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嬋娟

布谷鳥飛過山坡

布谷鳥飛過開滿野花的山坡

我的父母在五月的梯田里插禾

他們被春風(fēng)吹著

吹彎的身子像村口的歪脖子老楊樹

布谷鳥飛到田間叫喚

我的父母在藍(lán)天白云下沉默

汗水流進眼睛，生疼

螞蟥叮在泥腿上，沒有知覺

春天來了又走遠(yuǎn)

布谷鳥飛走又飛回

一年又一年，現(xiàn)在我的父母老了

他們將排著隊離開我，再無相認(rèn)

我不是孝子

我生來就是討債的布谷鳥

年年與他們邂逅

年年在田間充當(dāng)監(jiān)工，催促著

“阿公阿婆，快點插禾”

梨花雨

她走進來

放下一瓦罐雞湯

去衛(wèi)生間脫下雨衣

擦洗掉鞋底的泥巴

然后走到窗口，坐下

她靜靜地望著窗外

靜靜地看天空

有時她會抖一下肩膀

她微微聳起的駝背

像個小小的墳冢

風(fēng)吹拂著她的白發(fā)

輕輕揚起又落下

她一直沒有回頭看我

我也不敢看——

這個漸漸蒼白的女人以及同樣

蒼白的天花板

蒼白的墻壁

蒼白的被單還有

外面院子里滿樹的白梨花

我的媽媽

她像個和我一樣病重的人

靜靜地坐在那兒

看著窗外雨打梨花

霧霾

看不見斑馬線上走來的母親

看不見她梅干菜般的舊衣裳

看不見她葉子一樣

被風(fēng)吹落的頭發(fā)

只聽得見某棵樹上傳來幾聲鳥鳴

一個平常的下午

那個仲春圖里的我

那個癡癡看著窗外的我

躺在病床上

數(shù)著一生的霧霾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有毒的日子

需要承受

我像枝頭那只無助的幼鳥

盼著母親回巢

單身與死亡

當(dāng)他們在微信群說到——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你走在午夜的阿拉英提大街

大雪染白你的睫毛

當(dāng)他們說到人生苦短

少來夫妻老來伴

你發(fā)現(xiàn)伊犁河結(jié)了冰

你開始擔(dān)心魚會不會缺氧

當(dāng)他們說起人世的孤獨

你已經(jīng)走到房門口

摸遍背包找不到鑰匙

你用力跺腳，聲控?zé)袅亮?/p>

他們提及死亡

你走進屋子看見老去的自己

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

一架白骨干凈

漂亮

一棵開花的樹

母親總是沒來由地問

云南到底在哪

看不到女兒的日子

母親將自己長成一棵樹

皮還在，褶皺很深

流水亦流淚，

心已抽空

像花已落盡的枝椏

而我的力量比葉更輕，比花更弱

甚至連一雙手的溫暖

都無法穿過長夜，安然抵達

我只能用悲傷豢養(yǎng)孤獨

讓孤獨長成一棵千里之外的樹

畢茲卡

畢茲卡，你不在

一切都亂了——

國貿(mào)中心長出了翅膀

白沙洲趴在江心哭泣

24樓和25樓不是一層的距離

蟲在吃米，碗沒有吃米

灶臺上灰塵在堆積，炊煙已經(jīng)奄奄一息

我坐在沙發(fā)上想我們

我想不起——

風(fēng)是如何吹的

云是如何散的

雨是如何落的

我的心是如何長出霉的

乳房是如何生出銹的

指甲是如何長出刺的

你是如何消失的

畢茲卡，你在哪？

畢茲卡，找不見你，我

白天——

寫詩、做夢、懷春

夜里——

跳崖、臥軌、給自己投毒

是不是舍棄人的皮囊

腳步可以更輕

眼睛可以更亮

我們可以更快在他鄉(xiāng)

相認(rèn)

畢茲卡，跟我回家吧

我們

把秘密深埋

把潔白輕輕展開

證明

我有一個屋子

光線好，通風(fēng)好，開窗就見江景

但我不能證明我有家

一個人的屋子沒有炊煙

我有一對山峰般的乳房

飽滿、堅挺、D杯

沒有奶水

我有平原般的小腹

平滑、緊致、白皙

從未住過一個孩子

我有馬蹄蓮般的陰阜

純潔、害羞又渴望怒放

無人采摘

我拿什么證明我是一個女人

我唯一能證明的是我還活著

當(dāng)我又一次半夜醒來號啕大哭

又一次感到撕心裂肺的疼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