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題記 忽見《北京日報》發(fā)稿《32年東華門夜市燈熄人散》,一時心底說不出什么滋味。真是30年河東,30年河西。當年開夜市是新鮮事物,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今天關(guān)夜市因大城市病凸顯,要還市民一個清靜。事物總是波浪式前進。又忽然想起當時我剛調(diào)進京,單身一人,機關(guān)距東華門一站之遙,晚飯后無事,最大的消遣就是逛東華門夜市。順手留下了一篇舊稿。翻看其中,當時的風土人情,包括商品價格,歷歷在目。今再投之報章,或許能與讀者共享一點懷舊之情,也算是為夜市和那個時代存檔送別。別夢依稀咒逝川,夜市三十二年前,耳旁還聞碗瓢聲,眼前大道一掃寬。
晚飯后,待夕陽西沉,柏油馬路上的灼熱稍稍散去一些,我便短衫折扇,向王府井北口的東華門街慢慢走去。來得早了一點,擺好的攤子還不多。這時拐彎處飛出一輛平板三輪,蹬車的是個長發(fā)短褲的小伙兒,口里哼著流行曲,身子一左一右地晃,兩條腿一上一下地踩,那車就顛顛簸簸地沖過來,車上筐子里裝滿了碗和勺,叮叮當當?shù)仨???鹋孕弊晃还媚?,向他背上狠狠地搗了一拳,罵聲:“瘋啦!”小伙子就越發(fā)美得揚起頭,敞開胸,使勁地蹬。突然他一捏閘,車頭一橫,正好停在路旁一個畫好白線的方格里。兩人跳下車,又拖下十幾根鐵管,橫豎一架,就是一個小棚子。雪白的棚布,車板正好是柜臺,噼噼啪啪地擺上一圈碗。姑娘扯起尖嗓子,高喊一聲:“綠豆涼粉!”剎那間,一溜小攤就從街的這頭伸到另一頭,夜市開張了。
人行道上的路燈刷地一下亮了,夕陽還沒有收盡余暉,但人們已不感覺它的存在。燈光逼走了日光,溫和地來到人們身旁。夜燈一出來,這個世界頓時便加了幾分溫柔和許多隨便。人們悠閑地,并無目的地從各個巷口向這里走來。白日里惱人的汽車一輛也沒有了,寬闊的街面上全是推著自行車的人流,互相牽著手的男女,嬉笑奔跑著的兒童。國營商店這時大都關(guān)了門,個體小販們似唱似叫地,就在它們的門前擺起了地攤。
前面人群的頭頂上閃出一幅挑簾,大書“道家風味”四字,十分引人注目。平地放著四個鐵筒改裝的火爐,爐口上正好壓了一個鼓肚鐵鏊,鏊子上有一個很厚的圓蓋。和做煎餅不同的是,黃色的稀面糊從鼓肚處流下,自然散成一個圓餅,這在我們家鄉(xiāng)叫“攤黃”,是鄉(xiāng)間極平常的吃食。但在這里就別有出處了。守攤的一男二女,像夫妻姑嫂三人,那男子不干活,只管大聲招攬顧客:“真正道家秘傳,請看中國兩千年前就有的高壓鍋,道人就用這種爐子煉丹作餅,長命百歲。我家這祖?zhèn)鞯牡兰掖讹炓延兴氖瓴蛔?,今年挖掘整理,貢獻給首都夜市……”這時一個青年上前插問:“是不是回民食品?”他大概分不清道教和伊斯蘭教,那爐邊的女子耳尖,迅即答道:“回民、漢民都能吃,小米、玉米、黃豆,真正小磨香油。不腥不膩,養(yǎng)人利口?!本陀腥思娂娙ビ憽_@家人可真聰明。要是白天,這寬闊的馬路,這兩邊潔凈的店堂,街上疾行的車輛,西服革履的人群,哪能容他們在這里論餅說道呢。但這是夜晚,暮色一合,城換了裝,人也變了性,大家都來享受這另一種的心境。
香味本來是聽不見看不見的,但是我此刻卻明明是用耳朵和眼睛來領(lǐng)略這些食品的味道了。先說那大小不同高低起伏的叫賣聲,只靠聽覺就可以知道這食陣的龐大綜雜。有的起聲突峻,未報貨名,先大喊一聲:“哎!快來嘗嘗?!庇械墓室饽铄e音,將“北京扒糕”念成“北京扒狗”;有的落音短截,前字拉長,后字急收“炒——肝兒!”;有的學外地土話,要是賣烤羊肉,總是忘不了戴頂新疆小花帽,舌頭故意不去伸直。閉目聽去,七長八短,沸沸揚揚,宛如一曲交響樂在街空回蕩,但再細細辨認,笛、琴、管、鼓,又都一一分明。那每一種頻率,每一個波段,實在都代表著每一種香味和每一塊六尺見方的地盤。
這條街,前半條是吃的世界,后半條便是穿的領(lǐng)地??邕^半條街,香味漸稀,卻色彩紛呈。服裝攤的擺法自與小吃攤不同,干凈、漂亮、耀目。幾十條彩色鎖鏈從鐵架頂端垂下,每隔幾個鏈孔就掛進一個衣架,架上是一件短衫或一條長裙,層層疊疊、擁錦壓翠。這些時裝不但用料華貴,形式也實在出奇,有一件上衣活像蒙古族的摔跤服,沒有紐扣只一根腰帶,并不講究合體,隨便前后兩片而已。有一件裙子,灰土色,上面的圖案竟全是甲骨文字,就像出土文物。一個攤位的最高處掛著一件連衣裙,上身的絲格如將軍胸前的綬帶,一身顯貴之氣,罩在透明塑料袋中,標明價格四百八十七元。我怕看錯又問一遍,看攤的一個小女子說:“這還貴啊,兩天已賣出三件!”再看其他攤上一二百元一件的衣服已極平常。我不覺環(huán)顧一下周圍的人也都是一鼻兩眼,真想不出他們何以能這樣在夏夜的涼風中一擲千金。
這時逛夜市的人比剛才更多,摩肩接踵,如沸如滾。夜與晝的區(qū)別是,她較白天的緊張、明朗、有節(jié)奏而更顯得松弛、朦朧、散漫。所以這時候街上的人其心也并不在購物。腹不餓,亦要一碗小吃,不在吃而在品;衣不缺,又買一件新衣,不為衣身而為賞心。看他們信馬由韁,隨逛隨買,其形其神已完全擺脫了白天的重負。人行道欄桿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大人卻只買了一小盤扒糕,女的端著盤,張大口便要男的來喂。那男子用竹簽插一小塊糕放在她口中,她就笑瞇瞇地擠一下眼,不用說是一對情人。一對年輕夫婦牽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從我身邊擦過,孩子邊跺腳邊嚷:“就要吃,就要吃!”父親說:“再吃肚子就要破了?!薄捌屏艘惨浴!蹦赣H笑了:“寶貝,咱們每天來一次,把這條街都吃個遍?!比齻€人一起高興地大笑起來,那份輕松隨便,好像這條街是他家的一樣。
夜深了,游人漸稀漸疏,天上的一輪月亮卻更明更圓。樹影婆娑,籠著歸人盡興后的醉影,涼風徐起,弄著他們飄飄的衣裙。我踏著月色往回走,想明天還要來,后天也要來。這樣熱天的晚上,誰耐煩去電影院,又怎能看進書去,而短衫折扇地到這本社會學、藝術(shù)學的大辭典里來悠游查檢一番,隨聽隨看,隨嘗隨想,夏夜里還有比這更好的節(jié)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