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這個詞講得通,對“慈父”這種詞我老覺著別扭,依我看,上一代中國男人不大能和這個詞掛上鉤,他們大都嚴(yán)厲有余而慈愛不足。我的父親,既不是典型意義上的慈父,也不是那種嚴(yán)厲得令孩子見而生畏的人,他是個新舊時代交替之際的人,所以他比較復(fù)雜,當(dāng)然,也是個復(fù)雜的父親。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記憶力最早是幾歲產(chǎn)生的,科學(xué)上好像還沒有定論。就我自己而言,我的第一個記憶是一歲多有的。那是在青島,門外來了個老道,什么也不要,只問有小孩沒有,于是,父親把我抱了出去,看見了我,老道說到十四號那天往小胖子左手腕上系一圈紅線就可以消災(zāi)避難。我被老道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哭,由此便產(chǎn)生了我的第一個不可磨滅的記憶。父親當(dāng)時寫了一篇散文,說:“一看胖手腕的紅線,我覺得比寫一本偉大的作品還驕傲,于是上街買了兩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紅線,兔子王,都有絕大的意義!”使我遺憾終身的是,在我的第一個記憶里,在父親稱之為有絕大意義的事情里,竟沒有父親的形象,我記住的只是可怕的老道和那扇大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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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1935至1937年寫的幽默小文中,多次提到他有一女一兒,“均狡猾可喜”,他常常要當(dāng)馬當(dāng)牛,在地上爬來爬去,還要學(xué)牛叫,小胖子常常下令讓他“開步走”,可是永遠(yuǎn)不喊“立正”,走起來沒完。無數(shù)個剛想起來的好句子好詞就在這些“命令”中飛到了九霄云外,所以至今也沒成為偉大的莎士比亞。我很抱歉的是,這些情節(jié)我竟一丁點兒也記不起來,我只記得他和我一塊兒撒尿,雖然,我很為此而感到驕傲。
在我兩歲零三個月的時候,父親離開濟(jì)南南下武漢加入到抗戰(zhàn)洪流中。再見到父親時,我已經(jīng)八歲。見頭一面時,我覺得父親很蒼老,他剛割完闌尾,腰直不起來,站在那里兩只手一齊壓在手杖上。我怯生生地喊他一聲“爸”,他抬起一只手臂,摸摸我的頭,叫我“小乙”。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在地上爬來爬去的牛了,我也不是可以任意喊他開步走的胖小子了。對他,對我,爺兒倆彼此都是陌生的。我發(fā)現(xiàn),在家里他很嚴(yán)肅,并不和孩子們隨便說笑,也沒有什么特別親昵的動作。他當(dāng)時嚴(yán)重貧血,整天抱怨頭昏,但還是天天不離書桌,寫《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慶去,最高興的時候是朋友們來北碚看望他,只有這個時候他的話才多,變得非常健談,而且往往是一張嘴就是一串笑話,逗得大家前仰后合。漸漸地,我把聽他說話當(dāng)成了一種最有吸引力的事,總是靜靜地在一邊旁聽,還免不了跟著傻笑。父親從不趕我走,還常常指著我不無親切地叫我“傻小子”?!軔蹘胰ピL朋友,坐茶館,上澡堂子,走在路上,總是他拄著手杖在前面,我緊緊地跟在后面,他從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說話。我個子矮,跟在他后面看見的總是他的腿和腳,還有那雙磨歪了后跟的舊皮鞋。就這樣,跟著他的腳印,我走了兩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國。現(xiàn)在,一閉眼,我還能看見那雙歪歪的鞋跟。我愿跟著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fù)?dān)心,不必說話,不必思索,卻能知道整個世界。
再見到父親時,我已經(jīng)是十五歲的少年了,是個初三學(xué)生。他給我由美國帶回來的禮物是一盒礦石標(biāo)本,里面有二十多塊可愛的小石頭,閃著各種異樣的光彩,每一塊都有學(xué)名,還有簡單的說明。聽他的朋友說,在國外他很想念自己的三個孩子,可是他從沒有給自己的孩子寫過信;雖然他倒是常給朋友們的孩子,譬如冰心先生的孩子們寫過不少有趣的信。
我奇怪地發(fā)現(xiàn),此時此刻的父親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獨立的大人,采取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大人對大人的平等態(tài)度。他見到我,不再叫“小乙”,而是稱呼“舒乙”,而且伸出手來和我握手,好像彼此是朋友一樣。他的手很軟,很秀氣,手掌很紅,握著他伸過來的手,我的心充滿了驚奇,頓時感到自己長大了,不再是他的小小的“傻小子”了。高中畢業(yè)后,我通過了留學(xué)蘇聯(lián)的考試,父親很高興。五年里,他三次到蘇聯(lián)去開會,都要專程到列寧格勒去看我。他仍然沒有給我寫過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對朋友們說:兒子是學(xué)理工的,學(xué)的是由木頭里煉酒精!他還把這個寫到文章里,說自己的晚年有“可喜的寂寞”,兒子閨女和伙伴們談話,爭論得不亦樂乎,他竟一句話也插不上,因為一點也聽不懂!
雖然父親誠心誠意地把我當(dāng)成大人和朋友對待,還常常和我討論一些嚴(yán)肅的問題,我反而常常強烈地感覺到,在他的內(nèi)心里我還是他的小孩子。有一次,我要去東北出差,臨行前向他告別,他很關(guān)切地問車票帶了嗎?我說帶好了,他說:“拿給我瞧瞧!”直到我由口袋中掏出車票,知道準(zhǔn)有車票,放得也是地方,他才放心了。接著又問:“你帶了幾根皮帶?”我說:“一根?!彼f:“不成,要兩根!”干嗎要兩根?他說:“萬一那根斷了呢,非抓瞎不可!來,把我這根也拿上?!备赣H問的這兩個問題,讓我笑了一路,男人之間的愛,父愛,深厚的父愛表達(dá)得竟是如此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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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死后,我一個人曾在太平湖畔陪伴他度過了一個漆黑的夜晚,我摸了他的臉,拉了他的手,把淚灑在他滿是傷痕的身上,我把人間的一點熱氣當(dāng)作愛回報給他。
我很悲傷,我也很幸運。
(摘自《親情無限》,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