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宇
1
十月,金沙灘上的蘆葦花開了,一朵朵在風(fēng)中搖曳著,惹人疼愛。蘆葦花開的那些日子,我跟著哈賽爾去了新疆,見到了金沙灘上的那片蘆葦蕩,也糊里糊涂地見到了黑妞。
見到黑妞的那一刻,我犯傻了。怎么會這樣?我原本以為黑妞是個大美女,所以我跟著哈賽爾去見她了。其實,我真的一點也不想見到她。為啥?因為黑妞是哈賽爾的女網(wǎng)友。想想看,當(dāng)老公要去看女網(wǎng)友時,老婆還得笑嘻嘻地陪著。這是一件多么荒唐而可笑的事??!但偏偏這樣的事發(fā)生了。
瞧瞧,黑妞一點也不漂亮,甚至看起來有點丑,矮個子,黑皮膚,小眼睛,大板牙,羅圈腿。這樣一個女人,要貌沒貌,要才沒才,她憑什么能引起哈賽爾的注意?我心里面憤憤不平,卻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我只能故作鎮(zhèn)靜地站在一旁,默默地打量著黑妞。
我知道,黑妞一定也在看我。所以,我把頭抬得高高的,而且面帶微笑。我就是要讓黑妞看看,我比她長得端正,最起碼我是個大度的人。我大度嗎?不,一點也不。我的大度是強(qiáng)裝出來的。我要看看,當(dāng)哈賽爾看到黑妞時,他會不會顧及我的感受?我的態(tài)度和做法,是在縱容哈賽爾??晌矣帜茉鯓??我用我的婚姻作賭注,這樣的賭注會不會太大?我害怕我會血本無歸。
哈賽爾與黑妞握手,寒喧,我卻像一截蔫木頭似地杵在一旁。
我聽見哈賽爾向黑妞介紹著我,也聽見黑妞對我說,見到我真高興。我高興嗎?不。我不高興。黑妞看著我伸出手,我裝作沒有看見,拉著行李箱向前走去。她尷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我干嗎要與她握手?她只是哈賽爾的女網(wǎng)友,一個虛無的影子罷了。是的,就是這樣?;疖嚿瞎悹柛嬖V我,他在新疆有個女網(wǎng)友的那一刻,我就把她當(dāng)作了影子。影子只能活在虛擬的網(wǎng)絡(luò)之中,不該顯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之外,一旦顯現(xiàn)就破壞了游戲規(guī)則,一切便會脫離原有的軌道。那么,迎接我的又將會是什么呢?我悠悠地想著,一步步走向察馬爾汗酒店。
這之前,在去庫爾勒的火車上,我一直在想象黑妞的樣子。我把黑妞想象成維吾爾族,回族,或者是其它少數(shù)民族美女。她穿著民族服飾,在我腦袋中跳著舞,旋轉(zhuǎn)著,一圈又一圈。不僅如此,她還扭動脖子,朝我眨眼睛。她的大眼睛是那樣清澈,像一汪清泉,讓我深陷其中。要是哈賽爾見到這樣的美女,會不會無法自撥?人總是對美好的事物充滿向往,這一點無需質(zhì)疑。哈賽爾也不例外。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哈賽爾被一個虛無的美女迷惑,從而遠(yuǎn)離我的生活。于是,我猶豫。我該不該阻止這一荒誕的行為?或者說,我應(yīng)該選擇另一條路線,繞道去另一個城市?
哈賽爾才不管我心里的驚濤駭浪,他悠閑地坐在車廂過道上的椅子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杯子里的茶。我看著他說,不去行嗎?他說,你決定。這是我能決定了的事情嗎?如果我說不去,他心里一定會不舒服,而且會說我是個小肚雞腸的女人。這次我阻止他去,說不定下次他會背著我去見另一個女網(wǎng)友。與其讓他背著我去見網(wǎng)友,還不如我跟著他坦坦蕩蕩地去見他的網(wǎng)友,這樣一來我至少還可以掌握他的動態(tài),直接監(jiān)控他??删褪俏艺莆樟怂膭討B(tài)又能如何?那一刻,我矛盾極了。
去?還是不去?我真的很矛盾。我知道哈賽爾將決定權(quán)交到我手上,是不想讓自己背上罵名。他很聰明,他完全摸透了我的習(xí)性,他知道我一定會選擇與他一起前往庫爾勒。而我卻捉摸不透他,我真的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去見那個女網(wǎng)友?算了,我不想為此絞盡腦汁。最終,我還是順從了他的心意,對他說,走吧。
不知為什么,當(dāng)我決定說走的時候,那個從我口腔里發(fā)出的走字突然變成了一個大紅色的公章,啪地一聲蓋在了一張申請表格上。那表格上,還簽著兩個大大的字——同意。對,就是這樣,哈賽爾就是表格,我只不過是按照他的意愿履行了一道應(yīng)該走的程序而已。這樣,便有了我與黑妞的見面。
2
我拉著行李箱走進(jìn)察馬爾汗酒店。哈賽爾給黑妞說著路上的一些事,至于說什么,我一句都沒聽清。我的思緒被一種叫做醋的東西填充著,無限膨脹,發(fā)酵。我身上濃濃的醋味酸酸的,彌漫在整個酒店大堂。
大堂里,黑妞瞅著我笑笑,遞給哈賽爾一張房卡。我知道這是黑妞事先給我們預(yù)留的房間,這一點哈賽爾早就告訴了我。哈賽爾給黑妞說了聲謝謝,我沒有吭聲。我只是漠然地看著黑妞,然后假裝對她咧嘴一笑。我的笑是那么不自然,皮笑肉不笑。能自然才怪呢?相反,我感到渾身不舒服,就像有無數(shù)只蟲子在身上爬上爬下,別扭極了。
走進(jìn)電梯,黑妞問著哈賽爾一些索然無味的問題,無非是一路上到過什么地方,拍了一些什么樣的好照片等等。哈賽爾一一作答,我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我才懶得去回答她的問題,我只想到房間里好好睡一覺,然后接著用我的眼睛看這個紛繁多變的世界。
哈賽爾利落地打開了526房間的門,我率先走了進(jìn)去。黑妞跟在我身后,一個勁地問我,需要什么盡管給她說。我依然沒有吭聲。哈賽爾說,要刷子,洗衣粉等。哈賽爾說的是那樣理直氣壯,好像這一切都應(yīng)該由黑妞準(zhǔn)備似的。在新疆轉(zhuǎn)悠了十幾天,衣服臟了,鞋也臟了,該洗洗了。還好,哈賽爾沒讓黑妞洗,否則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
黑妞很快拿來了刷子,洗衣粉和一些清潔用品。哈賽爾瞅著黑妞說,真快!我沒有說什么,順手接過洗衣粉,開始洗起了衣服。我洗衣服時,黑妞說,你們先忙,過會咱們一起吃飯。她走的時候,我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羞澀的笑容。我知道,她見到哈賽爾是高興的。像哈賽爾這樣有型的男人,在大街上隨便走走都會無形中吸引一些女人欣賞的目光。看看哈賽爾,一米八的個頭,棱角分明的臉龐,不胖不瘦的身材,雖然沒當(dāng)過兵,但渾身上下都流露著一種軍人的氣質(zhì)。也許我個頭小的緣故,所以我找對象時找了個大個子男人。我總覺得站在大個子男人身邊,有一種安全感。他高大的身軀像一棵樹,往往會為我遮風(fēng)擋雨,驅(qū)趕走我內(nèi)心莫名的恐懼和不安。
我目送黑妞離開,不知為什么心慌了起來。整個人空蕩蕩的,就像我身體的某個部位丟失了一樣,怎么找都找不到。這樣的結(jié)果,導(dǎo)致了我機(jī)械似地揉搓衣服,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搓,狠狠地揉。我把那些衣服當(dāng)作盜賊,用我獨有的方式懲罰著,企圖以此找到我缺失的那一部分。不僅如此,我還用刷子狠狠地刷那些衣服,用以宣泄我內(nèi)心的不安。是的,不安。哈賽爾高大的身軀再也遮擋不住那些讓我不安和惶恐的因子了。我使勁揉搓著衣服,滿腦子卻飄著昔日看過的一些電視劇的場景,那些場景不是大老婆與姨太太爭風(fēng)吃醋,就是大老婆與小三或者情人大打出手。哦,我怎么會這樣想?黑妞不是哈賽爾的姨太太,更不是他的小三和情人,她只是哈賽爾的網(wǎng)友。我一再地告誡自己,要大度,要包容,既然跟著哈賽爾來看黑妞了,就要相信他,也要相信自己。
我一邊揉搓著衣服,一邊看著哈賽爾高大的身影,不由地陷入了沉思。是不是我們的生活缺少點什么?是什么呢?鹽?愛情的佐料?也許日子過得久了,兩個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生活就會索然無味。就像一杯白開水一樣,淡淡地,喝起來什么味道都沒有,但卻維系著我們的生命。十多年過去了,我與哈賽爾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狀況,白開水一樣透明,相敬如賓,但卻缺少一些甜蜜。哈賽爾是不是太寂寞?他有什么話不能對我說,非要找網(wǎng)友傾訴?我曾經(jīng)看過一本書,里面有這樣一段文字: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jìn)去,對婚姻也罷,職業(yè)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或許哈賽爾想沖出婚姻的圍城吧。一想到這,我就頭疼,頭疼得厲害。我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晚飯時分,黑妞請我們吃了新疆大盤雞,然后我們一起去逛水上公園,看太陽如何一點點從林中落下,看夜色怎樣將整個翠蔭湖面涂染。這期間,黑妞一直跟著我們。我始終覺得黑妞有點多余,她不該跟著我們。這樣的時刻,屬于年輕戀人,或者老夫老妻。公園堤岸邊上,那些相攜的身影足以說明這一切。跟就跟吧,就讓夜色涂染掉她內(nèi)心深處一些難以言齒的秘密吧。我不想知道那些秘密,一點都不想。我只想知道哈賽爾心里還有沒有我,會不會顧及我的感受。沒有。哈賽爾從不會顧及我的感受,他平靜的像翠蔭湖一樣,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不喜,不悲。怎么會這樣呢?至少我會從他臉上看到一絲愧疚才對。他用一貫淡漠的神態(tài)與黑妞說話,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我走在他旁邊,偶爾附和著嗯啊兩聲,以示我在認(rèn)真聽取他們的談話。其實我一句都沒有聽。我為什么要去聽呢?我不需要精神慰藉,我只需要哈賽爾的眼睛里有我。這就夠了。
夜色如墨,孔雀河畔一盞盞路燈依次排開,像長龍一樣瞬間照亮了河的兩岸,也照亮了我晦澀的心情。路邊的燈光告訴我,屬于我的始終是屬于我的,別人怎么偷都偷不去。對,就是這樣。愛情就是兩盞相鄰的路燈,惺惺相惜,輝映成趣,誰也無法偷走。
那天晚上,在察馬爾汗酒店我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盞燈,鑲嵌在孔雀河畔的堤柱上,哈賽爾則變成了我旁邊的另一盞燈,與我一起閃動,一起亮麗。黑妞站在路的盡頭,啪地一下拉斷總電閘,掐滅了所有的燈光。
3
黑,無邊無際的黑將我包圍。我的前后左右漆黑一團(tuán)。
黑暗中,我看不見前方的路,看不見哈賽爾,惶恐一瞬間占據(jù)了我的整個心房。黑暗就是戈壁灘里的狼,讓人會莫名地恐懼,無助。我站在路中間,我感到有一匹黑狼,正在用它尖銳的牙齒,鋒利的爪子,一下又一下將我撕碎。我嚇傻了,任憑那狼肆意橫行,一點點吞食著我的肢體。我大聲呼喊哈賽爾的名字,卻聽不到他的回音,只聽到咯嘣咯嘣的聲音,那是黑狼咀嚼我骨頭的聲音。疼,鉆心的疼傳遍了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血液順著血管,順著喉嚨溢出體外,我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流失。再也沒有比這恐怖的事了!
咔嚓一聲,黑狼咬斷了我的脖子。當(dāng)那尖尖的獠牙襲向我時,我驚恐萬分,喊了聲啊,然后就從噩夢中驚醒了。多么荒誕而奇怪的夢,它將我堅強(qiáng)的外表一點點撕碎,同時又賦予我一種無法想象的恐懼和不安。當(dāng)我從夢中驚醒的那一刻,身上冷汗連連。我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周圍寂靜一片。
哈賽爾,哈賽爾,我喊著他的名字,還是沒有聽到他的應(yīng)答聲。我床上的一半是我的身體,另一半空空如也,左邊的床也空空如也。哈賽爾去哪兒了呢?我看著空空的床發(fā)呆。大半夜的,房間里怎么沒有他的身影?難道是哈賽爾趁我熟睡之際與黑妞在幽會?對。絕對是這樣。從我們到這個地方,他就與黑妞沒有單獨在一起的時間。這一點,我親眼所見?;蛟S哈賽爾只是與黑妞單獨坐坐,說一說心里想說的話。一想到這,我就無限生氣,他這是赤裸裸的靈魂出軌。我仿佛看著哈賽爾與黑妞坐在酒店的音樂茶座中,望著彼此的眼睛,會心而笑,侃侃而談,說著各自的秘密。這個夜晚,還有什么秘密是我所不能夠知道的呢?黑夜掩蓋了一切真相,我無法揣測黑夜的心事和秘密。
不對,哈賽爾不可能與黑妞坐在音樂茶座里。凌晨兩點,音樂茶座早關(guān)了。凌晨兩點,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最有可能呆的地方是一張床,除此再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我猜想著一切哈賽爾可能去的地方,猜來猜去,最終還是猜到他最有可能在這個酒店的某一個房間里,而且是離我房間最近的地方。其實我真的不愿意這樣想,可事實是哈賽爾不見了。他不見了,他還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再說,黑妞是這家酒店的財務(wù)總管,她隨便開一間房,誰還會過問?或許這會他們正在某一房間里進(jìn)入彼此,探知著彼此身體里的一些秘密。哦,我怎么能這樣想?我的思想怎么那般齷齪?或許他們只是聊聊天而已。
我疑神疑鬼,猜想著一切盡可能發(fā)生的事。我仿佛看到另一間房里,兩具白花花的軀體糾纏在一起,男人盡情馳騁,女人的呻吟聲充斥著整個房間。不。我不能這樣想。如果當(dāng)想象成真,我又該如何?我是我自己的劊子手。我親手把自己的男人推給了另一個女人。傻??!我這個傻女人怎么會同意跟著自己的男人去看他的網(wǎng)友,然后眼睜睜地看著一些不該發(fā)生的事在我眼皮下發(fā)生?我腦袋抽筋了。只能是這樣。我拼命敲打自己的腦袋,試圖以此讓我的思想停止運作。但越敲打,腦袋就越疼痛,男人和女人光溜溜的身體就越往我腦袋里面鉆。我雙手抱著自己的頭搖,怎么搖都搖不去那些畫面。哦,怎么會這樣?我的腦袋怎么不聽我的指令?太可怕了。我不敢再想象了。
我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長久地發(fā)呆。這一刻,我是那么孤獨,猶如沙漠里一匹受傷的駱駝,茫然地行走著。我的周圍是望不到盡頭的黃沙,風(fēng)緩緩吹著,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我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兒,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兒去,我只是無助地走著,走著。幻覺。一定是幻覺。當(dāng)幻覺在我眼前出現(xiàn)時,我聽到有人輕輕喊我的名字,海力麥,海力麥。我順著那聲音看去,哈賽爾便出現(xiàn)在了我身邊。我以為那是幻影,便伸出手戳了戳那影子,而且還狠狠地掐了他一把,隨即那影子嗷嗷的叫了起來。不僅如此,我還破口大罵,罵影子沒良心,罵影子花心蘿卜等等。我把所有的怨氣都發(fā)泄在了那影子身上。
我罵得正起勁時,那影子狠狠地將我拽進(jìn)了他懷里。于是,一股溫暖的氣息開始彌漫在我身體周圍。這種氣息是那么熟悉。我知道那是哈賽爾的氣息。一個人無論怎樣改變,都改變不了自己身上獨有的氣息。我熟悉哈賽爾身上的氣息,就像熟悉我的五官一樣。我聞著那氣息,我確信那是哈賽爾,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影子。十多年了,我一直相信自己的鼻子。我沒有從他身上聞到香水味,也沒有聞到其它異味,我只聞到了屬于他的氣息。于是,我傻傻地笑了笑。
海力麥,海力麥,你怎么呢?是不是做夢,魘住了?哈賽爾輕輕拍打我的脊背,急切地問我。
我看著哈賽爾的臉龐,嗯了一聲。接著,我不由地問他,你到哪兒去了?
大半夜的,還能去哪兒?當(dāng)然是上衛(wèi)生間了。哈賽爾有點不耐煩地回答著我的問話。
我噢了一聲,隨即又心虛地看了看他。我害怕他知道我先前心里猜想的那些場景。因為那些場景都是假設(shè),都是幻象,都是我的自以為是。假設(shè)不成立,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無的,毫無意義的想象罷了。只要我不說,哈賽爾便無法知曉。但不知為什么我就是心虛,就是臉紅。我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于是我怯怯地看哈賽爾,等待著他的審問。誰知哈賽爾沒有問我,他只是像平常一樣對我說,睡吧,好好休息。之后他躺到床上,順手關(guān)掉了房間里的燈。
黑夜里,整個房間中都回蕩著屬于他的氣息。我聞著那熟悉的氣息,溫順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從他的鼻孔中發(fā)出了一絲微弱的鼾聲。我想,他可能太累了。我聽著他有一下沒一下的鼾聲,再也無法入眠。
4
在察馬爾汗酒店的第一個晚上,我失眠了。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的愧疚。是的,愧疚。我犯了一個低級的錯誤,我差一點給哈賽爾戴上一個幽會情人的罪名,并以此將他列入了花心蘿卜的范疇。耳鬢廝磨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不是說變就變,也不是說猜忌就能猜忌的。一想到這,我就內(nèi)疚,我就無法自容。我恨不得找一個地洞鉆下去。我怎么能猜忌哈賽爾?二十多年的一些事情,像閃電一般劃過這個夜晚,直擊我那顆跳動的心。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我年輕的時候,為了給我送一朵玫瑰,哈賽爾跑遍了銀川的大街小巷。為了不讓我感到孤獨,哈賽爾每隔一天給我寫一封信,以至于結(jié)婚的時候除了陪嫁外,我的嫁妝里多了兩大箱書信。婚后,日子還算安逸,雖有小摩擦,但他總是謙讓,事事為我著想。后來,我們共同孕育了兩個可愛的小寶寶,我們一天天看著他們長大,一天天看著他們像小鳥一樣圍著我們訴說著生活和生活以外的一些事情。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一天天變好,我們一天天變老。但無論生活怎樣改變,都改變不了一個人本性。哈賽爾是一個心性善良的人,也是一個懷舊的人,他的心在我身上,這一點誰也無法否定。但在二十多年后,在察馬爾汗酒店的那個晚上,我差一點將他拉入了紅杏出墻的黑名單。我的心眼是如此之小!那個夜晚,我暗自發(fā)誓:再也不去猜忌他了。
第二天起床,我眼睛四周出現(xiàn)了黑眼圈。哈賽爾笑著說,我像個大熊貓。我瞪著他說,要不是因為他,我能這樣嗎?我會整夜糾結(jié)于一些虛無的想象和一些流年碎影嗎?哈賽爾擺弄著他的照相機(jī),他根本沒有看到我臉上糾結(jié)的表情。他說,早飯后想去照天鵝。我笑著說,好啊,不要照癩蛤??!不知為什么,我說這話的時候黑妞的樣子忽然閃現(xiàn)在眼前。癩蛤蟆配天鵝,也不照照鏡子,簡直是癡心妄想。哦,我怎么會這樣?我怎么把黑妞比作了癩蛤蟆。黑妞不是癩蛤蟆,黑妞是哈賽爾的女網(wǎng)友。我不能一巴掌把人煽死。我說過不再猜忌哈賽爾了,那么我也不能再猜忌他的異性朋友,更不能貶低她。我該隱藏起一些不該有的情緒,善意對待每一個人,哪怕那個人是我的敵人。
早飯后,我們?nèi)ニ瞎珗@的時候,黑妞沒有陪同。一般情況下,黑妞這會在忙。這會,她不是在訂貨,就是在盤點前一天的賬務(wù)。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情況,都是哈賽爾告訴我的。哈賽爾還告訴我,黑妞是個苦命的女人,她離過婚,沒有孩子,再婚的老公也不怎么愛她,每天只知道在家里坐禪修道。哈賽爾告訴我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挖苦他說,你知道的還真多。縱然他知道再多又能如何?他不可能解救黑妞于水深火熱之中啊。他與黑妞就像兩條平行線,永遠(yuǎn)沒有交匯的一天。我對他說,活好自己的人,管那么多干啥。他說,我的眼里只有自己。如果一個人眼睛里沒有自己,那才怪呢?那只能說明那個人在為別人活著。而我,只活我自己。
我們說著說著,就到了水上公園。爭論聲戛然而止。哈賽爾忙著在四處拍照片,咔咔的聲音不絕于耳。我緊跟他的腳步,一會兒在水邊徘徊,一會兒在林中翹首,一會兒拾級而上,一會兒靜看煙云。哈賽爾的腿真長,不知不覺就會走出我的視線,我需要一路小跑才能看到他晃動的身影和那臺單反相機(jī)。走累了,我就在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等他。新疆這地方,除了戈壁多,最多的就是石頭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大石頭被擺在公園里顯眼的地方,裝點門面。一些小石頭被磨成小凳子放在路邊,供人休息。走走停停,到最后我實在走不動了,便索性躺在了湖邊的木質(zhì)小秋千上。秋千晃著晃著,把我晃進(jìn)了夢鄉(xiāng)。哈賽爾看著我安然入睡的樣子,笑了笑,跑到湖的另一邊照天鵝去了。
大白天的,我躺在小秋千上睡著了,而且還作了白日夢。我夢見自己站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與另一個自己進(jìn)行著殊死決斗。我們互不相讓,在彼此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傷痕。斗著斗著,另一個自己被我打得跪地求饒,直至慢慢消失。而我卻被另一個自己打得漸次縮小,變成了一個懵懂無知的嬰兒,躺在搖籃里吮吸著自己的手指。我整個人徜徉在陽光中,周圍的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我只是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多好,這樣的日子多好。我情愿永遠(yuǎn)沉浸在這樣的日子里,不再醒來??上У氖?,這樣的白日夢很快被一道脆生生的聲音驚醒了。
瞧,這個慵懶的女人!黑妞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jīng)和哈賽爾到了我身邊。我斜躺在小秋千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說,難道你不覺得躺在小秋千上是一種享受嗎?多愜意。黑妞不再吭聲,可我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種叫做羨慕的東西。人有時候真的需要放松,一個人,一個包,進(jìn)行身體的行走,或者精神的行走。當(dāng)我躺在小秋千上輕輕搖晃時,耳邊是秋蟲的呢喃,還有綿綿的風(fēng)聲,所有的煩惱都一晃而散。我融入在自然的風(fēng)景中,一切都釋然了。人釋然了,心就會變大。這一刻起,我不再仇視黑妞,也不再以一幅假面孔出現(xiàn)。我徹底釋然了。
那天上午,我,黑妞,哈賽爾,一起在公園里晃蕩了大半天,又一起轉(zhuǎn)了大把扎,一起轉(zhuǎn)了城市廣場。不僅如此,那天晚上,也就是在察馬爾汗酒店的第二天晚上,我還刻意讓黑妞陪哈賽爾外出拍夜景。這期間,我一直在看電視,也沒有胡亂猜想他們之間的事情。干嗎要猜想呢?徒增煩惱而已。他們很晚才返回酒店,我什么都沒有問。然后躺下就睡,一夜無夢,直到天亮。
第三天,也就是我們離開的那天,新疆下了一場雪,金沙灘上的蘆葦一夜之間全都枯了。黑妞揮手向我們告別,她像蘆葦一樣在風(fēng)中晃動著。忽然,她猛地一下跑到哈賽爾旁邊。那時哈賽爾剛架完行李,還沒來得及上車。在哈賽爾還未反應(yīng)過來時,黑妞的嘴唇就湊近了他的臉龐。然后,吧嗒一聲,一切都定格了。哈賽爾定格了,黑妞定格了,我定格了。一切的一切都定格了。只有風(fēng)在吹,雪在下。
列車急馳而過。三株蘆葦在風(fēng)中搖曳著,二株在西北,一株在西北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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