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仲
快到春節(jié),老吳的頭皮又是緊得難受,這已經(jīng)是落了許多年的習(xí)慣。前幾年是熬過來了,今年,老吳得理個發(fā),把頭皮松松,也算是求個心安。老吳在小區(qū)上轉(zhuǎn)了幾個圈子,才在這間發(fā)屋外停下來。
發(fā)屋在轉(zhuǎn)角處,兩面的門面是玻璃墻的,就是門也是玻璃的,門面上伸出來一排的毛巾,如幌子。還有一個發(fā)套掛著,顯得不自在。陽光從玻璃窗上透進(jìn)去,屋里的情況倒看得明白。屋里躺著三把椅子。一把是老式的木質(zhì)躺椅,老吳喜歡那樣的椅子。一把是新式的轉(zhuǎn)動椅子,一把是最不起眼的固定式藤條椅子。三把椅子已經(jīng)坐了兩把。一位客人在染發(fā),在她的背后,豎起了玻璃防護(hù)發(fā)罩,上面冒著熱乎乎的氣??吹饺景l(fā),老吳的心里有些緊張。另一把椅子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看樣子是做好了頭發(fā)。那把木質(zhì)躺椅空著。老板站在中年婦女的背后,拿手機在玩。
老吳推開玻璃門,門里的熱氣散了出來,眼睛有些難受。老吳問,能修理頭發(fā)嗎?
老板抬了抬頭說,理發(fā)?老板站起來,拿著圍兜等在椅子邊。
老吳折到椅子邊上,往玻璃門上看了看,問老板這發(fā)套掛在那,有什么意思。老板說,沒什么特別意思,這些年發(fā)套用得多了,總會有不剛好的時候。
老吳的頭皮還是緊著,心里相對順了,拿出他自己的圍兜坐上椅子,讓老板給圍上。老吳雙手按住腮邊,害怕自己的頭發(fā)掉下來,緊著身子靠到老式椅子上去,靠穩(wěn)了才拿下雙手,扶在扶手上。扶手已經(jīng)磨得亮了,一層一層地泛著光澤。這扶手有些像自己的頭皮,老吳用手細(xì)細(xì)地搓著,心里更是寬松了。
老板順了順老吳的頭發(fā),問老吳,這頭發(fā)不好理,更是洗不得。老吳說,理,就理。老板說,不好理呢,理了浪費。老吳說,就理一回,不礙事的。老板說,要不給您松松肩骨,刮臉也行。老吳說,老板會刮臉,還會跳刀嗎?老板說,跳刀,也還行,只是各人的感覺不同,跳得好不好,不好說。老吳呼出了一口氣說,跳刀,已經(jīng)沒幾位師傅會了。
老板用手指按摩著老吳的頭皮,那感覺還真是好。那時,老吳的手機響了起來,振鈴很是有趣,是老吳的老婆設(shè)定的。老婆找你了,老婆找你了。這聲音彈了兩下,老吳伸手摁去了響鈴。才摁下去了,又是那聲音彈起來,老婆找你了。
老板說,先接了手機。在一邊染發(fā)的客人,也是轉(zhuǎn)過頭來,弄得老吳很不好意思。那是一姑娘,眼睛很好,見一眼就能記住。老吳與姑娘對上眼,好像是記起了什么。
老吳說,在理發(fā)。手機的另一邊說,真理發(fā)?老吳說,真的在理發(fā)!手機的另一邊說,理發(fā)就好。老吳收起了手機,放在玻璃鏡子前的架子上面。老吳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臉是老了很多,再過年就得退休了,真是一年一個日子。這日子的背后是什么,老吳真是記不起來。
染發(fā)的客人問老板,應(yīng)該可以了吧?脖子酸的。老板說,染好了,會自動停下來,不要緊張。老吳心里有些暖意,這人的語言,放在不同的環(huán)境說出來,就有不同的效果。會自動停下來?什么時候會自動停下來,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廣告詞,說得那么露骨,我要,我還要。單位的同事,把這設(shè)定成手機振鈴,弄笑了一堆的同事。老吳也算是搞笑的人,他沒有把老婆鈴聲換了,也只是藏些開心,能隨時記起什么。老吳他忘記了什么?剛剛進(jìn)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頭套,他能記起來吧?老吳轉(zhuǎn)過頭去,瞧了眼頭套,雙手又不自然地按著自己的腮邊。
玻璃罩還真的重重地打了一下鈴,像是早時候下課的鈴聲。
老吳說,停下來了。老板說,停下了,您先等著。
染發(fā)的客人站了起來,伸著腰,眼睛睜得老大,厚實的圍兜已經(jīng)全變了原樣,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顏色雜亂得如同調(diào)色板??腿巳绱说厍浦?,自己嘆了口氣,還真行,就這樣。老板說,這樣自在嗎?客人說,總是自在也不好。求些新意,變變自己的發(fā)型,不然快老去了。頭發(fā)是雞冠啊,這樣像雞冠嗎?老板說,有點,但是洗過之后,再做些固定,會喜歡的。
中年婦女嘴巴張著,這樣的發(fā)型,她必是看不順眼,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說,女兒,別弄成這樣,讓老板重新做一個,走出這個門,讓人見了,都說你是鬼呢。女兒已經(jīng)坐洗臉臺過去,嘟著嘴說,隨便了,再不行過了年再弄,不就是一個發(fā)型嗎?沒那么嚴(yán)重,什么人不人鬼不鬼。
原來,這是一對母女。老吳好像在哪兒見過,又好像沒有見過。只是這女兒,染成如此的頭發(fā),確實如同母親說的那般。
洗臉臺藏在角落,流水聲響得有些急。坐上洗臉臺的女兒,好像是全放松了,一頭的頭發(fā)垂下來,讓洗發(fā)香波蓋著。老板一縷一縷地順著頭發(fā),梳成了一小壁的門簾一般,額頭亮亮地,鼻子也往上挺著,肩膀下面的分寸更是了得。老吳只是從鏡子里看了兩眼,就把眼光收回來。只是那眼睛和嘴巴閉得實實的,看起來像是怕洗發(fā)水跑進(jìn)去。
母親大概是有些困,坐在椅子上,竟是打了個瞌睡,頭往前一傾,雙手往兩邊一拉,眼睛突然張開,往洗臉臺方向睜眼看著,發(fā)現(xiàn)女兒還在洗發(fā),自知是自己失態(tài),往老吳這邊看了一眼,又笑了一下。眼睛也是善意的,只是有些不自然。
那時候,玻璃門晃了一把,一少年靠在玻璃門把上問,會剃頭嗎?少年的頭恰好靠在掛著的頭套。老吳從鏡子里看著,很是搞笑。
老板看了一眼少年客說,剃頭,能剃頭,是理發(fā)嗎?
少年客說,就是整整而已,不理。
老板說,行。
少年客嬉笑了一下,牙齒白亮白亮的。那頭發(fā)真得該修了,雜亂著,顏色也是錯了,紫黃紫黃,缺少營養(yǎng)。少年依然靠著玻璃門,拿下了發(fā)套,玩轉(zhuǎn)了幾下,又把發(fā)套放在手指上,不自然轉(zhuǎn)了起來,轉(zhuǎn)得發(fā)套變了形狀,突然手指一收,發(fā)套自是飛了起來,落在老吳的懷里。老板用眼睛示意少年說別玩,掛回去。
一把發(fā)套,軟軟地伏在老吳的懷里,還雜著些理發(fā)店的洗發(fā)水的味道,這種感覺像一小女孩子伏在老吳的懷里。這種感覺太天倫了,原本老吳的頭皮已經(jīng)緊到頭,似乎要炸起來,但老吳手一觸到頭套,心就軟了。老吳拿著發(fā)套,讓少年客掛到門楣去。少年聽話地掛了發(fā)套,依然靠在門上,拿出手機打游戲。游戲的聲音很是夸張,像貓的叫聲。
洗過頭后,老板在認(rèn)真地給女兒整理著頭發(fā),母親顯得很著急,在一邊指著手,暗示老板得這樣,得那樣。老板不知道是聽母親的,還是聽女兒的,來來去去地梳了好幾趟。女兒就是不滿意。女兒問老板,怎么有那些頭發(fā),硬硬地往上翹,怎么那么不聽話?老板說,那些是白的頭發(fā),白的頭發(fā)是粗硬了些,就是染成黑色還依然生硬。女兒說,有白頭發(fā)啦!母親說,白頭發(fā)就白頭發(fā),誰沒有白頭發(fā)?老板問,要剪了這些粗硬起來的白發(fā)嗎?女兒說,不是沒有白頭發(fā)了嗎?染了還有白頭發(fā)!老板說,是有白頭發(fā),只是染了,顏色褪去了,自然還是白頭發(fā),如果修了些去,可以挺得久些。
少年在一邊沒緣由地笑起來,這笑聲有些浪。就是老吳也是按著心思跟著淺淺地笑。母親似乎有些生氣,陰著臉,她不知道是為這句話生氣,還是為她的女兒生氣。老板大概也知道是說得散了,挺什么挺,還挺得久了,這是什么話。老板的臉紅了起來,紅著臉不敢看鏡子里的自己。雜笑之間,老吳嘆了一聲,這聲音有些過時。讓電吹風(fēng)的聲音一吹,老吳的嘆息聲沒了,消逝了。
女兒的頭發(fā)吹得亂,好大的一堆,像是雜草狂長。少年客在手掌上畫著,畫出了一方的棉花堆。母親發(fā)話,說這是怎么啦,那樣狂長起來,不好看,不好看,像什么啊,像雞窩,不成,得再來。老板依著母親的意思,一縷一縷地拉著,拉得女兒頭皮發(fā)熱,頭發(fā)冒煙。那時候,女兒的心里也在冒煙。老吳透過鏡子看得清楚。兩個女人,圍在一鏡子前,就為了一發(fā)型,又開始相互埋汰起來。
老吳隱隱約約好像記起來什么,是哪一年了,也是在理發(fā),一小偷拿了正在染發(fā)客人的錢包想溜。老吳那時候,也好像是在等著跳刀,他喜歡師傅的老手藝。老吳一把擋著,讓小偷拿出錢來,沒想到小偷卻是拿出了硫酸往客人的頭上灑。老吳一撲,自己的頭擋飛了硫酸瓶子。還好硫酸瓶里的硫酸含量不是太足,保住了老吳的頭,卻保不住老吳的頭發(fā)。老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頭發(fā)變了嗎?他是有頭發(fā),還是沒有頭發(fā)?老吳自己也是忘了。老吳又往自己的頭上摁著,這情景有些像那一年,也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場景。
女兒似乎是不聽母親的話。站在鏡子前,雙手絞著頭發(fā),越是絞越是亂。老板也干站在一邊。女兒絞得累了,說干脆剪了,學(xué)著男人,也光一回頭。母親已經(jīng)背過身子去,不再理會女兒。老板問,真剪了,不是浪費?女兒說,真剪了,反正就是那么一回,這樣的頭發(fā)走出去,誰也滿意不了。
老板問,要不再染回來,讓它們變得自然一些?
女兒說,能染得回來嗎?
老板說,試試吧,就染成黑色。
母親又站在女兒的背后,說染回黑色吧,理了光頭想當(dāng)尼姑啊。
女兒又是絞了一把頭發(fā)說,別那么俗,什么尼姑,盡說難聽的,是乞士女,是薰女,是沙門尼,是法師!
母親說,好,好,好,是法師。
女兒開心起來,那就剃了,全剃了。
老板依著女兒的心意,左邊一剪,右邊一剪,來來去去,一把剪子像是設(shè)定了程序,沒多久,女兒的頭發(fā)便鋪到地上去,鋪了厚厚的一層。
母親背過身去,臉對著玻璃窗,讓陽光照著,肩膀在顫動。那心境,老吳是懂的,但就是無法去表達(dá)。少年客好像也是懂的,低著頭玩他的手機。
母女要走了。老板說,要不把發(fā)套戴著。女兒說,不要。母親說,先戴著,再還過來。女兒門一推,獨自走了,樣子很是孤獨。母親拿著發(fā)套,用手相互揉著,往自己的頭上套,套過了再拿下來說,老板,這發(fā)套行,就先借用一下,再給您還回來。老板點頭。那時女兒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母親拿著發(fā)套追,腳步聲慢慢地從玻璃窗外沉落下去。
老吳半靠在躺椅子上,嘴上哼著一曲老歌。這老歌并不好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哼出來,也是難聽的。但是老吳還是在哼,有些像老板的剪子,一直在吃著頭發(fā),直哼得鼻子塞了,哼得抽不出氣。
少年客卻是先坐上了椅子,他說,很快的,就修個頭,耽擱不了多長的時間。修下頭發(fā)就成,往兩邊修去。老板暗示他還得等,得給老先生先理發(fā)才是。少年客也看一眼老吳,那一眼有滋味。這兩個男人的眼神碰在一起,倒是老吳退讓了,老吳笑了一眼,原諒了少年的激動。
老板也不知道少年客要修什么發(fā)型,指著墻壁上的圖案,讓少年客得認(rèn)準(zhǔn)了發(fā)型。少年客只是說,往兩邊修去就成。少年客的額頭高,頰瘦,鼻梁也挺。兩邊的頭發(fā)一修,再修,整體的感覺破壞了,像是把臉與腮相互對調(diào)。鏡子里的少年客似是從美國飛過來的縮小版的籃球明星。少年客眼睛瞪得如銅鈴,牙齒往外露出了好多顆,鼻翼兩側(cè)突然長出了許多的小階梯狀的皺紋,鼻孔似乎是讓香煙嗆住,一股一股地冒著粗氣。粗氣也是斷了,嘴里有吞口水的聲響,喉結(jié)在上上下下快速地移動。老板顫著雙腿,垂著雙手,不知要怎么去安慰少年客。少年客眼睛瞪得累了,用雙手捋著,從左邊往右邊,捋來捋去,過后一跺腳,跳了起來,把圍在身上的圍巾彈了起來。
老板問,是不是不滿意?少年客說,能滿意嗎?什么是滿意?像銀行的窗口,弄個點擊器,滿意了,點一下,不滿意也點一下。點了不滿意了,但就是沒有回應(yīng),壓根那鍵盤就是不靈,或是壓根就沒那鍵。老板說,我沒有那機器。少年客反而一把抓住老板說,這就對了,不要那機器,滿意不滿意是人說的,不是機器說的。理發(fā)嘛,能滿意嗎?理了多少次,沒一次是滿意的,這大過年了,理發(fā)的人都會滿意嗎?就剛剛那母女,能滿意嗎?老板說,要不,錢就算了,算是送給您。
少年客放了一把錢在桌上。一把零零散散的錢散開,像一朵雜亂的野花,也像少年客自己的頭發(fā)。少年客摸了摸自己的腮邊,丟下一句話說,也還行,這又不像掃地,掃干凈了,風(fēng)一來,樹葉自然又是鋪了一地,臟。老板說,其實樹葉不臟,像人的頭發(fā),長了必是得理。只是您的頭發(fā)還沒理好呢,只是開了個頭,還得再修整呢。再轉(zhuǎn)頭看,少年客卻是不見了。
老板松了口氣,讓老吳在椅子上躺好,得給老吳再松松肩,算是賠不是,讓老吳等了那么長的時間。老吳自在很多,閉著眼,哼著小曲。是什么小曲,老板可能也聽不明白。
老板問,要修顏色。
老吳說,不修顏色,將就修個發(fā)了事。
老板拿出一把傳統(tǒng)的剪子,已是生了幾道的銹,順著手把子生了銹,銹跡看起來像是一個人的形狀。應(yīng)該是很久沒有使用的緣由,老板吃力地死握著手把,結(jié)果還是不受用。老吳見了,倒是生出些歉意,好像是他老吳對不起那把剪子。老吳說,要不,修也不必修,梳梳頭也行,或是直接跳刀也行。
老板說,那就跳吧,先松肩與臉,再跳,感覺好些。
老板又上手了,果然不錯。
老吳說,這少年客,就是急。
老板說,少年客也是客,他急也是在理,一急就忙著,不急也是不成。
老吳說,認(rèn)識這少年客?
老板說,認(rèn)識,都是這小區(qū)的,是幾年前過來的清潔工,少年能安心掃地的不多,很早的,每天都在小區(qū)里掃地。就剛剛那母女也是小區(qū)的,來了多少趟,終究還是理了。可憐那女兒啊,大學(xué)上完卻找不到工作,那倒是想得開,男朋友又跑了,帶著一女人窩在床上,活生生地被逮著。也有這樣的男人,婚還沒結(jié),就想著鍋外面的腥味??蓱z那姑娘,獨自一人老是從家里跑出來,要尋死了幾趟,都是讓母親救了下來。沒事時,就常到發(fā)屋來,對著那一頭的長頭發(fā)發(fā)呆,沒半個月就換一次發(fā)型,換一次傷心一次。姑娘就想著剃個光頭,母親哪能容忍,一直跟著,陪著洗頭,理發(fā)。唉,人的心亂了,頭也跟著亂。
老吳聽得明白,點了點頭說,母親也可憐。
玻璃門一晃,少年客是推門進(jìn)來,坐上椅子說,他還得再理發(fā)。
老板明顯緊張起來。刀在老吳的脖子上彈了一下,差一點劃破了老吳的脖子。老板問,是哪兒還得再理?少年客說,還沒理好,接著剃。老板說,要是理不好呢,別責(zé)怪。少年客說,就剃嗎?得剃個樣子出來。老板說,可能理不出樣子,滿意就成。少年客說,不滿意了,就滿意那么一下,現(xiàn)在不滿意,重來。
老吳覺得這少年客是橫了,這快過年還那么橫,已經(jīng)走出店去,還再轉(zhuǎn)回來,這是什么道道?老吳的心也跟著硬起來。這老毛病還是改不了,當(dāng)年要不是真真實實地?fù)趿四橇蛩崞孔?,他老吳能是現(xiàn)在的樣子嗎?老吳用雙手托了托自己的頭套說,滿意了還剃什么剃,別是浪費時間。老吳說到浪費時間時,自己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又自己瞧著自己,看得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臉微微地紅著。老吳竟然還會臉紅?老吳用手指相互絞著,像那女兒一般絞著,他是不是記起了什么?有些事情,他是記不住的。
老板倒怪起自己來,說剛剛沒把你理好,失禮了。只是再按著自己的想法理了下去,少年客也許也不會滿意。老板猶豫起來,就那樣呆站著,瞧著少年客的頭發(fā),暗自在心里笑了起來。她還從來沒有理過這樣的頭發(fā),走到街上,人問了誰理的頭發(fā),要是真說了,不笑掉人的牙齒才怪。老板對著鏡子里的少年客點了點頭說,也行,就理了吧,但得讓這位先生的刀跳好,不能半途停下來,停了下來,找不到感覺。
少年客的手機又貓叫起來,聲音像孩子的哭聲。少年客轉(zhuǎn)身往玻璃門瞧了一眼,又折了回來說,老板就求您了,這人不是少了嗎?先給幫幫忙,把頭發(fā)理好了,再不行,也得給洗個頭,或是刮個臉。老板說,你是想刮臉,那簡單。少年客說,也不單是刮臉,刮不刮的也不礙事,只是老板這剃刀是不是老化啦?老板說,刮臉也可以用剃須刀,還不傷皮膚。少年客卻是陰著臉說,刮臉用剃須刀,是上發(fā)屋找麻煩吧?多此一舉。老板不是會跳刀嗎?怎么就落個沒剃刀。老板說,也不是,真要刮臉也行。少年客說,那就刮。
一臉的肥皂沫鼓起來,把少年客的臉藏著,鼻頭往上露,眼睛往下躺,頭頂上的頭發(fā)也是抹上了,拉成一坯尖尖的小白菜一樣的形狀。老板邊抹邊說,把眼睛閉起來,別讓肥皂水吃進(jìn)去。少年客也是聽話地把眼睛閉上了,手上卻是不老實,拿著手機,似乎那游戲的聲音,隨時就會溢出來。
一陣忙碌,少年客總算再坐上椅子。老板依著少年客的意在他的臉上細(xì)心地上下滑動。少年客靜靜地享受著,嘴里卻說,這樣子像掃地,地板臟了得掃,人的臉臟了,還能理干凈嗎?老板說,人的臉那是面子問題,放下面子就不臟。少年客跟著點了點頭說是。其實這頭就不該點,點了頭,亂了臉上的筋道,老板的剃刀是不長眼睛的。少年客臉一熱,就有讓剃刀劃下去的感覺。少年客一嘴說定,停,真有刀下救人的氣勢。
少年客用手往臉上抹著,還雜著些肥皂的痕跡,一條紅紅的淺影子掛在臉上,像是一根染了紅色的頭發(fā)掛著。少年客又是硬著勁地按著拉著,血絲就是不泛出來。老板說,沒傷著吧?少年客說,自己看。老板知道自己的手勁,看是看,終究是覺得過意不去。那時,少年客的手機又是貓叫起來。少年客跟著一轉(zhuǎn)身,圍巾還套在身上,頭頂上的發(fā)沫還甩著,就跑了。老板嘆了口氣說,這少年啊。
老吳總算可以輕松地呼了口氣,他的脖子也真是酸了。老板又在老吳的脖子上跳起刀來,一板一眼地跳著,像是一群的小螞蟻沒緣由地亂跑起來,從大腦的反骨跑到脖子的根部,突然又轉(zhuǎn)回來,往脖子上悄悄地上行,似乎上個脖子也是難的,像是上樹那般困難。那個勁啊,老吳有些受不住了,嘴里又是哼著小曲。這小曲,老板聽得清,是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那種氣息盡傳遞給了老板。老板跟著老吳哼小曲,慢慢地順著脖子,來來往往幾趟,直到老吳冒出了微汗,才在脖子的根部突然停了下來,用刀背抖了三抖。老板說,把發(fā)套拿了,現(xiàn)在拿了不礙事。老吳說,還是別拿了,見了不開心。這少年必是再回來,他不折騰夠不順心。
其實,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這少年也不簡單, 一個人就住在那間小屋子里,起早拉黑的。如同老吳預(yù)料的那樣,少年客是三進(jìn)三出。這趟,玻璃門還沒推開,他的手機聲響先鉆了進(jìn)來,像是嬰兒的哭啼。
老板緊張得彎下腰,好像怕她的玻璃門讓少年客撞壞那般。少年客懷里竟是多了一個襁褓,嬰兒的哭啼聲不是從手機上傳出來的。孩子是哭了,哭得有些難受。老板一把接過襁褓,搖了搖,像母親那般搖著,孩子不哭了。老板問,這孩子哪來的。少年客說,撿的,就在路口邊那撿的,已經(jīng)撿了剛好一百天。老板說,你一直養(yǎng)著孩子,私下里還養(yǎng)一孩子?少年客說,也是不得已,總不能把她丟了,還丟在小區(qū)路口那垃圾箱邊,當(dāng)時還有好幾只流浪的狗跟著呢。老吳套了圍兜過來瞧。那粉嘟嘟的小嘴,透亮的額頭,還有那小臉蛋,著實可愛。就是那頭發(fā)不像頭發(fā),更像是洋娃娃的。老板微微地笑了一下,說,你又想做什么?少年客說,還得讓你再費心。老板眼睛盯了一眼老吳,似乎是同意了老吳的看法,這少年客會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