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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上的葬禮

2016-10-31 21:03:07王善余
湖?!の膶W(xué)版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桂蘭三爺

王善余

1

雞一叫,桂蘭像小學(xué)生聽到鐘聲,倏地坐起身,打兩個呵欠,睡意就土崩瓦解。手是木梳,把頭發(fā)捋順,也不照鏡子,女人到了這歲數(shù),照鏡子做什么。又朝被頭瞅瞅,拿手去捏,癟癟的,什么也沒有。桂蘭心里抖了一下,一縷酸楚迅即掠過,且為自己這個舉動,笑了。

被那頭是老頭子的位置,幾十年里從沒空過。天寒地凍時,老頭子往被窩里那么一躺,就是一個火爐。冰涼的腳擱到老頭子的肚皮上,熱量就順著腳底向上游走,全身熱乎乎的,覺也睡得沉實(shí)。眼下,老頭子走了,到那邊給人焐腳去了。你個老東西,嫌我的腳壓著你了?覺著給我焐腳委屈了自己是吧?說走就走了,也不吭聲。到那邊也不知道給哪個女人焐腳了,反正我這被頭給你留著,你那被頭也得給我留著,不能欠我的。桂蘭一邊想一邊靸了鞋,往院子里走。

天似亮非亮,院子不甚明朗。院子里的設(shè)施物什,比如院墻邊用磚塊圍著的菜地,挨著菜地的雞舍,靠墻的農(nóng)具,窗檐下掛著的辣椒串、豆腐干,雖都罩在薄霧里,影影綽綽,桂蘭不用眼,就知道各自的位置,一伸手準(zhǔn)能摸到。雞舍是用木板釘?shù)?,瓦繕的頂,正面安上門,門上裝有插銷,看上去像個教堂。桂蘭咳了幾聲,過去給雞開門。蘆花公雞展開翅,斜著身子在院子里兜圈,不時騷擾一下母雞。夜夜住一起,就過不夠癮。桂蘭忍不住想笑,笑這只蘆花公雞太饞了,跟男人一個德性。轉(zhuǎn)身進(jìn)屋,捧一把稻子撒過去。瞧著雞啄食稻子,桂蘭不由得有些委屈。

兒子拴柱沒分出去那陣,常在飯桌上嘮叨,現(xiàn)在哪有幾家喂雞的,又不缺雞蛋吃,也不缺油鹽醬醋錢;再說了,也不衛(wèi)生,屋里屋外都是雞屎,臭哄哄的……

桂蘭把筷子往桌上一擱說,我不管人家喂不喂,我就喂,我想喂,我要喂到死,你能咋的?

要不了幾年村莊就拆遷了,家家都住樓上了,你想喂都喂不成。

桂蘭聽出拴柱的意思了,知道把雞喂到死的話說過了頭,就不再吭聲。

老頭子朝拴柱眼一翻,你狗日的忘恩負(fù)義啊,你不知道是這些雞呀鴨呀把這一大家子從窮日子里領(lǐng)過來的嗎?你媽不喂雞賣蛋,你和你弟留柱哪來念書錢?家里哪來油鹽錢?剛吃幾年飽飯,你就不知東西南北了。

老頭子平時話不多,但一張口訓(xùn)兒子,字字如刀,全砍在要害處。桂蘭好歹出了口氣,在心里夸自己的男人在關(guān)鍵處能分清是非。可老頭子說這話才幾年,就得病死了,再也不出來幫自己說話了。想著想著,桂蘭的眼淚就下來了。

想想也是,這才幾年,有些事還真讓孬種拴柱給料準(zhǔn)了。市政府相中了桂蘭家西那個湖,說是引湖納山,設(shè)立新城。這樣,圈在規(guī)劃區(qū)的村莊礙事,統(tǒng)統(tǒng)拆遷。這才幾年,湖邊不少村莊,包括茶壺村一些人家的房子拆了,拿到一筆補(bǔ)償費(fèi)搬到安置小區(qū)去了。拆遷的人家就像一棵棵柳樹,從村莊里被連根刨起,又栽到小區(qū)里。一些老人栽到小區(qū)栽不活,相繼過世了。村莊就像一塊燒餅,被拆遷這張嘴咬得狗啃似的。這些年家家手頭殷實(shí),日月飽滿,加上部分人家入住小區(qū),所以村里就少有人家喂雞了,雞叫聲像花瓣一樣零落。

城市建設(shè)的潮水,不動聲色地?fù)溥^來,快把老屋給淹了。這房子,院子,菜地,還有雞籠,守住它們的日子不多了,像捧在手里的水,說沒就沒了。

桂蘭陷入未曾有過的惶惑。

2

桂蘭來到村西的路上,看到清潔工曹花萍在清掃路面。

曹花萍家住在街上,幾十年了,家里沒多少地,靠炸油條賣早點(diǎn)為生。上幾年街區(qū)改造,民房全部拆除,曹花萍家首當(dāng)其沖。曹花萍不想拆,說臨街?jǐn)[攤,掙點(diǎn)零花錢,老少幾張嘴,全指望它了。拆遷辦的人說,鄉(xiāng)里總不能因?yàn)槟慵艺ㄓ蜅l就不改造街區(qū)吧?幾輪軟磨硬泡,曹花萍松口了,舉家搬進(jìn)了街對面的安置小區(qū)。沒事可做,又托人找了份保潔工的差事,負(fù)責(zé)桂蘭家正西一塊路段,月收入800元。

曹花萍小個頭,體型肥碩,像發(fā)酵的面團(tuán),大概是長年累月油煙哺育的結(jié)果。曹花萍住進(jìn)小區(qū),在桂蘭跟前毫無優(yōu)越感,反而大倒苦水。曹花萍說,蘭姐,真是遭罪哩,住什么樓啊,跟坐牢似的,出來進(jìn)去不方便。一堆衣服洗了沒法曬,還不窩在陽臺上,都餿了。屋里也不透氣,又沒個陽光,人都快捂霉了。

我估摸著也是。你說這種地人吧,非要打腫臉充胖子,冒充城里人住洋樓,窮咋呼什么啊。桂蘭審視了一下曹花平萍的表情,覺得曹花萍沒有正話反說的意思,也隨口說了句心里話,

曹花萍說,可不是。你看磚瓦房多好,就你家那樣的,還連個院子,地方大,種個菜園子,青菜大蔥樣樣有,炒菜炸湯什么的,拔了就是。青枝嫩葉呢。還能喂幾只草雞,吃雞蛋,窩里去抓——草雞蛋比肉雞蛋營養(yǎng)高。

曹花萍這番話,像溫軟的舌頭,熱乎乎地舔著桂蘭的心。桂蘭笑瞇了眼,陶醉在曹花萍的話里。陶醉感只停留一瞬,一個預(yù)測扯了她一下,拆遷像癌細(xì)胞,用不了多久就會擴(kuò)散到自己身上。

正想著,曹花萍就笑笑地過來打招呼。

曹花萍的臉紅撲撲的,額上沁出一層細(xì)汗,冒著熱氣。桂蘭就關(guān)切地說,看你累的,掃大路真不是個好差事,哪如炸油條輕快,天天見錢。

曹花萍的眼里含著一絲幽怨,嘆了口氣,蘭姐,時運(yùn)就趕到這兒了,沒法子……做夢也沒想過六十多了會攤上這份倒霉差事——唉!曹花萍湊近桂蘭的耳朵說,知道不?你那個莊子馬快要拆啦。鄉(xiāng)政府、郵電所、財(cái)政所,還有小學(xué)校,都拆,一個不留。

茶壺村是鄉(xiāng)政府座下村,桂蘭的莊子鄰近街區(qū),前面是小學(xué)校,再前面是鄉(xiāng)政府。官府、學(xué)堂都拆了,老百姓的窮家破院躲也躲不了。茶壺村所在地,史上曾是燒茶壺的地方,出產(chǎn)的茶壺經(jīng)南來北往的販子的手,走進(jìn)千家萬戶,成了懸在灶門上、提在手里的一個寶貝。因了精致耐用的茶壺,茶壺村遠(yuǎn)近有名,幾乎趕上燒制瓷器的景德鎮(zhèn)。桂蘭從馬莊嫁過來,大抵是沖著茶壺村的名。

曹花萍拍拍桂蘭的肩說,聽說你家拴柱幫拆遷辦做事,吃香呢。你家趕明兒拆遷了,篤定能多賠幾個,——我就不信兒子能虧了老的?桂蘭不以為然,說我不圖那點(diǎn)便宜,要是拴柱能幫我保住老房子就好了——就怕他當(dāng)不了家。

桂蘭無心和曹花萍再往下說,眉毛凝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順著路邊的斜坡,往莊里走。

3

這是個仲春,暖風(fēng)像只手,輕柔地捧著村莊,捧著裹著花香的日子,捧著人的心。幾枝桃花從誰家的院子里斜伸出來,被風(fēng)撩得風(fēng)情萬種,搖曳多姿,書寫著村莊的心情。園子里的菜蔬像抹了油,在陽光下泛著光澤。狗趴在那里,審視蝴蝶的風(fēng)姿,也可能在琢磨貓的樂趣。

這就是村莊,漫長的時光雕塑著它,守護(hù)著它。

而眼下,村莊已經(jīng)殘缺,桃花也隨著減少,這嫁給村莊的春光,欣賞它的目光卻日漸凋零。也許,時光走不了多久,村莊將淪為一種記憶,或一聲嘆息。

到底上了歲數(shù),快七十了,桂蘭感覺渾身上下的勁被什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取走,身子發(fā)虛,發(fā)飄,步子不能大,大了就氣喘;時常聽到骨頭里有咯吱咯吱的聲響,那是衰老的信號。拴柱總是忙,一會東一會西的,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從沒消停過。拴柱成天忙什么,桂蘭不曉得,也沒問過。曹花萍說他幫拆遷辦做事,也不知真假。只是這孩子一心盤著發(fā)財(cái),顧不上娘老子,好像老娘已不在世上。桂蘭也不是沒提醒過拴柱,說錢不是一天兩天掙的,一口吃不成胖子;掙錢也要講個道道,來路不正的財(cái)不能發(fā),不能叫人背后罵祖宗。

留柱倒是孝順,經(jīng)常過來看看,手也沒空過。留柱住在街上,又開個五金門市。留柱每次來,她就裝著生氣說,我又沒病沒災(zāi)的,自己能做飯,能種菜,能喂雞,過得好好的,不用來看我。留柱說,媽,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身邊沒人照看,萬一有個磕碰,怎么得了。房子早晚會拆,你到我家過就好了。

桂蘭像被蜇了一下,心里一驚,眼斜向兒子,什么?你大留下的房子能拆?誰拆給我看看,我住了大半輩子,死也死在這個房子里。又說,你一個個的都成家立業(yè)了,這個老宅子我不守誰守?常聽人說,房子沒人住,日久了,就鬧鬼。

母親生氣了,留柱無言。他不是拴柱,跟母親理論個沒完沒了,直到被母親趕出院子。

桂蘭踱到園子里,蹲下,腳輕輕地抬,又輕輕地落,生怕踩疼了泥土,或驚著了伏在菜花上的蜂蝶。粗糙的手在菜葉上來回走,菜葉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桃花簌簌地飄落,落在桂蘭的頭上,又彈跳著落到肩上、背上。桂蘭覺得那不是花,是一張張小臉,貼著她的肩和背,還有嘻嘻的笑聲。桂蘭心里滾過一陣陣幸福的熱浪。蘆花公雞低吟著,歪頭看,冷不防地啄兩口菜葉。桂蘭也不去攆它。

恍惚中,桂蘭聽到一串笑聲,笑聲在桃樹下環(huán)繞,碰撞,散落。是拴柱、留柱在笑。兩個小東西在桃樹下鬧。鬧什么呢,噢,在爭一朵桃花。有什么好爭的,樹上多著呢,再掐一朵不就是了。年輕的男人輕巧地一跳,又掐了一枝桃花給兒子。桂蘭把正納著的鞋底抱在懷里,笑出一口石榴籽一樣的白牙。

人老了,心就往回走,好像尋找一個夢,那夢里藏著年輕時的一些事。這些事是人一輩子的懷想和牽掛。桂蘭覺得眼角有些濕,伸出袖子抹了。

時間走得不留情面,不知不覺的,這房子都四十多年了,墻腳生著青苔,像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老年斑。剛結(jié)婚時,住的是草房,是男人和燒窯的爹一塊泥一塊泥壘起來的。頂上繕的草是亮黃的稻草。太陽似落未落,男人撩開被子,就著滿屋的草香,一頭栽倒在女人的懷里。大包干了,手里寬綽了,就跟人合伙燒磚,蓋起了瓦房,后來又蓋了偏房,拉了院子,就是今天這個樣子了。老頭子手腳勤,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物什擱得調(diào)調(diào)順順。自己呢,工夫就在床上,被子疊得規(guī)規(guī)矩矩,枕頭放得端端正正。幾十年了,從沒變過。

莊子雖說全是又矮又小的房子,但緊湊、齊整。飯口時,家家飯桌邊圍了一堆,老少都在,一個不少。端個飯碗,串到鄰家,老少都站起身,說坐下吃,那熱乎勁就像一家人。末了,蹭人家一塊咸菜,折回自家的院子。鄰居也會到自家來,桂蘭正在燒鍋,火苗舔著鍋底,鍋里燉著魚。鄰居把鍋蓋提在手里,一鍋香氣撲上來,直往鼻孔里鉆。鄰居嘖嘖贊道,可不是我要來的,是你家的香味把我領(lǐng)來的。你是貓啊,鼻子尖。桂蘭就笑了,說是拴柱和留柱在家西的河溝里捉的小魚,兌上蘿卜條燉的。桂蘭盛了一碗,鄰居端著意外收獲,一扭身,絲絲哈哈地走了。

冬天里,左鄰右舍的人窩在一起,女人納鞋底,織線衣,說些家長里短;男人呢,聚在牛屋烤火,聽鼓書。小孩子鉆到草垛里打洞,嘰嘰喳喳地營造童話般的樂園。拴柱愛逮鳥,拿個彈弓子,小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樹梢。射下一只麻雀,拔了毛,用勺子煎了吃。留柱小,就垂著鼻涕跪在母親雙膝前,看母親在鞋底上穿針走線。

那時,桂蘭家有一個木殼子收音機(jī),像個木匣子,擱在供桌上。收音機(jī)擦得一塵不染,上面蓋一方頭巾,從沒撤去過。晚上,上了年紀(jì)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擠了一屋。桂蘭的男人擰開旋鈕,找準(zhǔn)頻道,劉蘭芳的評書《楊家將》或《岳飛傳》準(zhǔn)時開播。劉蘭芳抑揚(yáng)頓挫的評說和對鏖戰(zhàn)場景的模擬,把一屋人帶到狼煙四起的疆場。劉蘭芳藏在木匣里,像魔術(shù)師,替聽書人制造出不同的表情:忽而喜形于色,忽而怒不可遏,忽而笑聲驟起,忽而一聲嘆息。人們不像在聽書,像是對大宋戰(zhàn)爭的圍觀。

桂蘭炒一碗黃豆,每人一把,笑笑說,耳朵忙,嘴也不能閑著。一臺收音機(jī),收集人們的歡樂,也收集村莊的人氣。桂蘭從不心煩,她戀上了左鄰右舍齊聚一室的感覺。

當(dāng)年聽書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永遠(yuǎn)見不著了。那臺收音機(jī)也許賣了,也許劈了做柴火,有點(diǎn)記不清。桂蘭歪在床頭看電視,冷冷清清的,往往會想起當(dāng)年眾人聽評書的情形,不禁黯然。

4

一頓早飯讓桂蘭嚇得不輕,臉色都變了。

早飯和往常一樣,是玉米稀飯和烙餅,外加一碟糖蒜和蘿卜干。桂蘭撕開餅,扭了指頭大小填進(jìn)嘴,剛往下咽,喉管處就不行了,疼。不是尖銳的疼,是悶疼,像被腳踩了一下。下不去,就喝口稀飯,餅順著稀飯慢慢往下滑。桂蘭咬著牙,使勁地咽了一下。這頓飯吃了將近一個鐘頭,吃得眼淚絲絲的。這種感覺以前有過,但不明顯,疼也只是似有若無,沒當(dāng)回事。

這個不祥的信號,像一陣電流,在桂蘭的意識里一閃而過,腦子隨即被洗劫一空。

得跟拴柱說。拴柱是老大,有事跟老大說是正理。這么想,就去栓柱家。

路上碰到瘸三爺。瘸三爺叫住她,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瘸三爺說,桂蘭,上天鄉(xiāng)里拆遷辦幾個人到俺莊來動員群眾拆遷房子,其中就有拴柱。拴柱啥時候到拆遷辦的?

桂蘭一怔,說拴柱除了種幾畝地,平時也做些雜事,苦點(diǎn)零用錢,沒聽說他攪和在拆遷的事里。再說拆遷辦也沒熟人,他怎么會隨人去拆人房子?

瘸三爺說,我不是說你,你這做老的就不行了,耳朵也不中用了,兒子做什么都不知道。

瘸三爺?shù)目跉饫锖г埂9鹛m像做錯了事,低著眉,臉上出火。桂蘭咽口唾沫,喉管像被拳頭搗了一下。

瘸三爺說,搞拆遷的幾乎沒什么好人,兇神惡煞似的,根本不跟你商量,逼著你簽字,賠多少錢他們一句話,根本不給你討價(jià)還價(jià)的余地。不瞞你說,我的房子也要拆了,村長找我談過話了。

你答應(yīng)了?桂蘭問。

還沒松口。瘸三爺說,就怕傲不過政府。聽說一些釘子戶被整得夠嗆,拆遷辦指使人在那家的門前安個喇叭嗚嗚叫,一夜到亮睡不安。有人鎖門出去躲,一回來就被堵住了,七嘴八舌的圍著你,一人一口唾沫星,說你抗拒政策,說你是發(fā)展障礙,說你躲過初一躲不了十五。還有人家的鎖芯里被塞滿了黃油,開不開,只有砸鎖。狗啊貓啊被藥死在門外就不說了。

瘸三爺又說,作惡有什么好?聽說有個鄉(xiāng)干部一大早起來,一推門,一對花圈靠在門口。鄉(xiāng)干部汗毛直豎,偷偷把花圈扔到墳上,又在門口放一掛鞭。

天啊,這是個啥世道。桂蘭心里一緊,吸了口涼氣。有回出門,她就聽說一戶人家被強(qiáng)行拆遷,補(bǔ)償費(fèi)不夠買一處新房,家里又拿不出,女人喝了藥,死了。尸首抬到鄉(xiāng)政府大院,派出所也出面了,最后還不是多賠幾個錢,白貼一條命。

一向規(guī)規(guī)矩矩、膽小怕事的兒子怎么會攙和到這種事里!

桂蘭似乎覺得世道變了,人心變了,種地的人也不安分了。掙錢的路子五花八門,明的暗的,正的邪的。放高利貸的,放飛了本錢,就嚷著要剁人家指頭;夫妻倆相互串通,女的負(fù)責(zé)勾引,男的進(jìn)門捉奸,問公了還是私了;設(shè)賭場的,無本取利吃提成;連保媒的楊二嫂也不再是往天二斤紅糖能打發(fā)的,往往在介紹費(fèi)上掙得臉紅脖粗。東南莊的李二就更不是個東西,替老丈人買棺材,私下里還賺了五百。

桂蘭怕拴柱在掙錢的道上有個閃失,就叮囑,柱子,人活在世上就要吃喝,要吃喝就得掙錢,掙錢也講究個掙法不是?只要錢來得正,來得干凈就行,昧心錢,不干不凈的錢不能使。我和你大養(yǎng)活一家子,錢從哪兒來?從土里刨來的,從雞屁股里摳來的。祖上一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拴柱說,媽,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jì)了,政策里不是說黑貓白貓逮到老鼠就是好錨嗎?土里刨不來小康,雞屁股里也摳不出富貴。

桂蘭說不過兒子,就按碗刷,按地掃,心里卻想著一句古訓(xùn):忠厚老實(shí)傳家遠(yuǎn),奸巧滑溜不到頭。

瘸三爺說,桂蘭啊,你是個忠厚人家,跟拴柱說,不要做讓人戳脊梁的事。

桂蘭說,我問問再說。

桂蘭剛到拴柱的院門口,迎面碰上寡婦金枝從院子里走出來。金枝散著發(fā),兩道眉描得像兩條僵蠶,一雙勾魂眼藏著說不盡的風(fēng)情。敞著懷,手里捧個茶缸子。金枝看到桂蘭,有些尷尬,訕訕地一笑,說嬸子來啦?

金枝和拴柱早就黏上了,桂蘭耳里是有風(fēng)聲的。拴柱媳婦當(dāng)著婆婆的面數(shù)落過男人,你說你找相好的也找個干凈點(diǎn)的,怎么就找了那個萬人爬的騷貨?金枝她就是一張床,誰見誰想上。桂蘭不好說什么,對這種事,做老的不好插嘴。但在心里對金枝有中莫名的厭惡。

桂蘭不冷不熱地說,我找拴柱。

拴柱的院子里圍了一圈人,大呼小叫的像個豬市。圈子中心放一個碗,個個嘴里叼著煙,手里攥著票子,伸直脖子看一個人在擲骰子。拴柱頭發(fā)油汪汪的,梳得規(guī)規(guī)矩矩,像個胎盤。桂蘭一到,場子就散了。拴柱讓母親有話到屋里說。桂蘭說就在外說。

桂蘭想好了,要跟兒子說兩件事。

桂蘭說,柱子,你跟拆遷辦的人去拆遷了?

拴柱說,就是。

誰給你找這差事?

朋友。

苦錢多?

桂蘭這么一問,拴柱來精神了,眼里放著光,媽,這可是個肥差事,油水大呢。每拆一戶能給幾百塊。這里還有一個道道,說了你可別漏了風(fēng)聲。

什么道道?桂蘭問。

拴柱點(diǎn)根煙,深吸一口,煙徐徐地從嘴里冒出來,桂蘭抬手把煙趕走。拴柱說,拆遷辦不是根據(jù)上面的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按照建筑面積結(jié)算補(bǔ)償費(fèi)的嗎?我們可以多報(bào)拆遷面積,稍微抬高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跟拆遷戶結(jié)算時,就按他們的實(shí)際建筑面積算,再適當(dāng)把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壓一壓,這差價(jià)就出來了。我說他媽的拆遷辦那些人怎么都能吃香喝辣,手里女人一大把,房子好幾套呢。拴柱臉上舒展出笑容,那是潛伏在心底的得意與興奮。

桂蘭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罵道,使昧心錢不怕斷子絕孫?這錢也能使得的嗎?

拴柱垂頭不語。桂蘭覺著話有點(diǎn)重了,怕兒子受不了,口氣就軟下來,說柱子,你打小就是好孩子,跟你大一樣老實(shí),也聰明能干,沒少受人夸。我把你兄弟倆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苦點(diǎn)累點(diǎn)就不說了,只要省心,不給我老臉上抹黑,我這心里頭就知足了。停了停,就提到自家房子拆遷的事了。栓柱說,那個房子馬快拆,你住不了幾天了。

桂蘭的眼里暗了一下,她在心里詛咒這個消息。她想讓拴柱跟拆遷辦說說,能不能暫時不拆,可話溜到嘴邊又止住了。

桂蘭還想跟拴柱說說早飯喉管疼痛的事,但拴柱的話讓她大為不悅,就沒提。

5

桂蘭一天天懼怕食物了。

肚子里空落落的,胃里也不安靜,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像天邊的響雷。桌上籠布里包著剛烙的面餅,亮黃,軟和,冒著熱氣,撲鼻的香。這是桂蘭最愛吃的,做了幾十年了,成了一門手藝。茶壺村上了年紀(jì)的婦人都會做。剛出鍋,左鄰右舍的女人們會拿出一塊,在苦楝樹下?lián)Q著吃,評評火候,比比口感,最后都說桂蘭烙的好吃。

掀開籠布,桂蘭卻不敢去拿,仿佛面餅上長滿刺。昨天本家侄子給信,是本家嫂子過世了,本家嫂子就住在曹花萍的小區(qū)。桂蘭要過去燒倒頭紙。不吃點(diǎn)東西哪成?桂蘭無力地坐在板凳上,目光在面餅上踟躕。最后沖一碗豆奶粉茶,慢悠悠喝了,奶茶像鋒利的刀片,順著喉管一路刮過去。眼淚又出來了,像喉管在哭。

買了幾刀火紙,夾在腋下,去嫂子家。

桂蘭在小區(qū)門口遇到曹花萍。曹花萍說給嫂子燒倒頭紙來啦?桂蘭說就是的。曹花萍感慨地說,這人啊真沒什么過頭,說走就走了,你說老嫂子才72,好容易熬出頭,過上福日子了,偏偏得了病,就走了。——唉,人真沒過頭。

桂蘭說,嫂子身體比我還結(jié)實(shí),原先在老家時拾拾掇掇的,什么都能做,有事做了,身體好,精神也好。

曹花萍說,可不咋的?老人住樓不習(xí)慣,能悶出病來。折壽哩。你看那鳥,在林子里蹦蹦跳跳,有說有唱的,一關(guān)到籠子里就沒個精神了。人跟鳥是一個樣的。

桂蘭燒完倒頭紙,哭了一陣,又問了嫂子過世時辰、喪禮安排和下葬時間,就回來了。

走近院門,看到東吳莊的九月紅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個竹籃。九月紅的男人李闖和拴柱自小就要好,一起摸過魚,遛鄉(xiāng)收過酒瓶,也常在一起喝閑酒。

桂蘭把九月紅讓進(jìn)屋,拿袖子把板凳擦了擦,讓九月紅坐。又去倒茶。九月紅勸住了,說大娘我是晚輩,讓你老倒茶就不像話了。桂蘭說再老也得講個禮節(jié)。桂蘭問九月紅有什么事。

九月紅說,大娘,你家拴柱哥不是幫拆遷辦做事的嗎,村里通知了,俺莊子五六月份就拆遷了,聽說地已經(jīng)給人買去了。人家說只要拆遷辦有熟人,就能多賠幾個,賠多賠少管拆遷的人說了算,面積多少,還不是他們自己報(bào)的?我想請你跟拴柱哥說說,能不能多賠俺一點(diǎn)。

桂蘭罵道,拴柱他是在造孽!

九月紅說,大娘,拴柱哥做的是肥差事,別人還沒這個福呢。有他在拆遷辦,沾親帶故的就不會吃虧。然后把一籃子雞蛋擱到桌上,說這是婆婆喂的草雞下的,攢了一個月了。

桂蘭怎么也不收,九月紅都要惱了,還是不收。

桂蘭說,我抽空幫你問問,雞蛋你提回去,情我就領(lǐng)了,月紅。

九月紅前腳跨出門,后腳就停了,扭過臉,對桂蘭說,大娘,千萬別忘了啊,多賠一個是一個,到時俺也不會虧待你。

上午奔喪來回走了不少路,桂蘭累了,心里窩了一堆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亂糟糟的。就歪在床上,迷迷瞪瞪地睡了。夢里看到嫂子那張蠟黃的臉上遮著黃表紙,一身龍飛鳳舞的壽衣,在馬燈昏黃的光照里,散發(fā)出陰森的氣息。嫂子坐起身,手伸過來,要桂蘭救救她,說牛頭馬面鬼拿鏈子來套她。兩人一起跑,小鬼青面獠牙,鏈子抖得嘩啦響……桂蘭驚叫一聲,背上起了一層冷汗。驚懼像一條繩子,把她捆住了。莫非是個預(yù)兆?嫂子要領(lǐng)著自己走嗎?

6

是留柱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異常。

那天,留柱抱一箱蘋果過來,削一個遞給母親。桂蘭說不吃,吃不下。

留柱說,媽,你牙口好好的,怎么吃不下?身體不舒服嗎?

桂蘭凄然地說,這段時間吃東西,脖子里發(fā)疼發(fā)麻,胸口和后背也跟著疼??赡艹霾×恕?/p>

留柱愕然。

桂蘭被送往市人民醫(yī)院檢查。

食道癌。晚期。

桂蘭抓著留柱的手,抖著聲音問,柱啊,媽得的什么病?別瞞我,跟媽說實(shí)話……

留柱忍著淚,說,媽,可能你食管長瘤了,做手術(shù)切了就是。桂蘭臉上迅即掠過一絲笑意,留柱根本讀不懂那一閃而過的笑意的內(nèi)容。

留柱給母親辦了住院手續(xù)。

拴柱是第二天趕到醫(yī)院的。

留柱說,哥,俺媽都九死一生了,你還忙著拆遷?

拴柱說,東吳莊的幾個難纏戶死活不拆,鄉(xiāng)里給任務(wù),三天之內(nèi)必須拆完,我哪能走開。

留柱說,拆遷比俺媽的命還重要?晚期了,食道癌!

拴住像被電擊了一下,身子猛地一抖,趔趄了一下。

拴柱嗚咽起來,眼淚在抽搐的臉上蜿蜒。

術(shù)后,桂蘭能吃點(diǎn)流食了,比如面條什么的。咽東西時,喉管處也不甚疼痛。桂蘭有種絕處逢生的欣慰。日子照常過,看看菜園,喂喂雞,房前屋后走走,似乎要把住了幾十年的莊子再細(xì)看一遍,連塊磚一片瓦都不錯過。住院期間,雞沒人喂,自力更生了。一回到院子里,蘆花公雞就伸著頭過來了,提起一只腿,歪頭看著桂蘭,還按她的鞋面上啄幾下。

桂蘭擔(dān)心的事說來就來了。莊子四周全拉了圍墻,涂上白,上寫加快城鎮(zhèn)建設(shè),奮力奔向小康之類的大紅標(biāo)語。路口處立著一個拆遷告示牌。桂蘭對著牌子吐了一口痰。

趁拴柱來看自己的當(dāng)口,桂蘭把九月紅的事說了。拴柱說到時再說。桂蘭又強(qiáng)調(diào)一句,該多少給多少,就是不能虧人家。

桂蘭說老房子住慣了,哪里也不想去,死也死在老宅上。

拴柱說,話可不能這么說,拆遷是大事,你說不拆就不拆啦?由不了你。

桂蘭聲音很硬地說,房子是我的,我就不搬誰能吃了我?

拴柱說,媽,你別犟啊,東吳莊的瘸老三不是跟我們較勁的嗎?兩人上去膀子一架,直接拖出來,三下五除二,房子就給扒了。老家伙要去告狀,找鬼告啊?

拴柱說的瘸老三就是瘸三爺。拴柱這個混蛋東西,這下把瘸三爺給惹著了,以后哪有臉見他啊。當(dāng)年蓋房子時,他來幫過工,屋頂上的蘆子還是從他家借的呢,至今沒還給人。

桂蘭一氣,就不想再說話。拴柱剛走出門,一句話就跟上來,人在世上多積德,別斷了自己的后路。

7

農(nóng)歷5月14是桂蘭的生日。留柱和拴柱商量,給母親過個像樣的生日。

桂蘭說都七老八十了,黃土埋脖子的人了,過什么生日。留柱堅(jiān)持要過,桂蘭就依了他。

按照鄉(xiāng)間風(fēng)俗,老人過生日這天,要用心梳理打扮一番,穿上新衣服,坐在正席上,以示生日的隆重和當(dāng)事人的尊貴。桂蘭對著鏡子,盤了發(fā)髻,別上簪子。一身簇新的衣服,是平日疊在箱子里舍不得穿的。拴柱、留柱一家老少悉數(shù)到場。

菜擺滿一桌,碩大的蛋糕放在中間,蛋糕上插滿與桂蘭歲數(shù)等同——67根紅燭。留住一一點(diǎn)燃。孫子、孫女們歡蹦亂跳地讓奶奶閉眼許愿。桂蘭閉上眼,許了愿,大抵是希望兒孫們家庭和睦,日月美滿的意思。大孫女切下一塊蛋糕放在小盤子里,端給奶奶,說奶奶,祝您生日快樂。桂蘭呵呵地笑了,俺孫女懂事了,書也念得好,將來定有大出息。

兒子、媳婦們輪番敬酒,祝老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桂蘭剛做過手術(shù),不能沾酒,只是抿一小口開水。胸口依舊隱隱作痛,再好的菜,再香的酒,也逗不出她的食欲。桂蘭知道,生命就像洗衣盆里的肥皂泡,不聲不響的就沒了。但看到兒孫滿堂地圍著自己,心里知足了。

只是,一大家子老少三代圍坐一桌的熱鬧,老頭子看不到——他怎么就沒這福分呢。想到自己的病,桂蘭不由哀傷,這也許是最后一個生日了,這樣的熱鬧還能遇上幾回?

常常,一個人獨(dú)處時,就會懷舊,就想起栓柱、留柱小時候,成天牽著自己的衣角跟前跟后,心里就愁,這么小的人兒什么時候能長成大人?但也有些趣事讓桂蘭心里發(fā)笑,比如遇上暴雨天,桂蘭就領(lǐng)著兄弟倆站在屋檐下,對著天唱民謠——

老天哩,

別下了嘍,

方瓜葫蘆長大嘍……

老天很聽話,讓雨神收了雨水,太陽也出來了。桂蘭看到方瓜葫蘆濕淋淋的歡笑。

歲月不饒人吶,拴柱、留柱都兒女滿堂了。自己呢,被孩子們攆著往老里走,就像一棵樹,枝葉一天天地繁茂,樹干也一天天地干枯。

吃飯間,桂蘭又想起房子要拆遷的事,一絲憂愁陰霾一樣罩在心上。桂蘭說,你們都聽著,橫豎我不拆這房子,哪里我都不去;如果我死了,喪事就在老宅上辦……

留柱心里一酸,媽,今天是你生日,說點(diǎn)吉利的話吧。

拴柱長長地吐出一口煙,煙里飄著愁,愁里含著怨。

飯后,兒孫們都回去了,桂蘭收拾了桌子,早早地上床睡了。

瘸三爺?shù)脑拵缀跞杖绽@在耳邊,讓桂蘭心里羞愧不安。她忽然覺得,往日村人對兒子的夸獎,現(xiàn)在成了一種嘲笑,嘲笑像憤怒的目光,逼視著她。多年來那份榮耀與欣慰慢慢流失了。桂蘭甚至不敢見到熟人,偶爾碰到了,就繞道走。

還有,瘸三爺提到的拆遷辦人對付釘子戶的辦法不會是真的吧?如果是真的,那倒霉的事不就攤到自己頭上了嗎?那該怎么辦?

甚至,還做過夢,夢到幾個人兇神惡煞地?fù)渖蟻恚茏∽约喊蜃油馔?,挖掘機(jī)三兩下就把房子推到了……院子里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這么一想,桂蘭的心被一種愁怨攥著,窒息了。胸口忽然一疼,竟在院門口暈厥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桂蘭看到一只鹽水瓶懸在吊水架上。留柱和媳婦坐在病床前,一臉愁苦和焦急。桂蘭問怎么回事,留柱說你暈倒在門口,要不是花萍嬸看到,通知我及時送醫(yī)院搶救,命就沒了。怎么就暈倒了呢?桂蘭努力地回憶,腦子里一片模糊。

曹花萍提著一兜子水果進(jìn)來了。留柱和媳婦起身,讓曹花萍坐到母親床前。

桂蘭欠了下身,說,妹子啊,難為你了,來看看就行了,花錢做什么。

曹花萍把被子掖了掖,又把桂蘭干枯的手拿在手里,說蘭姐啊,那天我去你莊找人,老遠(yuǎn)就看到你睡在門口,我臉都嚇黃了。喊你,你也不應(yīng)。就給拴柱打電話,沒人接,才打給留柱。

桂蘭噏動著嘴唇,想說感謝的話,終于用嘴角的微笑代替了。

留柱的手機(jī)忽然響了,是村長打來的。留柱快步走到病房外。

村長說,留柱,你哥出事了,把李闖的肋骨打斷了……

留柱問,李闖呢?

村長說,送醫(yī)院了。

我哥呢?

派出所帶走了。

留柱兩腿一軟,靠著墻。

回到病房,留柱的驚慌失措和一臉愁容,讓母親有所覺察。桂蘭聲音低弱地詢問出了什么事。留柱在躲避母親的目光,臉別向窗外。半晌,留柱把村長電話里說的事跟母親說了。

桂蘭的臉色暗了下去,驚心動魄地咳了幾聲,劇烈的疼痛讓她的表情有所扭曲。

……

8

拆遷計(jì)劃如期實(shí)施。桂蘭莊子的所有人家,包括桂蘭家的房子,不到一周時間,屋頂全被揭開,一些門窗,斜著身子,歪在斷桓殘壁上??罩袩焿m飛騰,地上殘磚碎瓦。桂蘭院子里的桃樹匍匐在磚瓦里,幾條狗在廢墟處張望。

這是一項(xiàng)疾風(fēng)暴雨式的拆遷,以其令人驚嘆的速度,瓦解了一個從時光深處走來的村莊。

而躺在病床上的桂蘭,卻一點(diǎn)不知。

五月的一個早上,桂蘭走了,她緊閉的眼角,殘留著淚跡。漫天楊絮飄飛,像給桂蘭送來一場雪。

葬禮在廢墟上舉行。這是桂蘭的遺愿。

靈棚搭起來了,白色的燈籠懸掛在那棵高大的白楊樹上?;ㄈυ陲L(fēng)里瑟縮,哀樂在廢墟上流淌。

留柱披麻戴孝地跪在靈棚里,他在守望那個永遠(yuǎn)不能走向自己的最親的人。

曹花萍一路哭著前來吊唁。瘸三爺拄著拐繞到靈棚前,紅著眼說,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住一輩子的院子,末了,連擱棺材的地方都沒了。

留柱悲切地說,不是鬧拆遷,俺媽還能多活幾年——她舍不得老宅啊。

瘸三爺燒了一把紙,紙灰像黑色的蝴蝶,飄飄悠悠的上天了?;秀敝?,瘸三爺看到一身藍(lán)衣的桂蘭和她的村莊,在裊裊青煙中,像一朵祥云,飄向西天。

安葬了母親,留柱把母親生前的衣物裝進(jìn)袋子,找個僻靜處,一把火燒了。

一天,曹花萍到留柱的五金門市買東西,順便告訴他一件事。

曹花萍撇著嘴說,拴柱什么錢都使,李闖家明明賠了三十四萬八,他跟李闖說公家只賠三十四萬一,短了人家七千。李闖到拆遷辦打聽了實(shí)情,要他退出七千,你猜拴柱怎么著?不給,就打起來了。這不,住院的住院,坐牢的坐牢?!税?,真是認(rèn)錢不認(rèn)人!

留柱說,俺媽在世時也說過,發(fā)財(cái)有道,巧食養(yǎng)不了人。俺媽的喪事上,他這個大孝子連孝都不能盡,日后臉往哪擱?

第二年清明。桂蘭的墳上芳草搖曳,陽光簇?fù)怼?/p>

一個漢子披麻戴孝地跪在墳前,低聲嗚咽,涕淚垂落。旁邊站著他的女人。

墳對面是茶壺村,嶄新的樓群錯落有致,它大規(guī)模地取代了雞鳴犬吠和裊裊炊煙。

女人說,走吧,拴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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