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郁民
一
十八年前,生命給立純亮出第一張黃牌;十八年后,又亮出一張。立純被紅牌罰下。這一天是2011年5月15日。一晃,又是五個年頭過去了。
立純一生著述浩繁。有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攏共500多萬字。另有電影、電視連續(xù)劇、話劇劇本等。立純的文字都分門別類收進各種集子,只有一篇例外。這篇文章的題目是《太陽從背后升起》,發(fā)在他的博客上,沒寫完,寫到第四章。這是王立純的絕筆。
太陽為什么從背后升起呢?我一直不大相信宿命,可立純這篇文章分明預示:我向西方去了。
果不其然,說去就去了,而且是那么匆忙,那么漫不經(jīng)心。他說是“天數(shù)”,說完就走了。
那是一個姣好的周末,身邊的風也姣好,路邊的紫丁香也姣好,西沉的太陽也姣好。立純用手機指導我去一家飯店。他說:“我也在路上?!?/p>
周末,在報社通常叫“快樂星期五”。隔三岔五,編采人員集體出游。平時,有個樂吧,大家隨意玩點什么。我喜歡這種有張有弛的生活節(jié)奏,并仿照劉禹錫,寫了一篇《樂室銘》。余興未盡,我又約了一位棋友過招,而立純卻說:“來吧,郁民,還有幾位文學朋友也在等你?!甭曇粢蝗缂韧販喓穸刑栒倭?。
太陽在西邊,在我背后。十分鐘路程,說到就到了。這期間,風很好,太陽很好。紫丁香也很好。
二
飯店是個不很大的清真店,我們的包間也窄仄。我和立純挨著,手臂常常掛扯手臂。他的神色很好,笑瞇瞇的,把鴨舌帽摘下來掛在椅背上,順手捋了捋所剩無幾的頭發(fā),顯得很莊重。
他那顆聰敏過人的頭顱上面,頭發(fā)已經(jīng)非常之少,少到你可以數(shù)得過來,而且用不了多少時間。
記得立純的頭發(fā)曾經(jīng)黑亮,且?guī)в信c生俱來的波浪卷兒。如果被風吹散,他會舉起頭,向斜上方用力地一甩,大波浪顫動幾下而后重新定格。
1978年秋天,我和立純同時參加《北方文學》在興凱湖舉辦的筆會。我們第一次面談起來,都來自張廣才嶺山脈腹地。我們兩地僅一山之隔。
立純開始大面積脫發(fā)是來大慶以后。1983年,大慶的居住條件還不是很好,立純舉家遷來,住在一間板房里。那板房四面透風,常有老鼠在風中出沒。而這之前,立純在一個大林業(yè)局當辦公室主任,居住條件自不必說,且仕途也正扶搖直上。也許是生活境遇落差太大,也許是他太急于成為作家,也許是水土不服,立純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
一個裹挾著料峭春風的早晨,我來到立純家,見他雙手抱頭,痛哭流涕。這是我第一次見立純哭,也是最后一次。立純是一條來自山里的漢子,讓他哭可不容易。不知是什么因素,讓立純哭得如此專業(yè)。
這時我見立純雙手如同釘耙一樣從頭頂篦下來,就有許多頭發(fā)留在手指間。桌面上,已經(jīng)有了亂蓬蓬的一堆。
就為這些頭發(fā)嗎?
立純說,媽媽要來,“看見我這個樣子,媽媽會傷心?!?/p>
立純是個孝子,每周必要給媽媽寫一封親筆信,叮囑爸爸按時吃藥,叮囑弟弟妹妹努力工作,問詢同事朋友,同時也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媽媽,偏偏不說掉頭發(fā)的事。然而,媽媽就要來了。
三
喝酒是必須的。我見立純舉起杯,咕咚一大口,下去一拇。樣子很瀟灑。
這個動作引起我的警惕。我想起立純的一篇散文《當生命亮起黃牌的時候》。他在文章中寫道:在我們那兒,酒風一直和人格聯(lián)系著,?;^如同犯生活錯誤,是很失人心很沒面子的,何況,還有什么能比酒這東西更容易營造氣氛表達情義么?所以那酒喝得又痛快又痛苦。后來的發(fā)病證實了,與這次突擊消費透支耐力有極大的相關性。病從口入,而且是致命的一擊,雖然沒被罰出場外,卻使我看到了死神莊嚴的黃牌……
立純不能再得第二張黃牌了。我說立純,“把你杯子里的酒倒給我吧?!?/p>
立純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我只好強制執(zhí)行。用白開水和大家碰杯,立純顯得很無奈。興奮的神情像候鳥一樣從他臉龐飛去。他點燃一支煙,講起了陳村的《一天》——
說一個孩子,早晨背著奶瓶去幼兒園中午回來時已人到中年,到了晚上,已是老態(tài)龍鐘。
立純說,人這一生,就好比一天……
這時候,立純伸過左手,握住我的右手。握得莫名其妙,握得很給力。
“郁民,我不行了……”
這太突然。我茫然地看著立純,他的眼睛已沒了神采,右邊的臉和嘴角同時位移。
“天數(shù)……”立純說。
四
現(xiàn)代醫(yī)療技術,可以讓人的生命在沒有質量的情況下延長??啃呐K起搏器和呼吸機,立純的心臟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頑強地跳動。其實,立純女兒已經(jīng)接到了立純的腦死亡通知書。之所以讓他的心臟繼續(xù)跳動,是為了等一等親人,等一等遠方的朋友。
王立純的愛人馮杰在大連,聽到消息后往回趕。這段路程,至少也要十二個小時。
趁著馮杰和立純家鄉(xiāng)的親友趕路的時候,我分別給幾個常在立純念中的朋友打電話,通知不幸的消息并把立純的往事記起。
立純來大慶的第十個年頭,已經(jīng)輝煌。作品接連不斷地問世,而且經(jīng)常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權威刊物選載。他家搬進了面積不小的新樓,工資漲出幾十倍。這其中每一項指標都足以支持他衣錦還鄉(xiāng)。八面通那樣的林子,出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作家,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親戚朋友,同學同事,排著隊為立純接風,“那酒喝得又痛快又痛苦”。
立純的半邊身子不聽使喚,嘴也不在原來的位置。他經(jīng)常倚重的右手拿不住筆,右腿也只能在左腿的帶動下一扔一扔地前進。
那天下午,一顆昏黃的落日從窗外斜探進來,照在立純蒼涼的頭顱上。他試驗著用左手寫字,想給媽媽寫封信,又到了每周一信的時候。可是他無論怎樣努力,這封信終于寫不成。
“郁民,你摹仿我的手跡,給媽媽寫封信,不然她會掛念?!绷⒓兊氖舟E,侉侉拉拉,實在難以摹仿。
正是從那時開始,立純開始學習打字。左手一指禪,一敲一個準兒。
關于寫作,我勸立純,“別寫了,沒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p>
立純說不寫了,“這樣子,還能寫什么。”
大家都以為立純的創(chuàng)作生涯會隨著他的半邊身子一起垮掉。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立純的創(chuàng)作,竟然突飛猛進。他發(fā)表的五部長篇,有四部是在黃牌以后完成的。他總計發(fā)表的500多萬字,竟有400多萬字是病后寫的。他斬獲的東北文學獎、電影小百花獎、田漢話劇文學獎、全國文學院作家作品大賽獎、兩次中華鐵人文學獎、兩次入圍茅盾文學獎,都是生命亮起黃牌以后的事情。我們在交口稱贊立純的文學天賦的同時,更欽佩他超常的毅力。
五
作為國家一級作家,王立純名副其實。無論是作品的數(shù)量還是質量,都堪稱一流。他的表述方式已形成了獨特的風格。讀王立純的作品你可以不看作者是誰,讀過幾行,這就是王立純。他的冷幽默充滿字里行間,讓人忍俊不禁。即便是寫悲劇,也讓你含淚微笑。
王立純的思維方式與眾不同,而生活方式則中規(guī)中矩。他的每一分錢都來路清楚。說這樣的人會因為經(jīng)濟問題敗訴,連鬼都不信。問題是王立純當真是敗訴者,而且被人家毫不猶豫地執(zhí)行了。我和我的朋友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多給立純一些安慰,也用不著多說什么,就是經(jīng)常聚一聚,喝喝酒,談天說地,開開玩笑,如此而已。
立純的妻子和兩個優(yōu)秀的愛女,都曾經(jīng)苦苦相勸:為了我們,你別再喝酒了。立純說:我喝酒感到很痛快,憋憋屈屈地活著,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這就是天數(shù)。我后悔把立純那半杯酒倒掉。喝也走,不喝也走,就不如讓他喝掉那半杯酒再痛痛快快地走。
立純長了一部中東式的胡子。黑黑的,密密的,把厚重的嘴唇包圍在中間。
這是我在和立純的遺體告別時發(fā)現(xiàn)的。說是人死了,胡子照樣生長,立純有兩天沒刮胡子了。在太平間里待兩天,他什么事情都沒做,仰臉朝天,一心無掛。
平時,立純一天要刮兩遍胡子。他有一部彎頭剃須刀,一邊寫作,順手就把胡須收割掉。 立純中東式的美麗胡須,連家人也沒見過。
立純說,人都有長處,都有短處,要善于藏拙才行。比如說我,沒頭發(fā),就經(jīng)常戴帽子;我有一口好牙,就盡可能暴露出來。說著,他把厚嘴唇向上下移開,一口白亮的牙齒暴露無遺。
如今,立純帶著中東式胡須離開我們遠去了。留給我們不盡的思念,留給我們厚重的著作,留給我們高尚的品格以及頑強拼搏的精神,他身后的太陽也留給了我們。
責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