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波來

小記事二篇

■陳波來

驅鼠記

島上老鼠之多，凡來過這座熱島的人對此無不印象深刻。大概是一年中暑熱經(jīng)久長夏無冬，鼠們也就沒日沒夜地打洞造子，像此地的魚一樣，在一種持續(xù)的熱度中陡增繁衍與生長的速度。因此，即便住上十多二十幾層的新樓，以為離地氣和老鼠洞遠了，以為高臺新階就此可與這些最底層的小可惡說聲拜拜了，且慢！錯矣。

大白天，鬧市中，尚有老鼠腆肚探頭大搖大擺地過街，人見了也不怪，更不喊打，漠然已近習以為常，似乎人與鼠相互間有了一種偏安與默契。到了晚上，鼠們好似集體性精神抖擻，上串下跳，前啃后噬，擾人清夢不說，而且必在狂歡亂舞之后，隨處大小便。這樣明目張膽的大舉逾界，使得那一點看得到摸不著的偏安與默契，已被踐踏至碎。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要說世間萬物，總歸一物降一物，老鼠的頭號天敵當然是非貓莫屬。曾經(jīng)買（按時下虔誠點的說法為：請）來一只小貓，本地種，尖腮細腰，喵喵地顫聲叫著，惹人份外歡欣和憐愛。島上本多魚蝦，便時常以煮爛的魚蝦拌飯奉養(yǎng)之，以牽線的小布偶左拉右扯地訓練之，滿心期待小貓早成貓中壯士，僅僅是喉嚨里發(fā)出嗚嚕嚕的幾下低吼，便可一掃鼠跡。初，貓的潲味十足的便溺，加之即便是奶氣未脫的喵喵顫叫，好歹也帶來幾夜的安靜。稍后，一切又恢復如舊，幾乎變本加厲。黑暗中鼠們打架嬉鬧甚至談戀愛包小三第三者公然插足之響動，一陣又一陣，不絕于耳。某夜，突地開燈查看，只見那貓守著自家剩了一點魚蝦拌飯的盤子，正抬頭朝傳出響動的屋角張望，而身子卻一動不動地躺著，絲毫不見大風起兮的壯士豪情，連一點沖冠一怒的樣子也沒有。這才曉得現(xiàn)在的貓，多半是舒服得忘了拿耗子的天性。

又一夜，聽得老鼠的啃噬聲，忽而在衣柜，忽而在書桌。發(fā)一聲喊，或擂一下床，均只得片刻稍停，嘁嘁嚓嚓忽而又起，愈來愈響，愈響愈狠！實在憤懣之極卻又奈之莫何，干脆捏著自家的喉嚨，嗚嚕嚕地竟然發(fā)出一兩聲貓叫，老鼠頓時噤聲。于是一聲又一聲地學起老貓嘶叫，陰戾之氣似已貫徹生死，而且故意由低到高、似遠而近。正竊喜，忽聽得窗外撲騰一下，一只真貓慘叫一聲逃去?？上В】上樑芰艘恢粷摲艡C捉老鼠的好貓。

在島上二十幾年，對老鼠既惡其骯臟與卑劣，同樣也懼其骯臟與卑劣。試過鐵絲做的鼠籠子，還專門在絆發(fā)機關上掛一截肥腥的雞屁股作香誘。逮到老鼠后，為解心頭恨，要么頓足發(fā)喊驚嚇得籠中鼠瑟瑟發(fā)抖，要么針刺水燙搞得自家的雙手也瑟瑟發(fā)抖。除此之外，又常感手足無措，只得連籠子帶老鼠一同扔去垃圾堆中。也試過成本較低的粘鼠紙，簡單倒是簡單，但最后的處理，即使用鉗子夾起粘著老鼠的那層紙，由于沒有鐵籠子那般的隔障，更叫人觸目驚心。而老鼠之擾可謂前仆后繼。

多年前友人教得一妙法：說是從老鼠的屁眼里塞進一粒黃豆，然后用針線將其屁眼縫閉，然后放鼠歸洞，待其又憋又痛難忍難捺，便兇而大噬同類。于是，一窩鼠親鼠戚，不是落荒而逃，便是相殘殆盡。此法想來甚妙，但想到如何按捺住老鼠那灰撲撲亂抖亂動的身子，如何避開那滴溜溜兇光四射的鼠眼，如何地塞，然后如何地縫……不堪其想也！近讀林清玄，說臺灣也有將老鼠涂上花里胡哨的油漆放歸鼠洞的，令其同類疑為異類而相殘或相避。比之于前述黃豆手術，此法似乎更玄，更形而上。

島不大，而舉國之大，萬人沉睡之夜，不知有多少處鼠們笙歌艷舞的角落。說來說去，驅鼠之法大抵有借助外力和期以內亂兩類。驅之不盡又憂其不堪，天敵自不可待，人群終至漠然。今講和諧，人道與鼠患，各行其是。人鼠之間的那么一點偏安與默契，是否可以算是一種寫不到紙上的和諧呢？

食鼠記

吃過老鼠肉的人，大都是在朋友善意的哄騙下，破了人生的又一初。如果是平常為人所知的厭惡老鼠之人，這樣善意的哄騙就多了一層惡作劇般的慫恿。不說是哪樣肉，或含糊其辭，或左顧而言他，問急了便假稱是這樣肉那樣肉，反正好，反正香，前無僅有！史上無雙！說這話時不能笑，人還得擺出一副厚道的樣子。而鼠肉一般都經(jīng)過腌制，切了塊，早已看不出腳腳爪爪。再經(jīng)紅紅綠綠的配料熗、煎、炒、燜，色香逼人。于是，待到一夾鼠肉入口，細嚼慢咽終于落肚，話就來了：

好吃不？

好吃，好吃！

你曉得你吃的是哪樣肉不？

……

就像兜了好多年的包袱一下抖開，人群爆笑得前仰后翻，空余著吃下那口鼠肉的人孤零零地張口結舌、誠惶誠恐。強烈點的，未及奪路飛奔到洗漱間，早已又嘔又吐哇哇直叫。事畢，人家還得得寸進尺地問吃過的肉香不香，多半是回罵一聲，咬牙切齒道：

香，狗日的硬是香噯！

那表情有如一念之間失貞的姣好女子，懊惱的不是失貞本身，而是將持守多年的玉身稀里糊涂地給了某個灰頭灰臉撿垃圾的老者。試想，剛剛齒頰留香的美味，怎么能是在污濁的地溝里奔來竄去骯臟之極俗稱耗子的身體呢？！情何以堪哪！

老鼠肉到底能不能吃，吃過的人極力稱是，更多沒吃過的人則呲之以鼻，無論如何，那些纖細嫩滑的肉是很難與印象中的老鼠聯(lián)系在一起的。更有唯科學觀為第一的人士，羅列老鼠渾身病菌之種種不齒。但是，看朋友從柬埔寨帶回來的照片，平常渾身病菌避之不及的蟑螂（黔北老家叫偷油婆的），在彼方卻經(jīng)油鍋煎炸后，一筐筐成了香噴噴當街擺賣的美食。

記得少時老家的鄰居中，有一家特別的生猛。聞說哪家竄來一只老鼠，這一家老小便全家總動員，急速奔向目標，圍追堵截，猛然間聽得喊聲陡起、掃把籮箕等手中的家什上下?lián)]舞。然后一時靜場，只見這家的男人拎著那只還沒得機會長長記性的、已被打得半死的老鼠，迎著眾人的目光徐徐步出，身后是魚貫而隨的家小，個個洋溢著按捺不住的美滋滋的喜色。晚飯時間，這家的廚房必飄出一陣陣特別的肉香，擋也擋不住，引得滿院的遐想與惆悵。

還有一贛籍老友，如今已貴為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偶提闖海當年，窮得叮當響，吃飯尚上頓不及下頓，吃肉咋辦？老友語猶遲疑，很快又坦白相告：捉老鼠吃。其時，他與幾人租住一菜市附近，菜市的老鼠肥碩無比，且多。于是近水樓臺，一到傍晚菜市打烊，幾人便傾巢而出，必豐獲而歸。不過，那肉，確實香！老友補上一句。

從書中又知，史上闖海的大名人蘇東坡，因為流貶周折的人生而致窮蹇無著，或者因為他老人家遺世有名的好吃，在當年的海島上，捉來一只只老鼠做成風干的肉脯備食，美其名曰：蜜臘。至于驚世駭俗的“三叫”菜，如果想到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闖入此地的黎苗山寨，人家招待稀客的佳肴，難得的就是“三叫”：一缽沒睜眼沒長毛蠕動動白生生的老鼠仔，用筷子夾、蘸水嗆、嘴巴咬，聽到三次叫。

老鼠肉到底能不能吃，就像人肉能不能吃一樣，仿佛是個偽命題。不啻所知的吃老鼠的種種，就說人肉，烽火或災難時期，人竟相食的記載多了。在老家就聽大人說過，58年以后街上有家一直買賣紅火的羊肉蒸籠鋪，給人從香辣蒸騰的肉糜里吃出了人的指頭。今聯(lián)想到少時還聽說過的貓肉、馬肉味道發(fā)酸，不能吃云云，不由得為之一哂。因此，吃不吃老鼠肉，不只關涉科學觀，還與環(huán)境、方俗、際遇、甚至信仰等等有關。

我吃老鼠肉，也是在一群朋友的惡作劇般的慫恿之下。不過我看出了殷勤相勸背后的壞笑，因此明知是我平常又恨又怕的老鼠的肉，我還是夾了兩口，細嚼慢咽下肚。我得承認其十分的香嫩，也得承認我之所以吃，實出于你吃得老子也吃得的一念悲壯。譬如說今天的老鼠，吃著地溝油長到大，我等又如何不是吃著地溝油活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