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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骨師

2016-11-10 21:21玄武紀·阿晉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佛珠扇骨有節(jié)

玄武紀·阿晉

阿晉,玄武紀寫作小組成員。也是法律界苦力一枚,白天文字游戲,夜晚游戲文字。不博聞,不強識,所幸,歲月蹉跎,終歸耐住了寂寞,文字夢始終未棄。愿未知前路,有良師,得益友,同好若干,熱情不熄,夢想不棄。

我是一名扇骨師,住在城南一棟古樸老屋里,以制售折扇為生。老屋和制扇的手藝均傳自祖輩,父親去世早,作為家中獨子,我十八歲即獨撐家業(yè),至今已二十余載。

我并非只會制扇骨,自小耳濡目染,裁竹去節(jié),雕刻打磨,擇紙裱面,乃至?xí)嬋旧?,制成一把折扇所必需的乃至不必需的技藝皆是我所長。但是,我格外傾心扇骨,所謂君子有節(jié),修頎雅韌,在井然展開的一列列扇骨中最可彰顯。

這些年,我孑然一身,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對世事興味索然,所癡心者唯有制扇一事,在旁人眼中大約也是個怪人。我雖有個小徒,但小徒不過是被父母硬塞到我處,指望他能習(xí)得一技傍身。然而,小徒對這門枯燥、繁瑣的手藝并無興趣,而往來的客人,雖對我制售的折扇贊譽有加,但他們只看得到流于表面的材質(zhì)和技藝,多年來,我還從未遇到一人如我一般,癡拗于一把折扇之下的——扇骨之魂。

一、

四五月間,城南頭的大片麥田已拔節(jié)抽穗,天氣漸熱,采購扇子的人也多起來。平日里,小徒在外間招徠客人,我只管在內(nèi)室埋首制扇。

一日,我正在打磨扇骨,一人挑簾進來,輕車熟路來到我面前,徑自盤膝坐下。來人身材魁碩,眉間一道深長疤痕,通身皆是鬼煞之氣。

我抬頭看他一眼,復(fù)又低首專注手中的扇骨。外間與內(nèi)室不過半幅垂簾相隔,雖然我無心他物,剛剛那一瞥卻也看見外間幾個正挑選折扇的客人皆是面色一白,相互一顧便匆匆散去,就連我那小徒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三兩下收拾了貨柜外的折扇、銀錢,悄然閉門躲了開去。

作為一個不諳功夫的平頭百姓,見了名聞江湖的鬼屠穆斬眉非但不逃,還能埋首活計的,在這偌大的城中怕也只有我了。

穆斬眉半倚墻壁,一派孤清倨傲。他四十歲上下年紀,左眉正中一條深長刀疤,將一道怒眉斬為兩截,又延伸至耳際方止,他的名字便得自這深疤斬眉的傷痕。此外,世人皆傳他弒殺成癮,狠辣如閻羅鬼剎,于是又給他安了“鬼屠”這一驚心綽號。

半年來,這已不知是穆斬眉第幾次來到我這簡陋作坊,在他第一次突然出現(xiàn)時,我亦曾通身冷汗,垂首低眉,可穆斬眉并未將我怎樣,他只是盤膝坐下,目光自一排排尚未完工的扇骨掃過,淡淡命我繼續(xù)手中的活計。我雖不明所以,卻也只能依言繼續(xù)干活。穆斬眉靜靜看著,他不大說話,只偶爾點評下我手中的扇骨,頗令我意外的是,他語句雖簡,竟也句句中的。許是我這樣的匠人本就有幾分癡拗的木訥氣,我的驚懼只持續(xù)了很短的一刻便即消散,雖然他目光如刀,我依然只是自顧自地忙碌。

這一次,他同以往一樣,面對著我寡言而坐。我正著手準備為一對素式大骨和十四支小骨拋光,這批扇骨取材梅鹿竹,已經(jīng)刮膛、磨青,并加了色料蒸煮至暗紅色,此刻這十六枚扇骨被我依次排列扎頭,再以扇形散開,墊好夾板,然后持牛角砑光。砑光之后,原本污沉的暗紅色清亮了許多,和光看去,我不由悚然一驚,面前并排的十六枚扇骨顏色之艷竟如鮮血泣成。這般顏色我原是見慣了的,此刻卻心緒忽亂,手中的牛角也悄然一頓。

穆斬眉正閉目養(yǎng)神,他果然深諳扇骨之道,我手中不著痕跡地一頓忙活竟引得他睜開眼來。我與他對視一眼,便又埋首,只是目光落下時略過他隨意搭在膝上的雙手。他的手指遒勁頎長,十指的指甲邊緣皆呈紅褐色,我以前不曾留意,今日看到,只覺心頭一跳。一時間心下黯然,竟是說不清的滋味。

我的悚然一驚不過源于昨日小徒的幾句閑話。小徒昨日自雞足山運了一批竹材回來,甫一進門便對我說,他在山上又聽來個穆斬眉的傳說。小徒的神色神秘憂怯,低聲道,傳說穆斬眉的指甲縫里永遠是猩紅色的,那是因為他殺人后有徒手取人心肝的癖好,鮮血浸染到指甲深處,如何清洗都無法消退。

其實關(guān)于鬼屠穆斬眉的傳聞很多,如修煉邪功、欺師滅祖、屠戮虐殺、取心挖肝,數(shù)之不盡,樁樁令人發(fā)指,無怪乎一眾名門正派群情憤恨,誓言誅之而后快。

我只是個癡拗木訥的匠人,向來不解江湖事,對這些傳聞不過聽聽而已,并不多做他想,但近兩個月來,竟似也能從穆斬眉身上嗅到血腥氣,加之他面上的猙獰疤痕、身上的鬼剎怨怒,讓人不能不相信他確實是個殺人如麻的冷血鬼屠,這種情形下,再聽小徒昨日的一番話,竟也不再覺得荒誕無稽。

可不知為何,縱然心中莫名生出一瞬的悚然,我仍舊不懼怕他。

我手下不停,穆斬眉仍是寂然靜坐,似是全心看我忙碌,又似懷有無盡心事。大約一個時辰后,他直起身來,如每次一樣,略一頷首,轉(zhuǎn)身離去。他身材魁偉,背轉(zhuǎn)身時,現(xiàn)出腰后別著的一把折扇,那折扇的扇骨扇面均為墨色,好像黑天鵝光澤的羽毛。

那折扇是一個月前他從我手中購去的,他對其似乎非??粗?,一直隨身攜帶。

二、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溽熱鋪天而至。

我平日里素少出門,只是埋首制扇。這期間穆斬眉又來過兩次,他從來話都不多,但此前偶爾還會品評我制出的扇骨,這兩次卻始終沉默,可他看我忙于挫節(jié)、合股、上釘、拋面諸事時卻益發(fā)認真,甚至有一回,忍不住從我手中拿過工具,親自動手劈竹刮青。我早知他深諳此中技藝,只是沒料到他小心翼翼卻異常嫻熟地刮去竹子表面青綠色的竹衣時,目中竟?jié)M懷敬畏。

始料未及地,我被他的目光深深震撼。心中潛藏的疑問亦第一次幾乎到了嘴邊:你真的如傳聞那般罪該萬死么?

那之后,一連多日未再見到穆斬眉。聽小徒說,這幾日以三千院為首的一眾名門大派各遣弟子聯(lián)手圍剿穆斬眉,在東面河谷好一番血戰(zhàn),至今已折損十數(shù)名精銳弟子,卻仍未能取他性命。

聽罷,我輕嘆一口氣,展開一只尚未完工的折扇,有一搭無一搭地扇著如何也驅(qū)散不去的暑熱。

兩日后的清晨,正是大暑節(jié)氣,穆斬眉又一次來到我店中。夏日天長,我尚未開工,便與穆斬眉盤膝對坐。穆斬眉抽出腰后漆黑的折扇,唰地展開,隨意一搖,清風(fēng)自來。他面目冷悍,手指粗糲,這么一把黑天鵝一般優(yōu)雅的折扇與他非但沒有不諧之感,竟然還有種奇妙的契合。

沉默了一刻,我深深吸口氣,終于決心問他為何不時到我店中來,可開口時,我問出的竟是:“你果真做過屠戮虐殺、取心挖肝的事么?”

脫口而出的話讓我自己都一驚,穆斬眉從容看我一眼,目中帶著冷冷的笑意:“是?!彼穆曇羧缟詈0禎?,“我做過,屠戮虐殺、取心挖肝?!?/p>

我低下頭,再也沒別的話可說。

綿密雜亂的腳步聲忽如山響,越來越近,我一抬頭,首先看到小徒青白的臉。穆斬眉來時小徒正在外間貪睡未醒,此時被迅即逼近的腳步聲吵醒,卻已沒有機會避出門外了。

黑壓壓的人影將我安身立命的老屋團團圍住,掀開半幅垂簾,穆斬眉三兩步跨出老屋,“砰”一聲,將身后滄桑古舊的木門大力扣上。

小徒立時瑟縮進內(nèi)室,我則快步來到外間隔窗觀望外面的情形。

夏日晨光勁白明燦,逆光看去,陷在陽光中的穆斬眉顯得益發(fā)魁偉,在他面前,則足有數(shù)百人,各個橫眉冷目,提刀執(zhí)劍。不必猜測,眼前的定是誓言將穆斬眉誅之后快的江湖俠士。

我從未涉足江湖,那群江湖俠士中為首的一名老者我卻認得,那人長髯廣袖,頗有仙人風(fēng)姿,正是三千院的住持寂空大師。寂空大師樂善好施,不只在江湖上威望頗高,在普通百姓中亦備受推崇。

寂空大師上前一步,示意身后諸俠少安毋躁,他雙手合十,對著穆斬眉微微頷首,誦一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p>

我看不到穆斬眉面上神情,但單從背影已感知到他面上的鄙夷和不屑。穆斬眉從容將折扇別至腰后,雙臂一振,忽縱身躍起,長嘯一聲猶如鶴唳,以掌為刀直劈寂空面門。

寂空大師巋然不動,雙目閉合,口中兀自誦讀佛法,竟是要以己之命贖彼之罪。

眼看穆斬眉就要得手,我緊張得屏住呼吸,千鈞一發(fā)之際,另有兩人從人群中躍起,刀光劍影齊齊擊向穆斬眉。穆斬眉足下一擰,竟憑空變幻身形,迎著刀劍滾去,眨眼間以一雙肉掌奪下長劍快刀,回身一掃,鮮血飛濺,那兩人哼都未及哼上一聲,便已雙雙斃命。

縱使隔著一扇木門,我亦驚得后退數(shù)步,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殺人奪命。

穆斬眉光天化日下于鬧市犯下血案,層層圍堵的人群先是靜了一刻,接著“誓殺鬼屠”的呼聲破空而起。這呼聲如波濤奔涌,不只在江湖俠士間激蕩,就連躲藏在重重屋宇內(nèi)偷眼觀望的普通百姓亦激憤附和,一時間,“誓殺鬼屠”之聲直沖云霄,勢不可擋。

寂空大師睜開雙眼,終是沉聲道:“自作孽,不可活?!彼袣馍詈?,在喧嚷人群中亦清晰可聞。他抬起手臂,自袖中取出一串佛珠,佛珠瑩白玉潤,如有神光,一看便知取材千年硨磲。我從未見過這等秘寶,一時看得呆了,很快,我發(fā)現(xiàn)不只是我,就連穆斬眉也怔了怔,磐石似的身軀都微微一顫。

“穆斬眉,你今日咎由自取,休怪我用渡你之物取你性命。”話音落,佛珠飛起,以超塵逐電之勢同樣直擊穆斬眉面門。穆斬眉站在原地,只腰身一折,他那健碩腰身竟柔韌至極,如若無骨般躲過這致命一擊。

佛珠畫過一條弧線又回到寂空手中,寂空微瞇雙眸,一只手高高舉起,竟是命眾人群起攻之。

數(shù)不清的刀劍利器網(wǎng)羅而至,隔著一扇木窗,我就站在穆斬眉身后,那一片利刃寒光刺得我閉上雙眼,騰騰殺氣亦幾乎讓我無法呼吸。

輕泠泠的聲響綿延不絕,縱使雙目緊閉,仍似能見外面刀劍如網(wǎng),穆斬眉被困在中央,左支右絀,上下奔忙。我的心緒益發(fā)復(fù)雜,寂空大師素有仁望,如今親率一支正義之師前來,為的自然是替天行道,可那個惡名昭彰的穆斬眉,哪怕他剛剛才親口認下我的詰問,可他真的如傳聞那般罪該萬死么?

“天鵝銜羽!是天鵝銜羽……”

我在一陣驚呼中驀地睜開雙眼,恰見穆斬眉騰身空中,那把漆黑折扇不知何時又被他握在手中,黑羽似的熠熠輕閃,他收臂回頸,以眉心輕抵扇面,身體則彎成一道柔韌的弧,在白花花的晨光下,像極了黑天鵝攬日銜羽。

那姿態(tài)無比優(yōu)美,也無比震撼。

我正定定看著,穆斬眉忽然身形一展,只覺霞光萬丈,一股無形力道勃然噴發(fā),土屑碎石頓時揚了滿天。面前的木窗“砰”的一聲被震碎,前所未遇的巨大力道亦將我震飛,我狠狠撞到身后墻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三、

我昏迷了大概有一個時辰,終于悠悠轉(zhuǎn)醒。

小徒一直在我身邊照顧,他驚魂未定,張口結(jié)舌了好半天才將后續(xù)事情講述清楚。據(jù)說穆斬眉施展邪功,掀起巨大氣浪,圍攻他的數(shù)百人一多半都被掀飛,許多人當場口吐鮮血不省人事,寂空大師等數(shù)名修為深厚的人物頂住氣浪,與穆斬眉繼續(xù)纏斗,不久未被氣浪重創(chuàng)的數(shù)十名子弟一并加入戰(zhàn)團,那穆斬眉也當真厲害,以一敵眾竟也未落下風(fēng),單憑一把普通折扇,當街又一連斬殺十數(shù)人,街道閉窘,不便施展手腳,龐大的戰(zhàn)團漸漸移向城南頭的麥田,雖然已過去個把時辰,目前雙方仍是酣戰(zhàn)不休。

隔著輕軟布簾,我看了一眼外間,破損的窗口已被小徒用木板封閉起來,大門也緊緊拴上,完全看不到街巷的情形。

小徒哀嘆一聲,又道,現(xiàn)下橫在街巷中的尸體就不止幾十,過去單聽那些聳人聽聞的傳說就已嚇得魂飛魄散,如今親眼見了這等屠戮場面,才算知道了什么是人間地獄。

那一日接下來的時間,我依舊默默坐在內(nèi)間擺弄我的扇骨,小徒只道我是傷了腦子,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居然還能埋首干活。我倆雖然蝸居斗室,外界的訊息仍在源源不斷地傳來。城南麥田的生死一役依舊沒個結(jié)果,自清晨到日暮,數(shù)百人居然都沒有拿下一個穆斬眉。小徒憂心忡忡,而我則非常清楚,這一次,穆斬眉必死無疑。

那還是三月間的事,有一日我忙著打磨扇骨至深夜還未睡,午夜時分,一位客人悄然登門。我非常驚訝,繼穆斬眉之后,竟然又有江湖人士造訪,只不過,穆斬眉是十惡不赦的鬼屠,而這一位則是德高望重的三千院寂空大師。

寂空大師親自登門竟是請我助他誅殺穆斬眉,他自懷中取出一枚黑色丹丸,請我用最上等的竹材和扇紙制作一把純黑折扇,然后將這丹丸煉入扇骨中即可。懲惡揚善的請求我自然沒理由拒絕,更何況又是如此高僧親自請告,我只是不懂,縱使制成這把折扇,又如何確保穆斬眉肯將其納為己有。寂空大師只微微一笑,要我不必多慮,只要穆斬眉見到此扇,必會向我求扇。

扇骨之魂——攥緊手中一把細細的竹片,不知為何,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穆斬眉為扇骨刮青時眼中敬畏的目光。

月上中天,城南麥田的那場激戰(zhàn)逐漸沒了聲息,戰(zhàn)果如何不得而知。小徒嚇得不輕,已早早返家,眼下,這間老屋就只剩下我一人?;厣砜戳丝锤咽呛r,這一日就要過去了。

忽然,門閂跳響一下,我立時起身開門。門才啟開一道縫,一個魁偉身影已閃身進來。既是意料中,又是意料外,我又一次說不清心里的滋味,但莫名地輕輕松了一口氣。

穆斬眉渾身浴血,面色蒼白,襯得眉間那道深長疤痕益發(fā)駭人。他同以往一樣面對著我靠墻而坐。

穆斬眉從腰后抽出那把漆黑折扇,放在我面前的地上。折扇的扇面已被撕碎,漆黑扇骨雖有折損,但仍熠熠生輝。

“今日已是大暑了。”穆斬眉諱莫如深一笑,“果然春去了無痕?!笨次宜贫嵌?,穆斬眉又道,“寂空大概沒告訴你,那丹丸的名字叫做——春去了無痕。”

我知道他遲早會發(fā)現(xiàn)這把扇中的蹊蹺,因此并不意外,甚至有種終于放下心債的輕松。

穆斬眉湊近一些,盯視我雙眼:“你果然不怕我,哪怕是現(xiàn)在。”

我整了整衣襟,直身端坐,這已是我多年的習(xí)慣,尤其是,若這個大暑之日即是我的死期,則更要如此。

穆斬眉似明白我的心思,微微笑了,“春去了無痕是世間劇毒,煉入扇骨,觸之,毒入肌膚,用之,毒性則隨風(fēng)侵入肺腑,寂空的毒辣真是多年如一?!鳖D了一頓,又道,“可他沒料到,以他的所謂仁望,又以我不可饒恕的惡名,閣下不過一介布衣,居然不肯受他支使。”我一怔,只聽穆斬眉又道,“那丹丸只被煉入一半,作為中原第一扇骨師,我不信是閣下技藝不精所致,你只是,有意為之?!?/p>

他忽而上下打量我,眉間深長的疤痕微微扭曲,怪異之外,我頭一回感覺到一分凄涼。

“你大概就是我?guī)煾缚谥械哪欠N人,”穆斬眉道,“君子有節(jié)?!背聊蹋聰孛加值?,“今日我不為殺你而來,而是有些話想要告訴你。

“你大約早有疑問,這半年來我為何頻頻光顧貴處,又為何一眼看中這把黑扇。這一切還要從頭說起?!蹦聰孛加朴频?,“世人只知我的惡名惡行,我的出身卻已沒有幾人記得。其實我曾是三千院的俗家弟子,六歲那年父母過世,從此我便被師父養(yǎng)在身邊。”穆斬眉面對著我,無限幽深的目中竟含了一抹柔光,“我?guī)煾讣殴獯髱煯敃r正是三千院的住持,他才是真正的德劭惟馨,高山景行,我何其有幸,竟得他撫育教誨。”

穆斬眉沉浸在往事中,眼角眉梢的細紋都舒展開來,就連那一道疤痕似也放出光彩:“習(xí)藝之初,師父教我的既不是武功招式,也不是內(nèi)功心法,竟是制作扇骨,少年歲月,扇骨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師父說,只有這樣,我才能領(lǐng)略到扇骨之魂,明白什么是君子有節(jié)?!蹦聰孛紦P眉一笑,我意外地在這個已人到中年的男子眼中見到一抹少年人才有的意氣風(fēng)發(fā),“你今日大約也見了我用出的那一式天鵝銜羽,那是三千院的獨門秘技,頗為晦澀精深,就連寂空也不曾練成。可我非但練成了,還將其進行了改良,師父很欣慰,說我騰空折身的樣子相較天鵝銜羽,倒更像一把微展的扇骨,因而將我改良后的天鵝銜羽另取了一個名字,叫作君子有節(jié)。

說到這,穆斬眉的臉色驟然一變,冷厲之色重又壓下目中的少年光芒:“那時我才十六歲,心性高傲,性情浮躁,而三千院中各股勢力暗潮洶涌。我?guī)煾赣袃蓚€師弟,一人名寂海,另一人便是如今的寂空,當時寂空尚蟄伏在寂海的羽翼下,而寂海覬覦住持之位已久,他見師父格外疼我,便利用我的輕狂任性,下毒害我,更用竹簽刺穿我十指來折磨我,是以至今我十指指甲都浸滿血色?!?/p>

指尖的血色原來是這樣得來,我想起小徒自雞足山帶回的沸沸傳聞,不禁驚詫世人的口舌竟然可以狠厲如劍。

“師父救回性命垂危的我,耗盡畢生功力才保住我的性命,結(jié)果寂海那個無恥之徒趁人之危,竟施毒手殘忍殺害我的恩師。”說起血色往事,穆斬眉目眥如裂,“我本來也要死于他手的,但上天佑我,我只是眉間留下一道疤痕,僥幸逃脫。待我傷愈,便殺回三千院,用一式君子有節(jié)手刃寂海,寂海雖死,我仍舊難解心頭之恨,于是掏了寂海心肝,棄在山中喂食野狗。”

聽到此節(jié)我心頭一震,不由坐得更直些,繼續(xù)聽下去。

穆斬眉目中露出譏刺笑意:“寂海大概也沒想到,他機關(guān)算盡,甚至搭上自己性命,成全的竟是陰險無恥不遜于他的寂空。”說著,穆斬眉狂浪一笑,“我是真惡人,而寂空那個老賊則是個不要臉的偽君子。

“我手刃寂海之后,亡命天涯,寂空卻始終不肯放過我,一則我隨身帶走了三千院名聞天下的暗器蛇口蜂針,再則我知道太多他見不得光的隱秘,他必不能容我。寂空深知我心性急躁,故意在江湖中散布流言,非但大肆渲染我弒殺寂海之事,更污蔑我欺師滅祖,為了盜取蛇口蜂針親手殺了自己恩師。”穆斬眉攥緊雙拳,骨節(jié)咯咯作響,“我自是咽不下這口氣,誓要證明自己的清白,我曾向遇到的每一個人分辯自己的冤屈,可結(jié)果呢,沒人信我。十年,我整整用了十年時間才明白,不是世人不肯信我,而是世人根本不屑于了解真相,世上之人,說到底全都是些蠅營狗茍、趨炎附勢之徒,又有誰愿意與我這樣一個落泊又危險的人有所牽連呢。”

穆斬眉微微仰首,空茫望向斑駁屋頂。那一刻,我不禁猜想,有多少個孤寂夜晚,他曾經(jīng)如此仰望夜空,無語問蒼天。

“其實還不止于此,”穆斬眉冷笑,“世人雖然不愿被我牽連,但落井下石之事卻是樂意為之。我用了十年時間,非但沒能自證清白,反而招惹了更多罪名,嘿嘿,既然世人都說我惡貫滿盈,那我就做真惡人,讓那些個所謂名門正派一償心愿。從此我再也不分辯過往,但凡招惹到我的人,一概大開殺戒,終于得了個鬼屠的名頭。”

許是訴說得累了,穆斬眉的聲音又驀地低沉:“我就這樣過了半生,殺過該殺的人,亦殺過無辜的人,時間久了,有時連自己都懷疑自己究竟是被逼上的這條路,還是我原本生來即惡?!彼聪蛭遥爸钡接幸蝗?,我偶然路過你的鋪子,看見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扇骨,猛然想起少年歲月,想起恩師?!?

穆斬眉拿起眼前的黑扇,雖然明知扇骨有毒,仍緊緊握著:“師父曾親手制了一把黑扇送我,可惜在與寂海交手時全然損毀,見到這把扇時,我著實吃驚,這扇中亦分明是注入了心魂的。”頓了一頓,穆斬眉道,“那時我忽然覺得,你我或許可以成為朋友。”

他說得真誠,我心中亦動容。我不曾入江湖,但生存的這個人世又何處不是江湖。忽然間,我只覺穆斬眉的心酸、無奈乃至不甘、憤恨,我都是懂得的。

“寂空與寂海真是一脈相承,自知打不過我,便都想毒殺我?!蹦聰孛伎匆谎凼种泻谏?,又看向我,“多虧你未盡聽寂空的催使,方讓我留得余力今日一戰(zhàn),也得機會一訴衷腸。我本以為自己此生都不會再跟任何人提起曾經(jīng)的冤屈了,今日竟說了這許多,”他頓了頓,執(zhí)拗地看著我,又道,“你可相信我的話么?”

我坦然回視他的目光,鄭重點頭:“我相信。”

穆斬眉魁偉的腰身忽一顫,猙獰疤痕下原本冷厲幽深的目中竟涌起一抹水色,他整了整衣襟,調(diào)整了身姿如我一樣直身端坐,接著,竟是躬身伏地,鄭重一拜。

我自是不敢受這叩拜,連忙伸手相扶,穆斬眉執(zhí)意一拜到底后才重新起身,又開口道:“今日我其實還有一事相求。”說著,從懷中取出一串佛珠來,那佛珠瑩白玉潤,如有神光,竟是今晨寂空曾用過的那一串,“當一個人陷入絕境時果然潛能無限,此役我雖未能取寂空老賊性命,卻也將他重創(chuàng),搶回恩師的佛珠。恩師生前曾說,心中有蓮花,方能尋到這人世的蓮臺極樂,若我肯給這世界機會,這世界便可予我美好。我今生是沒有這慧根了,但閣下卻有,今日特將這佛珠秘寶相托,三千院根基已深,弟子眾多,我相信他日定會有才德兼?zhèn)渲棵C清門中污濁,重振師門,到那一日,還請閣下將這佛珠轉(zhuǎn)呈師門?!?/p>

我全未料到穆斬眉竟有如此重托,心中激蕩,當即鄭重回以一禮,然后才畢恭畢敬接過佛珠。

但我命在,決不有負所托。

穆斬眉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又自懷中取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竹管,同樣交到我手中:“這個便是三千院名滿江湖的暗器蛇口蜂針,一針入體,無論刺入哪個部位,蜂針立時便會沿經(jīng)絡(luò)侵入腦中,即刻斃命。師父嫌這暗器過于毒辣,曾命我發(fā)誓今生不得使用,我此生辜負師父頗多,唯獨守住了這個誓言,如今,也請閣下收下這蛇口蜂針。寂空老賊心狠手辣,必會因丹丸一事前來與你為難,還請閣下隨身攜帶此物,要緊時務(wù)必果斷一用?!?/p>

見我依言收下蛇口蜂針,穆斬眉終于由衷一笑:“閣下還不知我的本名吧,我姓穆,單名一個君字,這也是恩師將我改良的那一式天鵝銜羽更名為君子有節(jié)的另一原因,只可惜我并非君子?!闭f著,他看一眼我身后的更漏,我亦回身看去,發(fā)現(xiàn)子時已至,眼看這一日將要過去。

“恩師向來嚴肅莊重,可他卻十分怕熱?!蹦聰孛疾恢趺从终f起少年往事來,不同方才,此刻語速輕松適意,也慢了許多,“他對萬事都寬和仁厚,唯獨不喜這大暑時節(jié),更曾戲稱要將我最引以為傲的那式君子有節(jié)再添幾個字,不如叫做君子有節(jié)大暑去?!?/p>

“君子有節(jié)大暑去?!彼貜?fù)一遍,聲音愈小,語速愈慢了,我這才發(fā)覺不對勁,穆斬眉卻眸中含笑,連眉間疤痕也顯柔和許多,是我不曾見過的安適,“我終此一生也沒有做到君子有節(jié),而今,算不算至少實現(xiàn)了那后半截——大暑去,雖然,這并非師父原意?!?/p>

我心中憂急,一把打掉穆斬眉握在掌中的黑扇,他卻仍怡然笑道:“師父曾說我的骨頭又韌又硬,如若制成扇骨怕也不輸給第一等的湘妃竹。如閣下不棄,可否幫我一把火了去此生業(yè)障,順便試試我的骨頭是否真的可制扇骨?都說骨壽千年,我也想留一把倦骨代我再好好看看這個人世。”

是夜,溽熱纏綿,我心中只覺寒冷。

眼前的魁偉男子到底還是在大暑結(jié)束前夕沒了聲息,我不禁想,或許,這已是最好的結(jié)局。

四、

不出兩日,寂空大師果然出現(xiàn)在我這老屋中,他仍如三月間,獨自一人深夜來訪。

我們開門見山,各自拋出心中疑問。許是覺得我癡拗至極,自信我絕沒機會將今夜談話告知第三人,因而寂空竟耐著性子一一回答,親口證實了穆斬眉所有的話。他一直不曾將我放在眼里,直到他決定結(jié)束對話的那一刻。蛇口蜂針比我想象的還要神奇,寂空大師未及隱去面上道貌岸然的輕蔑之意,已經(jīng)轟然倒地,那一刻,我的心情卻出奇平靜。

這之后,我依然如故,平日里大多埋首制扇。

我又制了折扇無數(shù),可其中一把最為特別,扇骨并非取材青竹,而是通身潔白,迄今還不曾有人猜出它的材質(zhì)。不知是不是因為我喜歡將這把折扇與一串佛珠收在一起,經(jīng)年累月,那扇骨益發(fā)瑩白如玉,如有神光。

偶爾我也會離開這間古樸老屋,去外面走走看看。外出時我總是攜帶這把潔白的折扇,城南的麥田、城西的集市,乃至三千院巍峨莊嚴的佛堂,都不時出現(xiàn)我的足跡。我對世事興味索然,只是尤為關(guān)心盛名一時的三千院,這些年又在上演怎樣的風(fēng)起云涌。

我仍是孑然一身,癡心制扇,在旁人眼中大約也依舊是個怪人,只不過,過去我沒有朋友,如今,我卻有了隨時可以傾心相談的知己。

暑熱來時,我展扇輕搖,同樣潔白的扇面上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君子有節(jié)大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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