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如姬
人間 喜事正相逢
當(dāng)太后的旨意傳到生養(yǎng)小郭氏的這座江南小鎮(zhèn)時,她年邁的母親喜形于色。自父親離世后,郭氏一族家道中落,雖有朝廷給的撫恤勉強(qiáng)支撐,但偌大的家族其實(shí)早已入不敷出。使者前腳方走,郭母便開始收拾行囊,將多余的丫鬟侍從紛紛遣散,快馬加鞭地趕往那只存在父輩回憶中的京師汴梁。
山一程,水一程,護(hù)送的車隊(duì)浩浩蕩蕩,馬車劇烈的顛簸讓小郭氏坐臥不安,她不時掀開簾布,望向窗外的湖光山色。醒醒睡睡間,再抬頭周遭已是青山環(huán)繞。馬車穿梭在舊時官道上,載著她的滿腹心事,駛向遙遠(yuǎn)而不踏實(shí)的夢境。
到了汴梁,她與母親住進(jìn)了皇家新賜的郭府,尚未來得及觀賞琳瑯滿目的集市,小郭氏便被使者用八抬大轎迎入深宮。入宮后,她見的最多的人便是太后。太后看似莊嚴(yán),卻總是親切地將她喚到身邊。聽說太后也曾是一位鄉(xiāng)野女孩,為討生活跟隨表哥從邊蠻蜀地一路賣藝到京城,最后遇上了尚是皇子的先皇宋真宗。許是因她涉世未深而表露出的天真像極了當(dāng)年的太后,太后對她的青睞毫不遮掩。不久,她被冊為當(dāng)朝皇后,住進(jìn)特賜的崇徽殿。此時她才明白,自己已接近權(quán)力的巔峰。
只是,自冊封那日遙遙見過一次的年輕天子—這個她應(yīng)稱為夫君的人,遲遲不來。
關(guān)于皇帝的種種傳聞,她并非毫無耳聞。
聽說,皇帝早已有知心良伴,只因太后不允,棒打鴛鴦,她才得以入宮為后。因此,當(dāng)太后冊她為后時,尚在情竇初開之年的她心中竟沒有涌起一絲與未來夫婿鶼鰈情深的期盼。畢竟她不是他的心頭好。
皇帝趙禎此時的想法與她如出一轍,他的皇權(quán)被太后霸占,他眷戀的王氏、張美人也悉數(shù)被母親否決,他貴為天子,竟沒有一件事情可以自己做主。至于平盧節(jié)度使郭崇之孫女郭氏,他心中早想好了一千個冷落她的方法。
不管他有多么不樂意,郭氏還是被皇家鄭重地迎進(jìn)中宮,并被刻進(jìn)趙氏族譜。
此后數(shù)月,即便按祖制須在月圓之夜留宿皇后之所,他都以國事為由避而不去。她心中并沒有太多波瀾,只盼他能念在她不妒不怒的份上互不叨擾,各自安好。
年少 拋人容易去
這一切在太后薨逝之后得以轉(zhuǎn)變。國政終于歸還到趙禎手中。喪禮上,他瞥見身后哭得梨花帶雨的郭氏,眼中露出一絲憐惜,竟覺得她也并非那么讓人厭惡。處理完太后的身后事,他破天荒地來到崇徽殿,鄭重地感謝她近日來的辛勞,眼神真摯而溫柔。她絲毫不敢懈怠,一板一眼地跪叩在地,恭請圣安。他伸手將她扶起落座,又自然地捋了捋她鬢角的一絲亂發(fā),“你我夫妻,不必如此生疏?!?/p>
她抬起頭,四目交匯間,竟覺滿腹心酸,霧氣很快蒙上雙眼。她不知他因何回心轉(zhuǎn)意,但對他仍有期待。淚水終于沖出眼眸,滴落在他手掌之中。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疼惜地在她發(fā)間落下一吻。微風(fēng)吹起,紅燭搖曳,映照在兩人臉上,明亮而溫暖。
守得云開見月明,郭氏的家人連番被追封,少年天子也意氣風(fēng)發(fā),為盡快實(shí)現(xiàn)生平志向,他任人以賢,并將從前依附太后的小人一一放逐。夜宿崇徽殿,她長發(fā)婉伸在趙禎膝上,聽他欣喜地將朝中動向及遠(yuǎn)大抱負(fù)悉數(shù)說出,為他開心之余,她猛然想起還有一條漏網(wǎng)之魚—呂夷簡。呂夷簡是太后的頭號謀士,若想建立自己的親信,首先便要將呂夷簡逐出京師。
趙禎對她言聽計(jì)從,呂夷簡被貶。他溫柔地握著她的手,笑道:“這大好河山,你我夫妻攜手共治!將來青史留名,不知你我二人可否稱得上‘二圣?”她嬌笑,既有女子的溫柔明艷,又有男子的爽朗英姿。
得意之余,趙禎驀然想起自己早已亡故的生母李宸妃,欲追封她為皇后,并與養(yǎng)母劉太后一同葬于永定陵,升祔太廟。一貫支持夫君的郭氏竟堅(jiān)決反對。李宸妃雖是天子之母,卻只有生身之情,并無養(yǎng)育之恩。先皇在世時也并未對她有多少憐惜之情,如若一同升祔太廟,太后將何以自處,先皇將情何以堪?她多番勸諫,無奈趙禎早已打定主意。
她不甘心,于是穿戴整齊,以皇后之禮鄭重拜見皇帝,請他三思。趙禎心下不快,怒道:“你道呂相是太后親信,依朕看,你才是受她恩惠最深之人,為了報(bào)恩,你竟要朕不顧母子親情!”
她驚詫,原來在他心中,她依然是被太后強(qiáng)塞給他的妻子。可事到如今,她也顧不上其他,脫口而出:“宸妃李氏是陛下血親,難道先皇不是?先皇在位時可曾為她加封?可曾要她陪葬皇陵?終先皇一朝,她不過是婉儀而已?!?/p>
他啞口無言,昔日她的直率是他最欣賞的,此刻竟生出一絲反感。良久,他開口怒喝:“出去!”
她眼中有失落掠過,可還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告退。
此后,他將呂相召回,并召幸其他女子;而她則稱罪將皇后印信交回,在宮中伴著青燈古佛。兩個年輕氣盛的人只知倔強(qiáng)前進(jìn),不知如何后退。待他忍不住去看她時,她都以德行不夠稱罪謝絕。
她剛毅而驕傲,貴為天子的他又何嘗不是?其他妃嬪見她失勢,接連在趙禎面前說她的不是,他也并不阻攔,于是難聽的流言便在宮內(nèi)四散開來。當(dāng)侍婢將這一切向她稟報(bào)時,她只淡然一笑,并不言語。
日暮風(fēng)起,玄蟬夜號。她輾轉(zhuǎn)難眠,終于忍不住要一探究竟。內(nèi)侍告知陛下在楊、尚二美人之處,她了然,只身前去。一路長風(fēng),涼意襲來,她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方至廊外,便聽見有人說她失德,難聽之詞聲聲入耳。她推門而入:“陛下認(rèn)為她們說的可對?”
一瞬間眾人皆驚,趙禎還沒來得及開口,其中一名女子便搶先到她面前,逞盡口舌之快:“難道不是?你戴罪之身,憑何質(zhì)問當(dāng)朝天子?”
郭氏瞥了一眼面前女子,長久以來的委屈和憤怒襲上心頭,伸手便欲教訓(xùn)她一番。千鈞一發(fā)之際,趙禎連忙起身勸慰,那來不及收手的一掌竟直直落在天子頸脖之間。
滿座錯愕,趙禎也驚得不知所措。不待她屈膝請罪,趙禎冷哼一聲后大步離去。她立在原地,手足無措,身后傳來竊笑之聲。
不知從何時開始,事情竟演變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她深知等待她的將是萬劫不復(fù),可心中仍有揮之不去的不平意,并無后悔。
春風(fēng) 來又走
天子怒氣沖沖地回到寢殿,對鏡一看,泛紅的掌痕仍在。有宦官與呂夷簡交好,見勢趁機(jī)力勸他將掌痕以示諸臣。
一場廢后風(fēng)波就此掀起。終于,一紙?jiān)t書,郭氏被廢為凈妃,賜名清悟,號玉京沖妙仙師,遷入長寧宮修道。
離別才知情深,哪怕國事繁忙,千頭萬緒,趙禎腦海中總是情不自禁地浮現(xiàn)出那夜她楚楚可憐的模樣。這一刻,他才讀懂什么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什么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若能柔和一些,何至如此?可她若沒了驕傲與自尊,便不是他惦念的那個英姿颯爽的她了。終于,他還是忍不住派人前去查看她的處境,并帶去他們最初執(zhí)手寫下的樂府辭。
望著紙卷,她提筆寫下《涉江采芙蓉》相和:“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p>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他將她的詩箋握在手中,不知何時一顆淚珠滴落其上,“終老”二字被打濕暈開。他們之間已錯過太多,他決定不再讓自己遺憾終老,遂去信召她回宮。
收到信時,她心中有過片刻歡愉,但胸中傲氣仍在,于是回信:“廢妃之身不便入宮,若再見召者,須百官立班受冊方可?!彼允窃笍?fù)她后位,但尚未來得及依禮請她入宮,便聽說她身染小疾,他的心被驟然拉緊,即刻遣宦官攜太醫(yī)前去診視,殊不知,他的關(guān)切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前去的宦官曾是廢后的大力提倡者,思慮再三,計(jì)上心頭。趙禎本以為很快就能見到她,兩人冰釋前嫌,再度鳳凰于飛,和鳴鏘鏘。誰知他等到的竟是郭氏暴斃的消息。他頹然癱坐在龍椅上,上天是要懲罰他的不珍惜嗎?他還沒來得及與她再見一面,她便猝然離世。
芳草無情,又是一年春到,窗外的柳塘新綠茂盛,屋檐下燕子重來筑巢,他登上小重樓,情知那年的花已謝人已遠(yuǎn),卻頻倚欄桿,想望見她來時和歸去的路。然而總有迷霧遮了眼,他什么也看不見,高墻之外仍是看不到盡頭的深院。只恨年少輕離別,辜負(fù)春時節(jié)。而今才道當(dāng)時錯,卻早已是滿眼春風(fēng)萬事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