。
說來,穆壯也算是個有魄力的人,雖說折騰來折騰去,他沒成為成功人士,但是認準了一個創(chuàng)業(yè)機會,他一定會嘗試。開弓沒有回頭箭,卜強走后,在上班之余他就忙起了這事。
餅分兩面烙,話分兩頭說。老家東昌村,卜強那邊不但上心,還挺順利,得空就打電話催合同,他說有不少鄉(xiāng)親打算繳費了。穆壯也不敢懈怠,趕忙擬好合同發(fā)給卜強。沒想到,卜強當天就簽了七個,穆壯的銀行卡里多了三萬五千元,他想,照這樣“日進斗金”的發(fā)展趨勢,暴富傳奇極有可能在自己身上上演。不過,穆壯的如意算盤打得過早了,他接連做了兩個月發(fā)財夢,卡里的錢再沒增長一分。并且,卜強通電話的次數(shù)也逐漸減少。再之后,卜強的手機成了空號。
穆壯漸漸發(fā)覺情況不妙:卜強聯(lián)系不上,萬一跑了,那爛攤子就必須由他收拾。合同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如果婚介公司長時間不安排“見面”,合同終止,全額退款。沒有卜強的音信,沒辦法,他只能走一步說一步,他幻想著卜強突然出現(xiàn),或者幾個年輕人如期找到了對象。
幻想歸幻想,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沒過多久,他的租住房里來了幾個小伙子,全是東昌村的,一點數(shù),正好七個?!霸┘野?!你們該找卜強去,錢是他收的?!?/p>
“穆叔,話不能這么說。”一個叫大旺的掏出那份合同,“上面寫著呢,你是卜叔的合伙人,我們找不到他,就只能來找您了?!币幌伦佣嗵蛶兹f塊,這個啞巴虧,誰也不想吃,可要是不吃,這幾個小伙子就賴在他家不走。
“孩子們大老遠來了,你這個做叔叔的,該招待?!蹦聣训钠拮有∶魪呐P室里出來,“咱客廳不算小,就讓他們打地鋪住下吧,錢的事慢慢想辦法?!?/p>
小伙子們也不客氣,白吃白喝,非常樂呵,他們把這兒當成了賓館,一人捧一個手機,玩夠了就吃,吃飽了就睡,比大爺還大爺。
轉眼一個星期過去了,穆壯的生活全被這幾個不速之客攪亂了,而且,每天又多了百八十的開銷,他越發(fā)愁眉苦臉。小敏看他發(fā)愁,幫他想了個“緩兵之計”,讓他試著給幾個孩子找份包吃住的工作。
穆壯無計可施,只得找朋友,托關系,先把大旺安排到一家單位當了保安。然而,大旺干了沒兩天就回來了。
小敏又出主意:“依我看,大旺是覺得干保安沒意思,干脆教給孩子們學點技術。對,教他們學電腦,這方面你在行,軟件、編程、網(wǎng)站、動漫……他們玩游戲玩得不錯,有點兒基礎,興許一學就會……你不是辦過培訓嘛!”
“讓我教他們?吃飽沒事干了?”
“事兒是你攤的,你不教誰教?”
兩口子吵吵起來,當晚,穆壯睡意全無,他思前想后,認為小敏說得不無道理,幾個孩子最終目的是找到對象,若能把他們培養(yǎng)成才,還用發(fā)愁找對象嗎?
第二天,他置辦了一桌子酒菜,幾杯酒下肚,打開了話匣子,從他只身闖北京一直講到現(xiàn)在,講他的經(jīng)歷,講他的理想。一個愛看網(wǎng)文的小伙子冒出了一句話:“哎呀,叔,你不寫本書真屈了?!蹦聣汛笱垡坏?,搖晃著身子說:“屈?我雖然混得不濟,但這一輩子不屈,起碼我拼過……倒是你們才屈,啥事兒也不會,干嘛嘛不中,連個保安都當不好,連個對象都找不到,你們不只屈,還窩囊,沒出息!”
穆壯動了情,一巴掌拍在桌上,桌上碗筷都震了一下。剛才還嘻嘻哈哈的小伙子們?nèi)聊恕?/p>
“叔,你罵得好,罵得對,我們聽你的,混出個人樣來。”大旺站起身,一仰頭,把滿杯酒倒進肚里,其他小伙子也都一飲而盡。
從此,穆壯重操舊業(yè),教他們學電腦,講如何待人接物。幾個孩子雖然都是初中文化,電腦技術沒學那么精通,可一個月下來,紛紛找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小伙子們再也不提退錢的事了,他們還是把穆壯的租住房當成臨時賓館,當然,不像以前那么死皮賴臉了,時不時還買點兒米面油之類的生活必需品。
果真不出穆壯所料,幾個月過后,七個小伙子工作的事都有了著落,對象也不愁了,要么是自己談了戀愛,要么是媒人爭著給介紹。
這天,穆壯正在公司上班,手機響了,是卜強打來的。接通后,穆壯破口大罵,直到罵得滿嘴白沫才給了卜強開口的機會,卜強讓穆壯回一趟東昌村,二人約好在村委會碰面。穆壯同意了,他恨不得腋下生翅飛回去,他恨不得親自剝下卜強的皮。
妻子小敏是東昌村的,岳父母去世早,村子里又沒什么親人,可以說,這是穆壯出去后第一次回村。他不清楚卜強為什么要他到村委會碰面,進村一打聽,他才知道卜強當了村主任。
村委大院里,卜強熱情地伸出手,卻被穆壯撥開了:“怪不得能騙上錢,怪不得敢玩失蹤,鬧了半天你在東昌村‘一手遮天??!好,我也不想過問你的私事,我今天來,就是想替那七個孩子討回那幾萬塊錢。”
穆壯越說嗓門越大,卜強卻笑著勸他別著急,穆壯看不慣卜強嬉皮笑臉的樣子,一把揪住卜強的脖領子?!白∈?!”門口傳來一聲大喝。穆壯轉過頭一看,竟然是他爹。他想不通,爹為什么也來這里了,還和他同一時間來的。正待開口問,他爹開口了:“你誤會卜強了?!?/p>
“他騙了幾萬塊錢,卻跑了,怎么是誤會?”穆壯瞪著血紅的眼睛問。
“跑?他從沒離開過東昌村,只是你沒回村不知道罷了。這件事,除你之外,咱們村誰都知道。卜強不接你的電話,跟他沒關系,是我要他這么做的。騙錢的事壓根沒有,除了你手里的幾萬,他再沒收過一分?!?/p>
“不錯,這事我也參與了?!遍T口又走來一個人。穆壯揉揉眼,居然是二十年來,他常常做夢夢到的英語老師。
穆壯越聽越糊涂,他一臉狐疑地看著卜強,卜強二話沒說硬把他推進了汽車里。幾分鐘后,汽車在村南的小學門口停下來,學校已經(jīng)撤掉,只剩下幾間空房子。
“開婚介的事回頭跟你細說。今天把你請回來,是有要事和你商量。”卜強指著小學說道,“村里已經(jīng)和鎮(zhèn)上做了匯報,和縣農(nóng)廣校、勞動局、教育局等達成了協(xié)議,要在咱村小學辦一個‘農(nóng)村青年就業(yè)扶持培訓機構,這方面你有經(jīng)驗,因此,特聘你為負責人。”
穆壯苦笑了一聲:“經(jīng)驗?這些年,我除了失敗還是失敗,聘請我當負責人,我行嗎?再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們?nèi)野徇w,現(xiàn)在又全家搬回,這不是讓大伙看笑話嗎?”
“你行的,你已經(jīng)成功了,孩子們出來吧?!蹦聣阉傲艘痪?。
過了一會兒,從小學校出來幾個發(fā)型奇異、穿著特別的小伙子,其中兩個騎著大個頭的越野摩托,還有一個光著膀子扛著把砍刀。幾個年輕人大老遠就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穆叔好!”
穆壯一看,這幾個小伙子不就是他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那幾個。
“才幾天不見,你們幾個怎么變成了這樣?”
“變?這才是他們的原樣?!庇⒄Z老師把手搭在穆壯的肩上,“卜強讓你給幾個娃找對象是其次,主要是想改造他們。”
穆壯一下子明白過來,卜強找他開婚介公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這七個小伙子諢名“東昌七惡”,他們的爹娘都拿他們沒法。他們是農(nóng)村青年中最多的一類人,也是制約農(nóng)村發(fā)展的一大頑疾。當前的農(nóng)村青年中,上了大學的大多離村進了城,沒上學的就留在村里,可留下來的這些大都不思進取,甚至好逸惡勞,有時還捅婁子……
作為一村之長,卜強為此很擔心,他怕村子會一代不如一代。為了村子的發(fā)展,他遍求幫手,可是從東昌村走出去的沒人愿意回來。求賢若渴之時,穆老爹找來了,希望卜強能把穆壯勸回村里來。原來,穆壯在外漂泊,諸事不順,勞心費力,卻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穆老爹一心想讓他回來,他卻不肯。聽了穆壯的“打拼史”后,卜強覺得穆壯是個敢作敢為的人,于是就答應幫穆老爹試試。不過,他了解穆壯的性格,說不回村就不會輕易回來,因而,幾個人就策劃這一系列能捆住穆壯的“圈套”,用破釜沉舟的招數(shù)激發(fā)穆壯的斗志,逼穆壯改造“東昌七惡”。
穆壯把老師叫到一邊:“老師,我,我……”
英語老師截住穆壯的話,說:“別再推辭了,回來吧,大伙求你還來不及,沒人會笑話你的。如果你在外邊發(fā)展得好,老師不留你,可多年來你并不順利,該回來了。眼下國家的政策好,各級領導都很重視農(nóng)村的發(fā)展,咱在農(nóng)村照樣可以施展才華抱負,照樣可以闖出一片天地!”
穆壯仰面看天,久久不語。他這邊還在為回來不回來正糾結著呢,那邊早已炮聲齊鳴,卜強帶著小伙子們將一幅寫著“東昌青年就業(yè)教育培訓基地”字樣的匾額掛在了小學門口的橫梁上。
“叔,留下來吧,我們做你的幫手,死心塌地跟你混。”七個小伙子搖晃著穆壯的胳膊。穆壯再要回絕時,妻子小敏提著大包小包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最終,老穆家搬回來了。
回村后,穆壯把村里有志向的人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團隊,他們在小小的東昌村里干起了大事業(yè)。培訓基地辦得風生水起,為了更好地服務百姓,他還特意招聘了各種技術人員來教課。到此學習的青年越來越多,不僅是東昌村,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青年也紛紛慕名前來,其中有不少人從這里走向了創(chuàng)業(yè)之路。
此外,穆壯還承包了百畝良田搞了個新型合作社。東昌村換屆選舉時,穆壯還和卜強成了搭檔,當選了村支部書記。
村委上班的頭天中午,穆壯約卜強吃飯。
飯桌上,他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偷詞典的事,卜強聽后,眼圈一紅,朝穆壯肩頭打了一拳:“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干的。也罷,我當初替你隱瞞了真相,你現(xiàn)在帶領大伙致了富,那個黑鍋我背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