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有些花,顏色會越開越淡。
宅前的紅薔薇,開在暮春的晚風里,一洗鉛華,似乎有了隱者之心。風過之時,淡紅花瓣薄薄地顫。
清秋的月亮,從東邊的籬笆上升起來,在弧形的天頂上踽踽獨步,遙望大地。到晨曉,月色也是微淡的。彼時,露水濡濕籬笆上朝顏花的葉和花蕾,也濡濕了瓦檐和瓦檐下的蛛網(wǎng)。鵝在河畔上吃草,伸頭一啄,露水簌簌而下。月亮的那一點黃,那一點紅,都化作露水灑給了大地萬物。它微淡微淡的影子,隱沒在朝云里。
有些日子,也會越過越淡。
從前迷戀紅妝。喜歡自己的臉是千里鶯啼綠映紅的繁麗與生動。現(xiàn)在,喜歡素顏,喜歡素色,喜歡自己是晚明煙雨里的一籬淡菊。緋紅,桃紅,橘紅……那么多深深淺淺的紅色,我只隔籬看花一般地瞟一眼,不再流連,不再眷戀。
回想從前熱愛舞蹈的日子,穿過那么多耀眼的演出服,珠片叮當,美得像要去涅槃……每次演出,為了登臺,總要過江輾轉(zhuǎn),到布匹批發(fā)大市場里挑布,回來跟裁縫細細謀劃款式……如今網(wǎng)上購物方便快捷,買件演出服比上菜市場買大白菜還要容易,可是,我已經(jīng)不買了。
如今,喜歡麻,喜歡棉,喜歡板色,沒有款式的大衣在身上晃蕩。秋日艷陽,穿一件茶褐色的苧麻風衣,穿過小半個中國,穿得人像個出土的啞蟬,衣不驚人,獨享清風不語。
一直以為,寫作是一件濃情的事。在寂靜的深夜,在鍵盤上敲,每一個字都像是自己的情人知己,背負著熾烈疼痛的相思。
現(xiàn)在,一顆心寫薄了,薄得迎光一照可見血絲。薄得只愿意閱讀。在深冬,擁衾抱卷,聽時鐘滴答滴答,覺得自己像一個還未解人世風情的蠶蛹,在不分雌雄地生長著。
還記得,從前一味沉溺于書寫表達的暢快,倒不大喜歡閱讀。那時曾有一編輯善意提醒我:要留時間來閱讀,還要留時間給自己冥想,不要總是寫。
怎么可能總是寫呢?寫著寫著,寫的心就淡了。像一朵睡蓮,從早晨開到黃昏,夕陽在山的時候,我會收攏花瓣,不再吐露心香。
情懷和心境,到最后,都會微微淡下去吧。
讀明末文人張岱的《湖心亭看雪》,那仿佛就是一幅墨色微淡的水墨。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p>
冬日寒山,應(yīng)是黛色,是濃墨里加了一點點青,冷峭瘦硬,突兀在天地之間,突兀在宣紙上,突兀在國破山河在的舊文人的內(nèi)心。現(xiàn)在,大雪之下,一切微淡。山與天和水,都籠在一片茫茫無際的白色里,慢慢隱藏起自己格格不入的色調(diào)。包括長堤和舊亭,都是淡色了。家國恨也好,別離悲也罷,都籠進了蒼茫如雪的往事里。
這是一幅淡墨繪就的澄澈清冷的世界,摻不進一點人間的是非與情感。因為內(nèi)心清遠,所以放眼看,江山遼闊。
住在西湖邊的那一撥明末文人,就這樣一日日將墨濃如鐵的舊恨寫成了空靈無染的淡墨小品。心意淡,筆墨淡,將自己放逐于淡墨般的云水之間,冷也逍遙,孤也自在。
所有的顏色,所有的喜好,所有的情懷,太濃了,都是囚禁。所以,只能是選擇轉(zhuǎn)身,微淡下去吧。微淡,或許是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