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
正是山花盛開的季節(jié),淡花村周邊的高山、矮山和低坡野地,一片繁花。野牡丹、淘金娘、旋復(fù)花、蒲公英、野薔薇、夏枯草、剪金花等爭相競放。
淡花村淹沒在滿山野的花海之中。
小村提著竹籃從寂靜的村子出來,到野地上挖馬齒莧和雷公根。這兩種野菜既是菜又是藥。馬齒莧凈炒或腌酸是最好的開胃菜,雷公根和肉片或肉骨煮湯清涼可口又解熱毒。
小村滿足地提著野菜從一片繁密的花海中走過,驚動成群的蝴蝶和蜜蜂。
像往時那樣,小村走到村外那條沙石路邊的一棵決明子樹下,要待一會。樹下有一塊石頭,淡花村人喜歡把牛拴在這塊石頭上,人們叫它拴牛石。不過,它有好幾年沒拴牛了。有力氣種田的人都去了城里打工。
小村每天都到這里來,瘦瘦小小的她坐到石頭上去,縮起雙腿,骨骨的膝蓋正好能頂著尖尖的下巴,削長無肉的腳板踩在石面上,每只腳趾像長了吸口,緊緊地吸住石面。
小村坐在這里,回想以前村里是那么熱鬧,晚上家家有燈火,明亮又溫暖。后來,村里不少人去城里打工,有些人很多年都不回來,有些人過年或過清明節(jié)才回來。小村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姐姐都在城里,家里只有她和奶奶。
村子靜下來,留下來的那幾個人不知為什么也變得不太愛說話。
雞鴨豬牛狗也像人一樣得了抑郁癥,不聲不響。
成群的小鳥歡叫著從這山飛到那山。山林是鳥兒的村莊,它們村真熱鬧。一群鳥兒落在電線上,排排站著,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小村看它們那么歡樂,想起以前村里的那幾個小伙伴還沒有跟大人去城里的時候,他們也像小鳥那樣挨著擠在白墻前嘰嘰喳喳地吵著說話。
現(xiàn)在淡花村靜得空蕩蕩的,讓人揪心。
小村再轉(zhuǎn)過頭來看泥路的另一邊,那條泥路通往山外一些村莊和小鎮(zhèn)。這條路,只有到過年或過清明節(jié)的時候才會有人出現(xiàn),噢,偶爾也有郵差出現(xiàn),但那是一年也不會出現(xiàn)一次的奇跡。
“看?!?/p>
在風(fēng)聲和鳥鳴聲中,多了一個聲音。小村像敏銳的山狐,伸長脖子,豎起耳朵,從風(fēng)中細(xì)細(xì)捕捉任何陌生的聲音。
“是一個小村。”
果真是有人說話的聲音。
小村站在拴牛石上,朝路外看。三個騎單車的人出現(xiàn)在山坡拐彎處的路上。他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戴帽子和墨鏡,包一塊布擋著臉。他們的車子后架上都有包袱。
三輛車子停在小村面前。三個打扮怪異的人,停好車,摘下帽子、墨鏡,拉開遮臉的布。一個是女的,兩個是男的,皮膚被太陽曬得赤紅,但長得好看。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女的微笑起來很親切。
“小村?!毙〈蹇措娨暎牭枚胀ㄔ?,也能講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
“這是你們村嗎?叫什么村名呀?”女的繼續(xù)問。
小村點點頭:“淡花村?!?/p>
“好美的村名?!迸母袊@說。
那兩個男的已經(jīng)舉起相機,對著村莊和周邊的風(fēng)景拍個不停。小村也進(jìn)入他們的鏡頭里。
“周圍的山花開得熱鬧,那十幾間白墻瓦房卻顯得孤獨和寂寞?!迸母袊@。
“你們賣什么的?”小村問他們。
他們都笑起來。一個高個子男的告訴她,他們是騎單車到處旅行的騎行客。這次從他們村子經(jīng)過,要穿過他們村前邊的那片山林和村莊到另一個縣城,目的是拍沿途的村莊、村民,還有山野風(fēng)景。
他們今晚在淡花村借宿。不過,他們只在小村家買飯吃,在村子中央的打谷坪上搭帳篷過夜。
老人們得知他們六十多天來都是在野外這樣露宿后,很是同情。小村的奶奶不收他們的飯錢,還把平時省著吃的臘肉和臘腸多切了些給他們加菜。淡四公、五婆、三婆他們也拿了雞蛋和鴨蛋來,讓他們飽飽地吃餐好的。
小村到帳篷里看他們拍在相機里的照片。那個女的快速地查看相機里的相片,有小村的數(shù)十張照片里,竟然沒有一張是笑的?!澳阋切σ幌?,肯定像那些花一樣美?!?/p>
小村以前是常常笑的,自從村里寂靜下來以后,她就不會笑了。
他們把帶來的零食給了一些小村:一塊糖果,一小包餅干,還有一把生葵花籽。小村知道,生的葵花籽能種出向日葵來。
那三個騎行客走了,這種意外到來的熱鬧,對于長期寂寞的淡花村來說,就像蜻蜓偶爾點水蕩起的水紋,短暫而易逝。村子旋即又復(fù)歸于寂寞。
但是,一把葵花種子卻留在小村的心里。
小村把種子種在門前的空地上,一共三十六顆,她數(shù)得很清楚。種子種在泥地里,就是種在小村的心里。心里種有種子的小村,變得不一樣了。她每天早上一起來就去看她的向日葵,每天晚上睡覺前也要看看她的向日葵,連做夢都夢到向日葵。
種子發(fā)芽了,她跳起來歡呼。苗苗每長高一點,每長出一片新葉,她都會歡叫。她見到誰都會高興地告訴人家關(guān)于她的向日葵生長的消息,甚至連村里的狗、雞、鴨,還有老牛,都成為小村報告好消息的對象。村里那些慵懶了好些年的狗終于有了機會活潑,大幅度地扭動腰肢,用力搖擺尾巴。雞鴨們也一改從前沉默的樣子,拍拍翅膀,攪起些塵埃和草葉,伸長脖子歡叫一番。老牛也溫順地注視著小村,低低地回應(yīng)一兩聲“哞——”。
老牛的一聲“哞”讓淡四公那雙失神了很多年的眼睛奇跡般地閃起了光芒。
老人們受小村的感染,也都關(guān)心向日葵的長勢。向日葵好像也明白它們在淡花村人心目中的重要性,很賣力地生長,生得又高又壯,還很快就結(jié)了拳頭大的花蕾。
在陽光充足,氣候適宜的村落,向日葵開花很快。每株花樹都頂著圓盤般大的葵花盤,金黃金黃的看著就讓人心里盛滿了喜氣。
“等這些葵花結(jié)了籽,把種子種到田野上。明年,我們村就有一大片向日葵了。”小村抱著她家的老黑狗說。老黑狗已經(jīng)很老了,牙齒都沒幾顆,如果按人的年齡來算,也應(yīng)該七老八十,它居然像小狗那樣樂得全然不顧作為老狗的形象。
淡四婆也知道小村種了向日葵,也都聽到大家說那花好看,很想看看。自從她的三個兒子都去了城里后,她就躺在床上,一連幾年不出門了。她想叫淡四公扶她出門,淡四公正巧出去幫老牛梳洗。自從村里有了雞飛狗跳老牛叫的聲音后,淡四公就恢復(fù)了對老牛的熱情,每天給牛梳洗。淡四婆自己下床穿鞋出門,動作利索得連她自己都吃驚,曾經(jīng)她以為自己失去了走路的能力。
淡四婆久不出門,突然站在陽光燦爛的門口,眼還有點兒花,揚起手掌蓋了蓋眉頭,瞇眼朝小村家看去?;ㄩ_得怎么樣她還看不清楚,卻能看到在花叢中笑著對她問好的小村。
三婆五婆都在自家門口,問淡四婆看得見不。“看見了。”淡四婆說,“最好看的還是站在向日葵中的那朵。小村臉上笑開來的花,才叫最好看。”
淡四婆自己的臉上展開的笑容就像一朵古銅色的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