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廣
那一夜,單槍匹馬與青山對飲。
說好不走就真的不走了。在山中過夜,是多年前于流星下許給自己的一個心愿,也是多年前自己虧欠大山的一個人情。
“青山不識我姓字,我亦不識青山名?!彼稳巳~茵說的就是我與眼前的這座青山吧。世間青山千萬,此山只是普通的一座;人間眾生蕓蕓,我也只是普通的一位。山無顯名,才不被喧囂吞并,才不被他人惦念,今夜才獨屬于我一人。
今夜,我也獨屬于此山。我歡喜在大山的托舉中,大山靜謐在我的雙腳下。彼此互相擁有,才能專心地互見對方的嫵媚。
遠處松柏成林,蒼翠一片,我只戀我倚靠著的一棵小杜梨樹。樹的一條高枝上筑著一個精美的鳥巢。鳥巢是露天的,巢中的鳥已酣眠,不像我,意興遠未滑向闌珊之處。
都是天上的月亮惹的禍端。
遠山披月,近水流月。月亮調(diào)皮地在一條淺溪中躍動,還不時地與人挑逗。掬一捧清澈的溪水,月亮就在手中安分了下來。但安分是暫時的,不久又頑劣地跑回溪流中玩耍去了。
山花沒有山鳥那般貪睡,一朵朵小花依然在溪邊的淺草叢里優(yōu)雅地醒著,不間歇地吐露著只屬于自己的芬芳,似乎在等一個人來。所以,今夜,我必須來。來與山同居,來與鳥同眠,來與花說上一些平日里不敢言或不能言的知心話,與花同沐在素白而柔和的月光中。
我的右腳旁也開著兩朵花:一朵粉紅,花開四瓣;一朵淡黃,花開五瓣。山花寂寞,千年獨開,是否會因見有人來而格外歡喜得一夜失眠?我想是的,不然為何一不小心就染了我一身的馥郁?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边@是唐人于良史詩歌《春山夜月》里的意境,請允許我今晚單槍匹馬,長驅(qū)直入。
我更愛宋人文及翁式的“山中夜坐”?!坝迫惶斓亻g,草木獻奇怪。投老一蒲團,山中大自在?!本瓦@樣靜靜地坐著,不知不覺中,天地逍遙盡入我心間。只是上山匆忙,竟忘記了帶上蒲團。幸好,一塊塊平整的青石都如蒲團般等我來盤坐。
我知道,于一片草叢中挺出的那棵醒目的老柳樹也在等我。白日里,我重拾童年時代爬樹的本事,攀到了樹上,折了一條柔枝,做成一頂小帽。然后下得樹來,鉆入老柳樹濃蔭下的草叢中,做了一個莊子式的夢,夢中有一只蝴蝶繞著我翩翩飛動。
有蟲聲唧唧,是發(fā)自草間幽穴的單一而規(guī)律的節(jié)奏。夜到深處,好心的山蟲開啟了催人安眠的模式。于是,臥一地月光,蓋一片云被,枕一塊頑石,約幾縷清風,這份好心情斷是不能辜負的。
空翠打濕過王維的衣裳,紅露打濕過黃庭堅的衣裳。今晚,我的衣裳又會被什么打濕?
平明時分被山鳥喚醒,山溪湍急遠勝昨日,方知有雨落于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