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趙 雨
酒鬼、賭徒、逃亡者及其他
⊙ 文 / 趙 雨
趙 雨:一九八四年出生,浙江寧波人,作品散見于《小說界》《青年作家》《文藝報》《三聯(lián)生活周刊》等報刊。
我大舅作為一名嗜酒成癮、資深酒精中毒者,對自己在各種酒面前毫無抵抗力沒有感到一絲愧疚,有人問他:“你為什么一天到晚喝不夠?”他給了一個看似答非所問,實則值得細思的答案:“因為生活把我毀了?!?/p>
大舅出生時,外公還未退居二線,身為村辦會計的他,曾多年榮膺“全村第一把算盤”,長時間無人取代。精于計算的他,有一回在家族聚會時,在同輩兄弟及子侄的強烈要求下,當場演示過神乎其技的撥算盤能力。一顆顆黑黝黝的珠子在他手中猶如翻飛的天花,全場充滿“噼噼啪啪”的動人聲響,最后得出的合計數(shù)字之精準讓多名在紙上劃拉公式的族人目瞪口呆。當時大舅還在外婆的肚子里昏昏欲睡,對滿場的喝彩聲充耳不聞,以為不過是嘩眾取寵的雕蟲小技,他唯一的使命是等待人生中第一口酒的降臨,這比算盤更契合一名未來酒鬼的身份。
據(jù)說外婆當年也以善飲聞名,待字閨中時,太爺就開了一爿酒坊?!绊n老大燒酒坊”幾個金匾棗泥大黑字至今在老一輩人心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店里五口大酒缸,白光光的蒸餾器,黑天白夜散發(fā)著濃郁的酒香,飄揚四溢。外婆一身短衣打扮,扎著兩條辮子,端著酒盅迎送賓客。有人買了酒愿意先喝一通的,墻邊擺著大長桌,無須拘禮,坐下便是?!绊n小英,拿酒來,陪阿叔們干幾碗。”外婆抱起酒壇,拍掉封泥,放下海碗,各個滿上,搬來長凳坐下,舉碗便敬,酒從嘴角漏下,滴在桌面,不以為意。時間向晚,煤油燈下,諸人把盞言歡,不知今夕何夕。
這一場景后來在大舅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依靠想象不斷豐富其間細節(jié),以為那才是自己應(yīng)該出生的年代。他有幸遺傳了外婆的基因,只是時機不對,再也無法做個豪邁的酒客,品嘗醉里挑燈看劍的滋味。他那理想主義情懷在酒精的長期浸泡下,最終朝著為人所不齒的方向發(fā)展,巔峰造極之際,甚至殃及池魚,外公不止一次對外婆說:“看你生的好兒子!”說的就是這基因問題。
沒人知道大舅生平飲下的第一口酒源于何時,有同齡好友指證:“有一年嚴大國偷了家里一瓶楊梅燒,和我們?nèi)硕阍陟籼帽澈蟮呐美?,全部喝掉?!边@應(yīng)該是他九歲那年?!八攘舜蟀肫浚“肫课覀兎值??!焙糜蜒a充道。九歲的大舅喝完酒,抹抹嘴角,臉不紅心不跳,一種奇異的亢奮的情緒在體內(nèi)滋生?!案杏X就像撐開翅膀飛到了半空。”他后來如此形容這第一次喝酒經(jīng)驗。
在他漫長喝酒生涯的前半段,酒精確實給他帶來過無與倫比的生理、心理雙重享受,他曾斷言,酒是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沒有之一。這水質(zhì)的玩意兒,入了口、過了喉、進了肚,怎會產(chǎn)生寵辱皆忘、萬事皆空、萬物一體的效應(yīng)?而不喝酒的他敏感內(nèi)向,從小表現(xiàn)出與周遭人事格格不入的態(tài)度,這使他最終沾染上神經(jīng)官能的各種毛病,此為后話。他身上沒有一絲孩子該有的天真活潑,長期沉著臉、蹙著眉,最與他形影不離的是隔壁李木匠打的一把小凳子,屋門口的那棵大榕樹是他常發(fā)呆的地點,路過的人總能看到他雙手托著下巴,望向遠方出神。有好事者問他:“大國你小小年紀在想些啥?”他看了那人一眼,歪了歪嘴,一語不發(fā);嘴碎的人于是在背地里說:“嚴家生了個傻兒子?!本艢q那年的偷酒事件為他打開了一道嶄新的大門,此后數(shù)年,隔三岔五如法炮制,所以在他成年時,人們看到的早已是位擁有資深飲酒史的男子。外公經(jīng)常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酒氣,不喝酒的他沒往兒子喝酒那方面想,頂多問一句:“你每天在哪里玩,怎么有一股爛橘子的味道?”
成年后的大舅,終于得以告別偷偷摸摸的嗜酒生涯,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名正言順提了一瓶燒酒進家門。外婆炒了壽面,準備了幾碟小菜。外公看到酒沒說什么,陪兒子喝了幾杯,不料大舅剎不住閘,一氣將一整瓶全部倒入肚子。外公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反倒說:“好小子,酒量不錯,有你娘當年的樣子。”外婆已多年不碰酒,太爺?shù)木品灰苍缫殉闪藗髡f中的東西,她看得出兒子絕非第一次喝酒,飯后把他叫到跟前說:“酒這東西不可多喝,多喝會上癮,一個酒鬼,娘是不喜歡的?!贝缶颂拗溃俅位叵搿绊n老大燒酒坊”當年的盛況,虛幻中他能聞到酒坊內(nèi)飄逸的酒香。
喝過酒的大舅完全換了個人,活躍好動,體內(nèi)那個敏感內(nèi)向的小男孩消失得無影無蹤。酒精在他血液里奔突跳躍,把全身燒得熱烘烘,他覺得自己一會兒是馳騁沙場的英勇騎兵,一會兒是橫掃千軍萬馬的英雄將領(lǐng)。他跳到寰宇之外,俯瞰勞碌的蕓蕓眾生,甚至有那么一刻,坐上了菩提座,變?yōu)榇缺癁閼训尼屽饶材岱稹?/p>
他愛酒,愛喝過酒的自己,但他沒發(fā)現(xiàn)酒正在把他的生活往深淵推。利用酒精打亂生活原有的軌跡,生活必然會對他反戈一擊,這個道理他要到很多年后才懂。
小舅和大舅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從小的哭聲就比一般孩子響!九個月會叫爹娘,三歲會欺負五歲的娃,五歲成了整條大街當之無愧的孩子王。大舅呆,小舅霸道蠻橫,喜歡孩子們圍著他轉(zhuǎn)的感覺,極度癡迷指使他人,深諳萬物為己所用之道,甚至命令比他大八歲的大哥:“大國(他從不喊大哥),今天割的草拿去喂兔,娘說的?!?/p>
他只念了三年小學,卻粗通文墨,尤擅各種賭戲,賭博是他身體的組成部分,是族人用來定義他的標簽。人們?yōu)榱藢ふ宜麩嶂源说赖母矗瑹o獨有偶也往長輩身上探本溯源,人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韓老大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這位當年名震一時的燒酒坊老板,還有一個獨特的身份就是賭鬼,經(jīng)常與人打賭,最大的一次是和一個地主下注,賭資便是自家的燒酒坊。
那場賭局早已成為老一輩人口中諱莫如深的秘密,說:賭場設(shè)在燒酒坊最里一進屋,屋內(nèi)點燃兩支巨型蠟燭,窗扉洞開,風聲鶴唳。韓老大和地主搖色子,一局定輸贏,韓老大搖出的是“地魁”,地主搖出的是“天煞”,韓老大當場就將燒酒坊的房契和地契拱手交出。
但這一傳說被外婆矢口否認,她說燒酒坊當年因經(jīng)營不善而關(guān)門歇業(yè),跟賭博沒一點關(guān)系,她爹是個本分的生意人。小舅可不這么認為,他寧愿相信傳說是真的,那場賭局令他血脈僨張,韓老大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在對先人的認同追緬這一點上,他和大舅的心是相通的。他雖無緣躬親這樣一場神秘的賭局,身上卻具備韓老大的不少優(yōu)點,比如勤勞肯干、敢拼敢闖、膽魄大。他長大后干過許多營生,如敲銅字銅牌、切割鋁合金、安裝防盜門、給公辦廠跑業(yè)務(wù),還開過早餐店,做生煎包子!人們說:“這娃腦筋活絡(luò),準能賺大錢?!焙箢^照例跟一句:“如果不賭博的話?!?/p>
小舅人生中的第一場賭局降臨何時同樣無從考證,他將賭博看作成年人的游戲,通過游戲,既能娛樂身心,又能得到平常需靠勞動才能獲得的收益,世上還有比這更上算的事嗎!那時村里賭風正勁,設(shè)有各大賭博點,門外專人把守,推一把牌九幾千上下,麻將一只花好幾百。小舅還沒進去,全身每個細胞就調(diào)動了起來,一到里面,聽到熟悉的吆喝聲,身陷緊張刺激的氣氛中,渾身止不住陣陣顫抖,精神抖擻,外界的一切都拋之腦后,一生的基業(yè)仿佛就在此一搏。
開始小舅著實大贏過幾把,手頭富裕,風頭之健村里一時無二,于是早餐店不開了,什么事都不做了,哪有時間!專心賭他的博,不分早晚。后來贏的次數(shù)不那么多了,不過當局者迷,不清楚輸?shù)臄?shù)目多大而已。后來在一天晚上,他趕完一場賭局,突然準確無誤地意識到這些日子以來贏的錢似乎不剩多少了。這讓他無比惱怒,像吞了一只蒼蠅那么難受,回到家,從衣柜下翻出一筆存款,用報紙包著,這是分家的時候外公讓他娶媳婦的錢,然后去賭了個通宵。第二天從賭場出來,迎著晨起的太陽,他感到太陽穴有一根筋“突突突”跳得猛烈,手心的汗、背脊的汗、胸口的汗……那個被汗水浸透的早晨,汗水淋漓的他感到昏昏沉沉。
他自然又輸了個精光。
他仿佛被下了魔咒,好手氣自此消失無蹤,逢賭必輸,輸了便借。開始還是有不少人愿意借錢給他,到了還款的期限,手頭窘迫,還不出錢。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賭博就像一個深淵,散發(fā)出強大的磁場,將他往里面拉。他已不能抽身而出,否則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外公終于獲悉了他賭博的情況,對他說:“到此為止,你還有多少外債,爹幫你還,但你不能再賭了,再賭爹就不管你了。”小舅列了個明細表,密密麻麻寫了二十多個名字,外公挨家挨戶去還債,債主很客氣:“老爺子,這錢怎么讓你還?!?/p>
小舅沒有履行諾言,還光債后,老債主換了新債主,重新寫上明細表。這新債主可不那么客氣了,有不少是放高利貸的,他們上門找外公,外公氣得搖頭晃腦:“你們有本事自己問他要?!眰髡f:“他人呢?”外公跺著腳說:“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大舅一生沒干過什么像樣的工作,他覺得干什么都沒意義,除了增加他那顆天生愛自由的心靈負擔。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的酒癮與日俱增,床頭放著酒瓶,早晨睜眼第一件事就是灌它幾口,否則沒有下床的動力。他有一個綠色軍用水壺,時刻不離身,人們知道里面裝的全是酒,走到一處,累了,坐下,擰開壺蓋,“咕咚咕咚”喝一氣,有了力氣,繼續(xù)走。他要走去哪里呢?不喝的時候,愛去無人之地,幽靜;喝多的時候愛往人堆里湊,滿嘴跑火車。人們有時愛拿他取笑,有時煩他,不愛搭理他。
⊙ 黃土路·欲滴
他帶著酒勁,夜間往太白山上跑,迎著山風、披著星月,腳底虎虎生威,幾乎跑遍了大小山澗、亂葬崗、深水潭,和看不見的山神說話,和墳?zāi)估锏乃廊藙澣?。他覺得山上的景致比任何地方都漂亮,堪比天堂(他夢到過天堂),人間不過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罷了。有一回,剛下半山腰,他就醉倒在地,不想再走了,在露水中躺了一夜,不知今夕何夕。
外公見他不成器,找族長派給他一份營生:看管祠堂。這祠堂系家祠,大舅的職責是,每天早晚兩次打開八扇朱紅大門,通風;掃地、清塵,擦桌椅,給祖宗靈位上香、添油。靈位在離地五米的神龕里,要爬著樓梯上去,只有這個事有些麻煩,但不過五分鐘光景。一年冬夏兩次,祭祖,事先要安排妥當,不能讓祠堂顯出一副破敗相。
關(guān)于祠堂有個傳說,當年我們的祖先走南闖北,掙下萬貫家產(chǎn),死后將金銀財寶埋在祠堂地下,但沒人把它當真。
大舅喜歡這份活兒,祠堂內(nèi)有一種別處所沒有的安寧氛圍,香燭燃燒時散發(fā)出的氣味縈繞在木格神龕間,聞著神清氣爽,陽光從木門外射入,在泥地上形成一圈光斑,一切恍若酒鬼的夢境。他搬了把小矮凳,坐在祠堂門口,面對老樟樹的濃蔭,一縷微風緩緩吹來,吹在臉上,他渾身像通了電一樣,打了個激靈,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很好。
不知為何,他突然決定把酒給戒了。
他沒有任何戒酒知識,低估了這件事的嚴峻性,頭幾天,大張旗鼓地把家中所能找到的酒瓶都收起來,丟進柴房,柴房一半空間都閃爍出酒瓶惑目的光芒。他相信自己是個有意志力的人,卻忽略了有些事只是關(guān)乎生理,長期以來,酒精和他的血液早已達成和平共處的原則,酒精的缺席使血液變得猶如暴雨傾盆的海面,動蕩不安。中樞神經(jīng)對他身體各部位的控制也仰賴于酒精的共同參與,一旦失衡,控制肌體的功能大減。一禮拜后,他發(fā)現(xiàn)雙手開始微微顫抖,臉部肌肉也隨即跳動,冷汗不時從額頭滲出,喉嚨想念酒的滋潤,身體想念酒的流通。終于意志力盡失,跑進柴房,找到那只綠色軍用水壺,將里面不知何時積存的殘余剩酒一飲而盡。
他明顯感覺到焦慮,沒有酒精的身體猶如干涸的河床,整天有氣無力。神經(jīng)官能出現(xiàn)了狀況,眼前無來由地產(chǎn)生幻象,耳邊出現(xiàn)幻聽,看到隔壁小太公穿著土布衣,讓他去喂后院的兔子,小太公死了九年了!各種聲音在耳邊私語,談的都是老皇歷的事。這些在灌下一口酒、兩口、三口后煙消云散,他又變成了正常的人,談吐清晰、精力旺盛。
一天夜里,他毫無自制地喝下兩斤燒酒后,將酒杯、酒瓶悉數(shù)打翻在地,捂住臉,流起了淚,然后拔腿出了門。他去了位于村西老街當年的祖屋,老街已荒廢多年,祖屋只剩了地基和一堵傾頹的墻壁,他記不得曾聽誰說過,這里就是當年“韓老大燒酒坊”的舊址。想象力借助酒精再次插上翅膀,他又一次回憶起燒酒坊當年推杯換盞的盛況,往昔和現(xiàn)實雜糅在他眼前,他分不清哪個才是自己真實所在的空間,隱約中看到那塊棗泥大黑字招牌,外婆站在門口讓他進屋來和公公、太公們喝兩杯,他哭了。
而小舅此時正奔赴在逃亡的途中。
他不能不逃,否則將被討債人踏破門檻,甚至有生命之憂。
他的出逃正值盛夏,第一場臺風呼嘯而來,東海上空成形的十二級大風刮過山丘、刮過田野,陰沉沉的天空遍布碎云朵朵。他躡手躡腳鎖上家門,頂著強勁風力,跑過場院的青石板、跑過水稻青青的田埂路,跑過黑燈瞎火的白石廟、跑過讀了三年書的白石小學,借道爬上太白山,艱難地行走在通往外省的“布陣嶺”上?!安缄噹X”兩旁隨處可見古老的荒墳殘碑,鬼火點綴其間,幽幽地盯著他奔跑的蹤跡。雨下來了、雷下來了、閃電下來了,他彎著背脊,將自己定格為一幀耐人尋味的畫面。一個閃電霹下,天空被劃拉開一道口子,在離開“布陣嶺”前,他站在山頭,最后望了一眼村莊,扭頭離開。
小舅逃離后的第三天,外公病了,這位當年的“第一把算盤”一夜之間變得老態(tài)龍鐘。他躺在床上二話不說,盯著天花板,有時一盯就是一下午。外婆端粥給他喝,他勉強啜幾口,對外婆說:“別把我病了說出去,免得人來看,笑話?!彼孀樱瑑鹤幼龅氖伦屗X得沒臉見外人。等好了點,能下地了,他拄著一根拐杖,貼著墻壁,走到老屋的南墻下乘風涼。這里每到夏天就會會聚鄰里上了年紀的長輩,他們嗑著瓜子聊天,外公在老人堆中垂著手,弓著背,不知聽誰說了句:“眼看又到祭祖的日子了?!?/p>
一年中,祠堂最熱鬧的日子就是祭祖,一到傍晚,祠堂屋檐下掛起十二只大紅燈籠,紅色的燭光映得十二扇朱色大門油光發(fā)亮。族人進祠堂,男左女右,依次給祖宗行跪拜禮。正堂中央擺起一桌飯菜,請先人用過后,族人上桌。男人們都喝酒,女人們忙前忙后端菜,孩子們嬉笑打鬧,直到九十點才散去,彼時星月盈空、銀河如練,夏蟲鳴叫如更漏。
這一晚,大舅看著祠堂里熱鬧的燈光人影,念頭飛轉(zhuǎn)如梭。連著幾晚喝得醉醺醺的他又在家里灌下一斤燒酒,面對如綢夜色,忽覺屋空人稀。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想起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不覺有隔世之感。
十二點左右,屋外夜深人靜,他從柴房操起一把鋤頭,來到祠堂門前,環(huán)顧四周,潛身入內(nèi)。正堂還縈繞著揮之不去的蠟燭和酒菜混雜交錯的氣味,他從南墻起,翻挖地上的黑泥,每一鋤下去都帶著千鈞之力,黑泥像腐尸一般被他開腸破肚。那晚,場院里的人隱約聽到一種如耕種農(nóng)田般的聲音,多數(shù)人將它當作酒后的幻聽,不加理會,直到雞啼破曉,祠堂那邊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哭聲。大家披衣起床,趕去一看,只見祠堂十二扇朱色大門洞開,地上的黑泥被挖得千瘡百孔。大堂正中,席地坐著一身泥土的大舅,身邊靠著一把鋤頭,哭得像個沒有挖到寶貝的孩子。高高的閣樓上,祖宗牌位前的長明燈歡快地燃燒著,不知什么年月的畫像上,祖宗大人一臉嚴肅,靜靜地看著下面的子孫。
有一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小舅在出逃前一晚,去找過大舅。這么些年兄弟倆很少有交集,迥異的性格注定他們無法像別家兄弟般互通往來。小舅上門時,大舅正在喝酒,他讓小舅坐,兩人沒有講話,大舅兀自喝,喝到八分醉時,小舅說了句:“我來是為告訴你個事,我要走了?!?/p>
大舅說:“我知道,你不這么做也沒別的辦法?!?/p>
小舅說:“你以后也少喝點,酒這東西不好,我們兄弟沒機會坐下來好好聊聊,我們都把日子過爛了。”
大舅說:“我知道?!?/p>
等到小舅起身,要走了,來到門口,大舅喊住了他,轉(zhuǎn)身到了里屋,拿來一包東西,交到他手上。
小舅展開一看,是一小沓錢。
大舅說:“這些你拿著,路上用?!?/p>
小舅拿著錢,他知道大舅沒有固定的經(jīng)濟收入,這些積蓄或許就是他的所有。他沒有推辭,因為這些錢對即將逃亡的他非常重要,他捏了捏錢,轉(zhuǎn)身離開。
他們沒有再見過面,小舅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