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對于東亞殖民地作家們具有持久而巨大的魅力,東亞殖民地作家們將魯迅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或抵抗殖民的思想資源,他們或模仿魯迅文風,或改寫魯迅作品,或繼寫魯迅小說,也都有著較大的影響,研究者已經(jīng)關注到這一點并產(chǎn)生了一些研究成果。曾被日本帝國主義暴力侵占并事實上成為殖民地的中國東北淪陷區(qū),青年作家們同樣熱愛魯迅,他們成立魯迅文學研究社,冒險傳閱魯迅作品,將魯迅作為精神反抗的資源。偽滿洲國的作家們在魯迅作品被禁的語境下,采取了將魯迅“合法化”的策略,視魯迅為反抗的明燈,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學習魯迅,使偽滿洲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取得了不俗的實績。
關鍵詞:魯迅 偽滿洲國 爵青
對于被日本殖民過的東亞諸國(地區(qū))的知識分子而言,魯迅具有巨大的影響力。韓國金良守的《殖民地知識分子與魯迅》、張松建的《國民性、個人主義與社會性別:新馬華文作家對魯迅經(jīng)典的重寫》、王德威的《文學地理與國族想象:臺灣的魯迅,南洋的張愛玲》等研究成果揭示了魯迅對殖民地知識分子的影響。同為日本的殖民地,偽滿洲國作家們對魯迅也持有濃厚的興趣,他們或成立魯迅文學研究社(為躲避日本的審查,對外稱L·S或靈莎文學研究社,由花喜露組織),或冒著風險熱情傳閱魯迅作品。魯迅對偽滿洲國作家們的影響,無可置疑。偽滿洲國作家們的回憶及一些研究成果都證實了這一點,如李鳳吾、劉中樹的《魯迅著作和魯迅研究在東北》一文就曾挖掘豐富的史料,說明魯迅在東北淪陷區(qū)的巨大影響。挖掘列舉史料自屬不易,但更難之處尤在于如何具體深入地說明、論證魯迅究竟如何影響了偽滿洲國作家,這是應該深入研究的課題。
一、背景:被禁的魯迅
1932年3月至6月,“滿洲國”當局查禁帶有民族意識的進步書籍,據(jù)“滿洲國”文教部記載,其間焚書達650萬余冊。凡收藏或傳閱馬克思主義、三民主義著作以及魯迅、郭沫若、茅盾等現(xiàn)代作家的作品和關內(nèi)進步書刊者,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即予以嚴厲處罰,重者收監(jiān)判刑。{1}
1941年,偽滿弘報處的職能再次擴大,偽治安部加強了對新聞通訊的審查,還監(jiān)聽國外短波,偽民生部加強了對文藝、美術、音樂、戲劇等文化行政工作的監(jiān)控,偽外交部外務局的對外宣傳歸弘報處統(tǒng)一管轄。不僅如此,對出版界也進行了嚴厲控制。偽弘報處處長武藤富男發(fā)表文章認為,內(nèi)地中國作家作品在“滿洲國”被翻印出版“是異常煩惱的事”,聲稱已向出版部警告,并決定通過“滿洲藝文家協(xié)會”的成立和日“滿”文藝交流來改變此種狀況,要嚴控內(nèi)地中國作家的作品在“滿洲國”的傳播。魯迅的作品自然在列。
但翻開當時的報紙及期刊,就會發(fā)現(xiàn),魯迅作品及關于魯迅的研究、消息頻頻出現(xiàn),魯迅的書也經(jīng)常被印刷出版。如沈陽盛京書局出版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選》、沈陽文藝書局出版的《學生時代》都收錄了魯迅作品,沈陽藝光書局出版了魯迅的《兩地書》,沈陽振興排印局出版了《魯迅自選集》等。《大同報》上刊載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酒及藥之關系》、《阿Q正傳》漫畫(連載52期,豐子愷作),以及研究魯迅的文章,如方壁的《魯迅論》、蕭紅(當時用的筆名是S.W)的《魯迅先生憶略》等,而關于魯迅的小文章,更是難以統(tǒng)計。盡管魯迅于偽滿洲國成立四年后便逝世,但這并未影響其成為偽滿洲國最有影響力的作家,魯迅的“出鏡率”和對魯迅的關注程度,其他任何作家都難以與其相提并論。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難道是日本的文化審查工作出現(xiàn)了疏漏?還是日本殖民者發(fā)布的禁令都是唬人的擺設?原因有兩個:第一,自然是魯迅難以抗拒的巨大魅力,使得偽滿洲國作家們甘冒投獄甚至殺頭的危險去傳閱魯迅,如田賁,他在偽滿洲國成立了魯迅研究會;第二,是偽滿洲國作家們在傳播魯迅時采用了一些使魯迅“合法化”的策略。
二、堅守“東洋的魯迅”——日本殖民語境下魯迅的合法化策略
1935年10月31日,《大同報》刊載了這樣一則短文:“現(xiàn)在魯迅的文章,在上海很少被印出……在東京,以雜文為其淵藪,雜文每一期都有他的壓卷文字,有時還想辦法來綁他的文,那就是用什么文學社的名義,提出一個文學的問題,請他答復,據(jù)說雜文第三期的那篇答問就是用這個法子勾來的?!蔽恼码m短,標題卻很醒目:《魯迅的文章在日本很有地位》。
且不管文章內(nèi)容的真?zhèn)危隰斞缸髌繁唤恼Z境中,《大同報》刊載這樣一則消息,至少透露出兩層意思:第一,魯迅在日本很受歡迎,既然如此,作為日本的“親邦”,偽滿洲國當然也可以傳閱魯迅;第二,文章那洋洋自得的語氣,可隱約體會到作者對中國的認同。
1936年10月25日,為悼念魯迅去世,《大同報》《盛京時報》《泰東日報》《濱江日報》等各大報紙紛紛進行了報道,尤其是《大同報》,以一整版對魯迅的生平、創(chuàng)作及身后之事進行了頗為詳細的報道。其中有一段這樣寫道:“魯迅氏以東洋之著作家,雖受西洋近代文明之感化,而決不因此絲毫失其為東洋之精神,就此點而言,乃現(xiàn)代第一流之著作家也,在日本亦不見有一人可以與彼對抗之人物,今而后之日本文學,想必將因彼而受大影響?!眥2}這段話沒有署名,不知何人所寫,但無論是誰,這說明《大同報》認同這一觀點。這一觀點以及上述所引的短文,皆可看作偽滿洲國知識分子為使魯迅在偽滿洲國“合法化”而采取的策略,以此消減日本殖民者對魯迅的敵視,使魯迅作品能以稍稍“合法”的面目流傳于偽滿洲國。
在偽滿洲國,日本殖民者一直鼓吹“大東亞共榮”“五族協(xié)和”及“抗擊英美”等極具欺騙性的口號,但根本無法取信于偽滿洲國內(nèi)的知識分子。如爵青,在評論別人的文學作品時,他說:“我們的文學作品應該一字一行都是殲滅美英的力量,應該是包蘊了大東亞魂的誓詞。同時,也唯有這增強戰(zhàn)力殲滅美英的文學作品,才是包蘊了大東亞魂的作品,才是深湛了國心的作品?!眥3}而爵青自己的創(chuàng)作,卻沒有任何媚日的內(nèi)容。正像蕭軍所說的,無論日本殖民者說什么,在偽滿洲國知識分子的心中,這些“全是虛假”{4}。這些知識分子對待日本的這些口號,恰似那群百姓看“皇帝的新衣”,其實大部分人都知道皇帝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只是他們故意緘口不說,只有皇帝洋洋自得,自以為穿上了世上最漂亮的衣服。給魯迅披上一個堅守“東洋之精神”的“新衣”,為魯迅在偽滿洲國的“合法化”開了綠燈,使魯迅作品能夠在偽滿洲國內(nèi)流傳閱讀。至于何謂“東洋之精神”,魯迅與所謂“東洋之精神”是否有關系,又有誰注意這些呢?
將魯迅“合法化”的手段,大致有三種:
第一,刊載日本人著作的關于魯迅的文章。如《大同報》刊載了日本作家野口米次郎的《與魯迅談——T有老梅之感》{5}、池田幸子的《最后一會的魯迅》{6}、增田涉的《魯迅書簡一束》{7}、內(nèi)山完造的《魯迅先生和版畫》{8}以及英國人莎地庫的《魯迅的一個評價》{9}等。
《大同報》所刊載的這些文章都經(jīng)過了特意的挑選。如野口米次郎,他是鼓吹戰(zhàn)爭與所謂“大東亞共榮”的,登載他的文章應該很容易通過審查,甚至根本不用審查,但其所寫的《與魯迅談——T有老梅之感》卻透露了魯迅的民族主義態(tài)度。池田幸子雖是個日本人,卻是一位反戰(zhàn)人士。內(nèi)山完造是魯迅的朋友,眾人皆知,且他的文章談的是魯迅與版畫,與政治無涉。而英國人莎地庫寫的魯迅文章,也只是對魯迅的一些文學作品做些藝術分析,也與現(xiàn)實無關。
第二,故意“誤讀”魯迅。在魯迅逝世三周年之際,《大同報》刊載了幾篇紀念文章,有王則的《人類的熱愛與悲憫》{10}、小松的《懷念》{11}、吳郎的《語魯迅翁的力》{12},在對魯迅的接受中,他們采取了有意“誤讀”的策略。在《狂人日記》中,針對中國古老傳統(tǒng)中的吃人文化,魯迅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吶喊,以抨擊舊中國吃人的禮教,使中國從舊禮教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但王則卻斷章取義,有意“誤讀”:“‘救救孩子!他為了這句話而開始向摧殘孩子的人揮動他那只匕首之筆了。”這種“誤讀”式的闡釋,,使魯迅“救救孩子”的吶喊脫離了原先的語境而具有了一番新的意義。文章最后,王則說:“這一個非民族主義的文學者,他始終用‘救救孩子四個字去向全人類的悲憫去激起熱愛?!痹俅螐娬{(diào)了魯迅的“非民族主義”,意在拉遠魯迅與中國的關系,使傳閱魯迅變得光明正大。魯迅因此成為在偽滿洲國最受關注、影響最大的作家,無人可與其相提并論。{13}
第三,替換敏感字眼。在偽滿洲國,一些漢字是禁用的,舉凡“中國”“救國”“革命”等敏感字眼,都會以“××”代替。如池田幸子的《最后一會的魯迅》,為規(guī)避審查,文中將“中國”寫作“×國”{14}。方壁(茅盾)的《魯迅論》中,多處出現(xiàn)“××”字樣,如原文中:“《一件小事》里的意義是極明顯的,這兒,沒有頌揚勞工神圣的老調(diào)子,也沒有呼喊無產(chǎn)階級最神圣的口號。”《大同報》中,最后一句則改為“沒有呼喊××××最那個”的口號。
這當然體現(xiàn)了日本殖民者文化控制的森嚴,但偽滿洲國作家卻也利用了其中的縫隙來傳達自身隱秘的企圖。如王秋螢的《末路》,主人公要去投“××軍”,這里“××軍”中的“××”無論是理解成地名或部隊番號,還是理解成“革命”“中國”等敏感字眼,并不影響閱讀,但王秋螢(也可能是報紙編輯)用了“××軍”,導致的結果就是:誘使讀者將“××”理解成“中國”或“革命”等敏感字眼。這樣一來,這些盡力回避的字眼反倒顯得引人注目了。
偽滿洲國的知識分子所采取的這些合法化的策略很是有效。1937年,《國際協(xié)報》的《讀者問答》欄目登載了一則消息,一位青年學生“欲進文藝之園”,請教兩個問題,其二則是:“要使文藝能有進步,當閱何書?”編輯回答:“魯迅的書很好也很有生命。”消息雖短,但可證明:第一,魯迅的書在偽滿洲國應該不難獲得,編者不會給一位讀者推薦難以獲得的書籍;第二,魯迅的價值已經(jīng)得到普遍的認同,對于偽滿洲國人來說,魯迅已成為他們進行反抗的思想資源。
三、“我們的明燈”——作為反抗資源的魯迅
韓外文有一篇紀念魯迅的詩歌《遙祭》{15}:
我們的明燈熄滅了
在風雨的猛襲里
受盡了毀謗和虐待
死了
從來不悲傷
更是絲毫不泄氣
在一個整的憤怒里
在火般的勝利的憤怒里
來致我們的遙祭
對于偽滿洲國作家們來說,魯迅不僅僅是一個文學家,更是一個戰(zhàn)士。如王則的評論:“魯迅一生的事跡是很少‘叫人們?nèi)ピ鯓釉鯓?,卻時常把事體擺在人們面前,暴露出整個的面目,而指給人們自己去走?!倍∷蓜t直接引用魯迅的原話:“‘能發(fā)光的發(fā)光,能發(fā)熱的發(fā)熱,有一分光,發(fā)一分光,有一分熱,發(fā)一分熱?!缰诎档蔫F閘,放藝術到光明里去。……最熱情,最寶貴的遺產(chǎn),魯迅給我們的最豐富……這些都是用血的代價,為群眾換取的經(jīng)典?!眥16}這些評論展現(xiàn)出了強烈的戰(zhàn)斗精神。
在偽滿洲國,魯迅常常與反抗聯(lián)系在一起。即使看來與反抗沒有關系的文章,若仔細分析,也能品出反抗的意味來。如幽默寫的《阿Q墓志銘》{17},全文以文言寫就,戲謔幽默,表面看去,完全和反抗無關,但微言大義正夾雜在這貌似戲謔的言詞背后。{18}
1940年10月26日,《大同報》刊載了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這是魯迅的一篇很著名的學術色彩頗濃的演講稿,其中未含什么反抗的因素。但在正文之前,刊載了一段編者的話,很有意味:“這篇東西,是魯迅翁在廣州夏期學術講演會的講演稿,無庸說這是‘舊的不堪的,‘舊的是因為時在今日,魯迅翁的作品,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了,同時,還是一九三七年代中魯迅翁的時感文字,不過呢,其人雖死,其精神不死,其文章雖舊,其思想不舊,那么,我們直以‘新的視之,亦未為不可……大概關于魯迅翁的這篇作品,沒有看見的人還有(而且很多吧)。那么,沒有看見的,看一看也‘好,就是看見過的,在這兒夾當,‘溫讀一下,也沒有什么‘不好吧?”{19}
對這么一篇學術色彩濃厚的文章,編者加這么長的按語力勸讀者閱讀,不僅勸未讀者閱讀,且勸讀過者“溫讀”,這種情況實為罕見。
編者此舉大有深意。魏晉時期,文人生存環(huán)境惡劣,他們或縱酒佯狂,或服藥求仙,或委曲求生,或慘遭殺戮,朝不慮夕,恐慌不已,這與偽滿洲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環(huán)境十分相似。文中,魯迅對以阮籍、嵇康等為代表的魏晉士人險惡的生存境遇及內(nèi)心態(tài)度進行的細致分析,應能引起偽滿洲國作家們的深切共鳴。再聯(lián)想阮籍、嵇康等對司馬政權的態(tài)度,當能領悟編者刊載這一文章的苦心。
后來,古丁以嵇康、阮籍的故事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竹林》,其反抗意味更為明顯,不知是不是受了魯迅這一文章的啟發(fā)。
除了這些隱晦的反抗,一些直接大膽的有反抗色彩的言論也會出現(xiàn)于報刊中,如崔束在《魯迅先生》{20}中就坦言:“在看魯迅、蔡元培、蕭伯納的照片時,心中很不舒服,我恨我們的魯迅先生個子矮呵!”“注視著(魯迅的)像片,我渴望民族的英雄,領著整個民族搶飯吃的英雄,我渴望大哲人、大思想家、大作家,對民族的靈魂注射,像起死回生的醫(yī)生,像愛撫一大群兒女的母親。”這些言論顯示了其對中華民族的認同,且表達了對像魯迅一樣的“民族英雄”的崇拜與渴望。在一個連“中國”都要以“×國”來代替的“異態(tài)時空”里,作者將一個中國作家視為“我們”,不僅表現(xiàn)了對魯迅的極為愛戴,且展現(xiàn)了不畏犧牲的勇氣。
文中,可能是針對黃舟的魯迅“親日論”{21},崔束為魯迅進行了辯護:“記得先生生前,曾憤慨文人死后,多被人利用,如今先生死了,確實已經(jīng)被人利用,有人說他親日,有人罵他是漢奸,然而先生究竟是魯迅,他沒有跳出民族與民族當間的隔壁,因為他自己是屬于落后的弱瘦的被欺的民族,但是他的膀翅下的溫暖,并不是只限于隘狹的一個民族的,只要能夠生存,能夠溫飽,能夠發(fā)展,是沒有民族和地境的界限的?!?/p>
1940年的崔束還是一個青年學生,他應該沒有見過魯迅,但對魯迅懷有深深的感情,文章最后,崔束寫道:“今個外頭大風,去魯迅先生逝世的日子十多天了?家里打豆子,我脫懶沒有上場園,自個坐在東墻下寫這篇文章……先生死多年了,我總做夢。做夢先生在這時候出來,明知不能,而偏覺著能夠,不以為先生死?!绷攘葦?shù)語,簡潔樸實,但情真意長,尤為感人,頗得歸有光之風致。
四、“偉大的指導者”——魯迅對偽滿洲國作家的影響
日本作家岡本隆三說:“中國新文學的先驅(qū)者魯迅,在東北文壇上,也是個偉大的指導者?!袢杖栽诨钴S的有小松、山丁、石軍、疑遲、爵青五人,這些人大約由于學著魯迅而受了俄國文學的影響?!眥22}
因?qū)哦〉难芯肯鄬^多,這里就不談他。我們以爵青為例,來考察一下魯迅對爵青的影響。
魯迅與爵青有許多相似之處。二人都是少年喪父,待母至孝,魯迅順從母親娶了朱安,成了一輩子的負累,爵青聽從母親與戀愛了幾年的女孩子分手,娶了一個純樸的農(nóng)村女孩;魯迅21歲去日本學醫(yī)接受過日本文化的熏陶,爵青少年進了長春日本公學堂,接受了日本的教育。審美追求上,魯迅和爵青都十分推崇俄國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并且在創(chuàng)作上深受其影響。性格上,兩個人都有些敏感憂郁,都關注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世界。魯迅說:“我的確時時在解剖別人,但我也在時時解剖自己?!本羟嘁灿蓄愃频脑挘骸凹o德……好像在自己心中設立一個實驗室,用苛烈的方法化驗自己,分析自己。至于我……也曾似是而非地化驗過自己,分析過自己?!眥23}魯迅是“創(chuàng)造新形式的先鋒,幾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爵青也“對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有獨到深刻的關注。他推崇文體創(chuàng)新,進行各種文體實驗”{24}。雖然沒有明顯的證據(jù)顯示爵青刻意學習、模仿過魯迅,但從二人作品本身來看,有許多可以比較之處。
在爵青的《潰走》中,醫(yī)生呂奮本來是個有志于報效國家的知識分子,但理想連連碰壁之后,只好改變初衷,做起了救死扶傷的醫(yī)生(這讓人想起魯迅本人由醫(yī)生轉而為文人的經(jīng)歷),但他并未徹底放棄對社會與國家的關懷,而是將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希望寄托于弟弟身上。但當?shù)艿鼙灰粚W校校長像寵物一樣豢養(yǎng)起來,呂奮再也沒有實現(xiàn)理想的機會。再加上目睹耳聞了許多平民的苦難,他絕望了。在絕望中,呂奮陰謀殺死了校長,自己心神不寧,唯靠麻醉藥物來維持生命。爵青筆下的呂奮和魯迅塑造的魏連殳十分相似。在風雨飄搖的時代里,他們既受“修身治國平天下”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但又不能實現(xiàn)這些理想,他們關懷這個國家與社會,但國家與社會卻毫不關心他們。絕望之余,他們只能以自殘的方式慢慢殺死自己。雖然爵青還沒有達到魯迅的高度,但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在作品中,他展示了日本開拓民政策為中國東北人民帶來的巨大損害,暗暗批判了日本殖民主義者所實施的東北開發(fā)政策,戳破了日本殖民者一直宣揚的“大東亞共榮”“五族協(xié)和”的謊言。
模式上,魯迅所擅長的“歸鄉(xiāng)”模式也為爵青所繼承,其《歸鄉(xiāng)》《蕩兒歸來的日子》以及《麥》等作品都采用了“歸鄉(xiāng)”模式。就文本的復雜性而言,爵青的小說不及魯迅,但在殖民現(xiàn)代性的背景下,爵青的《歸鄉(xiāng)》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特色。在《歸鄉(xiāng)》中,“我”為解決因財產(chǎn)而引起的家族糾紛,回到了從未踏足過的故土,見識了故鄉(xiāng)的貧窮與落后,但從未謀面的堂兄等親人待“我”極為親熱,血濃于水,讓長久漂泊的“我”感覺到了“家”的溫暖與家族的親近。作品結尾,爵青寫道:“緬想祖先或崇拜祖先不會給我們留下什么。但是追尋生命的由來,以及那一脈類似哀愁的淡淡的幸福,也決不是徒然的?!爆F(xiàn)代性將人從家園里連根拔起,使人漂泊無根,家園不再。生性敏感且閱讀廣博的爵青可能體驗到了現(xiàn)代性的負面,其《歸鄉(xiāng)》是對日薄西山的農(nóng)業(yè)文明的一種眷戀與回望。雖然掛念家鄉(xiāng),但“我”還是必須回到象征現(xiàn)代性的都市里謀求生路,而故鄉(xiāng),只是一種再也回不去的念想。在人物關系的設置上,爵青的《歸鄉(xiāng)》與魯迅的《故鄉(xiāng)》也有相似之處?!豆枢l(xiāng)》中,“我”與兒時的玩伴閏土之間產(chǎn)生了大壁障,但“我”的侄兒鴻兒與閏土的孩子卻相互思念;《歸鄉(xiāng)》中的“我”與自己的叔叔之間有著矛盾,“我”的侄兒與叔父的孩子卻是極好的玩伴。
“魯迅作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開山,曾對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華文文學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從1920年代到21世紀,新馬作家不斷從魯迅經(jīng)典那里尋獲靈感,加以重寫、轉化與再創(chuàng)造?!眥25}在偽滿洲國,喜愛并熟知魯迅的作家很多,除了古丁和爵青,“陳因與王秋螢都酷愛魯迅的雜文”{26},王孟素對魯迅“十分諳熟,動輒曰魯迅如何如何說”{27},袁犀自幼便熟讀魯迅{28},他們肯定會受到魯迅的影響或啟發(fā),從魯迅那里汲取過創(chuàng)作或思想資源,至于具體情況如何,則是魯迅研究和偽滿洲國文學研究的課題。
{1}{14}{28} 陳言:《“五四”脈絡中的“滿洲國”敘事》,《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
{2} 《大同報》1936年10月25日。
{3} 爵青:《感想》,《青年文化》第2卷第8期,1944年8月號。
{4} 三郎:《全是虛假》,《大同報》1933年9月17日。
{5} 野口米次郎著,更夫(即作家外文)譯:《與魯迅談——T有老梅之感》,《大同報》1939年10月24日第6版。
{6} 池田幸子著,古丁譯:《最后一會的魯迅》,《大同報》1936年11月21日第6版。
{7} 增田涉著,古丁譯:《魯迅書簡一束》,《滿洲報》1937年3月5日,文藝???/p>
{8} 內(nèi)山完造著,龍孫譯:《魯迅先生和版畫》,《大同報》1939年10月28日第6版。
{9} [英]莎地庫著,龍南莘譯:《魯迅的一個評價》,《大同報》1936年12月5日第6版。
{10} 王則:《人類的熱愛與悲憫》,《大同報》1939年10月26日第6版。
{11} 小松:《懷念》,《大同報》1939年10月26日第6版。
{12} 吳郎:《語魯迅翁的力》,《大同報》1939年10月26日第6版。
{13} 可以說,魯迅是偽滿洲國知名度最高的作家。關于魯迅方方面面的消息,偽滿的報紙都有報道。如“魯迅將赴日本治病”的消息,《大同報》《盛京時報》《國際協(xié)報》等很多報紙都有報道。正因采取了這種“合法化”策略,魯迅及有關魯迅的文章才得以見諸報端,偽滿洲國對魯迅的研究或關注才會綿延不絕。
{15} 外文:《遙祭》,《滿洲報》1936年10月30日。
{16} 小松:《懷念》,《大同報》1939年10月26日第6版。
{17} 幽默:《阿Q墓志銘》,《大同報》1936年10月10日第6版
{18} 對這篇文章的精彩分析,請參閱陳言:《“五四”脈絡中的“滿洲國”敘事》,《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
{19} 《大同報》1940年10月26日第4版。
{20} 崔束:《魯迅先生》,《大同報》1941年12月9日第3版。
{21} 黃舟在《追念魯迅》中說:“魯迅在上海跟內(nèi)山書店老板內(nèi)山完造,友誼極深,他的出版物,也多賴內(nèi)山氏為之推銷,病重時,也專邀日本醫(yī)師來為他診治,轉地療養(yǎng)也是要往日本的,雖然沒有去,可證知他是親日的,絕不可是排日的?!秉S舟:《追念魯迅》,《大同報》1939年10月19日第6版。
{22} 岡本隆三:《日人眼目中的滿人作家(二)》,《泰東日報》1941年12月3日。
{23} 爵青、田:《談小說》,《藝文志》第11期,1944年9月。
{24} 劉曉麗:《偽滿洲國作家爵青資料考索》,《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
{25} 張松建:《國民性、個人主義與社會性別:新馬華文作家對魯迅經(jīng)典的重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4期。
{26} 劉慧娟:《東北淪陷區(qū)文學作品與史料編年集成》1933年卷,線裝書局2015年版,第1頁。
{27} 銀燕:《作家印象記》,《滿洲報》1936年3月13日。
作 者:謝朝坤,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2013級博士研究生,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