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云
摘要:“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痹凇都t樓夢》的審美長卷中,充滿了無可奈何、人生空幻的“辛酸淚”,充盈了藝術(shù)再造的無缺之“缺”和無夢之“夢”。曹雪芹在“夢”中高唱“好”“了”之歌,以“情美”之“缺”來“用心”和“運思”,將喜、怒、哀、樂、愛、惡、懼真實的展現(xiàn)在了文本之中,以“心鏡”映照出“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的幻滅,用“癡人說夢”般的“詩性智慧”道出了生命崇高的真實——人生如夢,萬境歸空,生命本真的回歸回溯寫滿了缺憾之美。
關(guān)鍵詞:《紅樓夢》;曹雪芹;缺憾美;真;情;夢
在《紅樓夢》的審美長卷中,無處不充盈著世界之幻化,人生之百態(tài)。無疑,紅樓世界自身已幻成了一個完滿的生命體,其“向死而生”,一步步走向毀滅,寫滿了缺憾,時時吟唱著動人的生命挽歌。生命是“靈魂”與“肉體”的自然之“化”,既是形而上純凈之美的象征,又是形而下剽悍之美的載體?!都t樓夢》從生命的本情出發(fā),勾勒出美美與共的“群芳髓”,衍生出“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哀傷,使其圓融的生命體位“上”“下”歸“一”。一個作家,一縷情思;一部作品,一種真實;一位讀者,一場夢;一方世界,萬種情。
一、缺緣于情
《紅樓夢》作為一部“世情作趣”、“大旨談情”的“癡”書,它“厚地高天,堪古今情不盡”,凝神于“情”而鐘于“情”。在《紅樓夢》中,脂批慨嘆寶玉雖然懸崖撒手,到底“跳不出情榜”去,可以說曹雪芹是看透了“情”中的破處、缺處,方才“研淚為墨,滴血成字”,憾此人生,以情寫書。而人生、命運不過是個體身上一層輕薄的架紗,人本身,才是這場缺憾的終極指向?!都t樓夢》中曹雪芹讓“缺憾”同人物之心齊跳,讓“他者”替古人擔憂,為熟悉的陌生人掬淚。
就愛情而言,《紅樓夢》為我們譜寫了一曲令人心馳神往的華章,然而這其中跳躍的音符卻是“嘈嘈切切錯雜彈”——有無盡的缺陋交叉跑動。以寶黛的愛情為例,他們的知己之愛或顯或隱的閃爍著平等、獨立、自由的光芒,因此,遠遠超過了以往任何一部“才子佳人”小說的感情分量?!傲置妹貌徽f這些混賬話;要說這話,我早和他生分了!”寶玉早已挑明了他的態(tài)度。所以,寶、黛二人因共同叛逆著、因心心相印、因思想信仰上的一致而成為摯友、成為知音、成為至愛。這是多數(shù)前輩所論及過的,然而,某些細枝末節(jié)的特殊感情信息、一些愛情之微小的“不忠”“不專一”之處也即一些缺陋之處,亦更增添了寶、黛愛情的光澤。不同于張生和崔鶯鶯的“郎才女貌”,寶玉視那些個齊家治國的高姿態(tài)的人生理想為釣名沽譽、聚財斂貨的齷齪的個人私欲,卻在大觀園里流連忘返,他“愛紅”、“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曹雪芹以大而化的筆意熔鑄了小而細的生活常態(tài),寫出了寶玉的“癡”“真”,這些都是不為當時那個時代所接受的詬病和殘缺。而黛玉雖有一身的才華,卻“態(tài)生兩屠之愁,嬌襲一身之病”、“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相比之下,寶釵卻“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肌膚豐澤,胳搏雪白;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以至于寶玉的情感總是徘徊在“專注”和“走神”的矛盾狀態(tài)之中,他常?!耙娏私憬恪本汀巴嗣妹谩?,常常在下意識中被薛寶釵“楊妃”式的豐采,以及溫文爾雅的氣派所吸引,有一回竟忘形得如同“呆雁”!他常常在釵、黛雙峰對峙時無所適從,這是賈寶玉一個不大不小的“毛病”,是小小的“不忠”。然而正是這樣的缺陋,這樣的“意淫”式的癡情,反而透露出寶玉性情的真、純、熱誠和執(zhí)著,也真切的擊中了少男少女青春期的情思——容貌在初戀男女之間,是一個相當敏感的因素,寫出了真的“情”。同時,由于共同志向在愛情生活中的主導作用,寶、黛的愛情在才、貌、情趣等因素之間發(fā)生抵觸之時,如此有缺陋而又完滿的“情”的因子則往往會微妙的行使自己的“否定權(quán)”。這樣,就產(chǎn)生了情感和理智的矛盾,迫使主人公在反復權(quán)衡之后做出合乎邏輯的抉擇,更加真切的表現(xiàn)了這種細枝末節(jié)之處由于缺陋而導致的愛情的痛苦和點點滴滴密麻的折磨。
紅樓世界中的親情、友情、悲情和其他人情世情也皆是如此,得緣于“情”而又皆是在缺憾之中使“情”更加圓滿,呈現(xiàn)出溢美之光華。
二、憾顯于真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悟吟志,莫非自然”,《紅樓夢》中無處不跳躍著“情”之因子,跳躍著喜、怒、哀、樂、愛、惡、懼。在紅樓世界中,各種情緒情感因缺憾的填充、因生命的灌注而更加真實、愈發(fā)自然?!八囆g(shù)用感性形式表現(xiàn)最崇高的東西,因此,使最崇高的東西更接近自然現(xiàn)象,更接近我們的感覺和情感?!盵1]曹雪芹以缺寫情,進而以憾顯真,通過完整嚴密的生活現(xiàn)象,把握事物的精神、靈魂和特征,一步步吸引著讀者去接近那“最崇高的東西”,去觸碰他所想要表達的“真實”。
晴雯,便是紅樓世界里這樣一個動人的女兒,是曹雪芹所塑造的“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卻像芙蓉一樣晴朗、芬芳、高潔的反抗之奴。曹雪芹以她的生命個體,隱約表達著對封建皇權(quán)官僚體系下的思想奴化、不自由的憤怒和對人生幻滅無奈的悲哀。所以她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敢于蔑視森嚴的封建秩序,公然向主子表示自己的不滿;她指責秋紋被主子的“恩典”弄昏了頭,高呼“一樣屋里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她病補孔雀裘,一針針,一線線,力盡神危的補到了黎明,顯示了善良、純真、重感情、見義勇為和心靈手巧的動人風采;她臨危不懼,面對抄檢大觀園的狂風暴雨,始終保持著進攻姿態(tài),把為虎作倀的王善保家的痛斥了一頓;她抱著屈辱夭折于所謂的“風流”,在生命的終點上,用強烈得不能再強烈的方式,向一個高貴的公子表露了火一般的愛情……這些生活現(xiàn)象無疑貼切的表達了他想要表達的信仰和憤怒,然而他的筆墨卻不止步于此,曹雪芹沒有采取“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多智而近妖”的筆法,而是讓高潔的芙蓉女兒沾染了一些“污泥”,表現(xiàn)出一些不那么雅觀又令人迷惑的缺陷:她賭錢,豪飲,猜拳,閑逛,似乎過著“游手好閑”的“二層主子”的生活;她動不動就支使小丫頭們干活,聲稱:“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常常責罵做粗活的奴婢,一會兒叫嚷“揭你們的皮”,一會兒揚言“拿針戳你兩下子”,分明覺得自己比這些小丫頭們高貴些;她為了墜兒偷蝦須鐲的事,甚至取了“一丈青”向墜兒手上亂戳,最后還自說自話的把墜兒攆了出去!她是如此的兇辣和不近人情……反觀之,又正是這些缺陋之處映襯著晴雯這個小生命體的真實性,它包含了一個小個體全部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從而使得“最崇高的東西更接近自然現(xiàn)象”而不至于失真。
然而,“霽月難逢,彩云易散”,這樣一個完滿靈動的小生命體晴雯最后卻落得個“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的下場,令人讀之斷人腸,大憾也!曹雪芹在紅樓世界中多次以此“缺陋”之處勾連起我們的憐憫和哀挽之情,以“更接近我們的感覺和情感”的如椽巨筆,讓人感覺缺憾之血充盈了整個心臟!那缺憾的點滴凝結(jié)而成血色之美也因此而更加的光鮮亮麗!
三、美幻于夢
劉長卿詩云:“心鏡萬象生?!奔t樓一夢“真”的如詩般夢幻,那“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無不燦然于其中矣,那“夢”的“幻”,幻出了“真”的“情”,“真境逼而情境生”?!案腥诵恼?,莫先乎情”,紅樓一“夢”謎于“癡、凝于“情”而顯于“真”,“真”“情”之中處處洋溢著“美”的頌歌,而每一曲歌唱的旋律和音符都迷濛的滌蕩在“夢”之中,曹雪芹正是用如此“癡人說夢”般的“詩性智慧”道出了生命崇高的真實,唱出了生命“美”的真諦。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將眼中的所見所聞,心中的所思所感都幻化成了一股股與心意相通的“意象”,他心中有一座“紅樓”,有一處“太虛幻境”?!凹僮髡鏁r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那紅樓是“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xiāng)”,每個生命個體都會在那“紅塵”“瀟瀟灑灑”走一遭,然而終究會回到“大荒山”回到“無稽崖”回到“青埂峰”之下,回到“彼岸”的“太虛幻境”,畫完生命的圓圈。那圓的圈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人生舞臺,可以展示親情、愛情、友情,可以展示真、善和美,它能大能小,能簡能繁,能動能靜,能冷能熱……然而圓圈滾來滾去,卻終究找不到真正的立足之境,弄不清“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枉入紅塵若許年”,身前身后依舊有如一片云煙一場夢。
夢是完滿的,也是殘缺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它亦真亦假,虛虛實實,充滿了幻象,曹雪芹寓意“情”的境地終為虛幻之境,而整個紅樓世界也終不過是虛幻世界大夢一場,同于開篇回目所言的“夢幻”之境。他用假語村言將真事隱去,同時,他又將讀者引入一個關(guān)于真假有無的哲理思辨的環(huán)狀怪圈,既以迷宮式的深邃獲得了美學無限,又在哲學上觸及到純粹的思辨層次,同時掩飾且提示了往返于真假中的創(chuàng)作真實。他旨在說明人生如夢,萬境歸空,歷世的石頭要回歸大荒山,而做夢作小說的人最終要歸于生命的消逝無痕,智性的詩篇終是指向消亡,生命個體終將死亡。因為有它的終極限定,而使得生命之內(nèi)的所有探討追尋都變得如同夢幻而沒有意義。這是生命本真的回歸,是“人”的終極缺憾之美。
缺而不缺,是為圓?!都t樓夢》中所浸漬的“辛酸淚”旨在說明人生如夢,萬境歸空,這是生命本真回歸回溯的終極缺憾之美,然而本真的生命始自“向死而生”又終將死,自始至終都充盈著缺憾,是以缺憾所畫的圓圈作為句點,盈聚起一個圓。憾溢盈圓,是為美。紅樓世界中無處不在的缺憾滲透在了絲絲血絡的經(jīng)脈中,流淌在“情”的血泊里,駛向圓透的心臟,畫出了“真”實的“心”“情”,筆落至成荒唐之言——“好、了”“好、了”,然,“美則美矣,了則未了”,缺憾美,如是也。
參考文獻:
[1]黑格爾.美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