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跟我一樣，在跟父母相處中因為得到的愛太多而排斥。先別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很難想象成長過程中所有的行為都在家長掌控之內(nèi)是一種什么體驗，而老媽就是這么對我的，感覺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我讀小學，她就在附近的一個弄堂口擺了個烙餅攤；初中，她把烙餅攤挪到了學校對面一幢樓的樓梯間；高中，她開了一間早餐店，雇了伙計幫忙，位置挪到距離新學校一百米左右處的地方，幾乎我們班的同學都在那兒吃過早飯。我以為考上大學以后就能逃離她的掌控，可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個暑假她在籌劃著搬家，沒錯，她到我念大學的城市又租了間門市繼續(xù)她的生意，她就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生活。

老媽會借關(guān)心我的名義，向老師和同學們詢問很多關(guān)于我的情況，有時候我覺得在她面前的自己，特別透明，仿佛連一丁點的隱私都藏不住，這樣的生活讓我透不過氣來，她并不懂得，有時候太滿的愛，真的會成為一種負擔。

大二放暑假的時候，我跟男友鐘浩去上海聽演唱會。事先也跟老媽報備過行程，結(jié)果那晚我沒注意到手機無意中被靜音了，直到次日早上才看到有她打來的十幾個未接來電，從時間上來推斷，她大概半小時就打一次，也就是說，她一整晚都沒有睡覺，我們當即返回上海。

在宿舍等了一整晚的她，劈頭蓋臉地對我一頓臭罵，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兒。

“媽，我已經(jīng)二十歲了，不是十二歲，你能不能別什么事情都管?。俊敝?，為了避免跟她起沖突，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可是我不想當身邊所有人都高飛的時候，我卻還是一只腳上被綁了繩子無法飛遠的小鳥，或者說，我很想任性地叛逆一次。老媽的氣焰一下子就弱了下去，她嘆了一口氣說：“是啊，你已經(jīng)長大了?！彼厥帐昂脰|西，轉(zhuǎn)身離開了宿舍，留下一臉發(fā)蒙的我及一堆不明真相的舍友。

我以為那次真的惹老媽生氣了，后來證明我想多了，我們之間的交流仍舊跟以往一樣，她也沒再提起那件事。

只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老媽似乎放寬了對我的管束，像在討好我。很多次她都欲言又止，大概是在努力克制，看著她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有點心酸。

【貳】

二十五歲那年，我和鐘浩結(jié)了婚，跟著他一起去深圳闖蕩。當時老媽本來想跟著我一起去，但是她的餐館已經(jīng)小有規(guī)模，盈利不錯，直接關(guān)閉實在太可惜。她才放棄跟隨我去深圳的念頭，也正是這個契機，讓我終于逃離了老媽的魔掌。

鐘浩覺得我的說法太過分，他覺得我老媽的所有行為出發(fā)點都是關(guān)心我，就算我不接受也不能將其妖魔化。鐘浩并不排斥老媽的管束，在我們到深圳以后，老媽兩三天一個電話地打來，都是鐘浩接的。他說他媽是個可以為了做生意一年不回家的人，他倒是更希望有一個天天陪伴身邊的母親，所以，他跟老媽之間的相處倒是比我們母女倆還要融洽。

也是到了深圳以后，我和老媽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了改善，我不再是一味地排斥，偶爾還跟她閑聊家常，也許空間上的距離遠了以后，心理的距離卻近了。

有一天，鐘浩突然問我：“你有多久沒有接到老媽的電話了？”我一愣，那陣子正忙著工作也沒在乎這種細節(jié)。我翻看下通話記錄居然已經(jīng)有將近三周沒有通話，以前頂多一周她就沉不住氣了，這么久不通電話肯定是出事了。

我趕緊撥通老媽的電話，那端馬上接了起來，是老媽驚喜的聲音：“你怎么打電話來了？”她驚訝是正常的，畢竟幾乎所有的電話都是她主叫，鮮少有我主動打給她。我詢問她最近如何，她隨便扯了幾句“還行”就掛斷了電話。這更讓我心生疑惑，老媽是屬于那種沒話講了也要一直拖著不掛電話的人。

我隨即打電話給老媽的餐館，服務員告訴我，老媽半個月前在倉庫搬貨的時候被砸傷，要在家休養(yǎng)些日子。這么大的事兒被瞞著，我心里不舒坦，打電話質(zhì)問老媽為什么不跟我說。她在那端云淡風輕地說：“多大點事兒，就算跟你說了，你能從深圳回來照顧我啊，說出來不是給你添堵嗎？”

隔著上千公里的距離，我第一次對老媽產(chǎn)生了內(nèi)疚之情，我從來不曾主動去關(guān)心她，在她受傷這么久之后才知曉。撂下電話，我想請假回去照顧她，可現(xiàn)在的工作正在上升期，競爭對手都在虎視眈眈，怎么可能請假離開。正當我內(nèi)心糾結(jié)的時候，鐘浩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現(xiàn)在知道你媽每次陪著你遷徙，有多么艱辛了吧？”我張了張嘴，終是無可辯駁。

原來的我只覺得老媽為了掌控我，編織了漫天密布的魔掌大網(wǎng)，卻不知道她到底放棄了多少。

【叁】

老媽再次來到我身邊，是在我二十九歲那年懷孕的時候。我一直以來拼事業(yè)，身體狀態(tài)很糟糕，連續(xù)兩次流產(chǎn)后，導致這第三次懷孕過程十分艱難，生怕一不小心孩子又沒了。許是鐘浩跟老媽說了這些情況，才導致老媽把經(jīng)營十年的餐廳賣了，過來照顧我。

我的第一反應還是有些排斥，那些被掌控的壓抑感再度襲來。明明這些年我跟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緩和了很多，可是一聽到她要跟我住在一起，還是不免吸了口冷氣，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她，會不會還是像以前那樣，以關(guān)心我的名義攪亂我的生活。

果然，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因為老媽給我送過幾頓午餐，不知怎的，她似乎跟辦公室里好多同事都熟悉了。就跟讀書那會兒一樣，她有這種跟我身邊的人混熟的能力，并跟他們私下也有聯(lián)系。

那天我出門去辦事，去的那地方比較偏，因為暴雨也打不到車，又剛好手機沒電。我只好在原地等雨停，可誰知在這種情況下老媽還能找到出租車來接我。當時又餓又冷，說看到她不驚喜是假的，但心中更多的是疑惑，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行程的。

在我?guī)追穯柡?，老媽才坦誠地說：“因為聯(lián)系不到你，就找同事問了你今天的行程，然后就找來了?！痹谀且凰查g，我更多的是恐懼而不是感激，就感覺我努力飛了很久很久，卻最終她手里還是有著一根牽著我的線，一拽就拽回到她身邊，那種壓抑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老媽意識到我不高興了，對我解釋說：“我只是擔心你會出事，你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肚里還有個寶寶，要更加小心了?！?

你看，不管她做什么事情，都有關(guān)心的理由，然而對于我來說，這些無非都是以愛為名的枷鎖，把我的生活困在她能掌控的范圍之內(nèi)。然而，這次我卻不能逃離，我畢竟需要老媽的照顧。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對她說：“媽，你關(guān)心我可以，但是不要跟我的職場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我不希望你擾亂我的其他生活，只有這樣我跟你才可能融洽相處！”趁著這個機會，我跟她說了這些年我對她“監(jiān)控”我的恐懼和不安。

老媽靜靜地聽完我的控訴，沉默良久。她當著問我的面，刪除了我同事的聯(lián)系方式。我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居然還有我的經(jīng)理的微信，本事可真夠大的，要是她不把這種交際本領用來管束我的生活，我覺得她一定大有作為。末了，她臉上的表情訕訕的，若有所思地說：“我從來不知道給你造成了這么大的壓力，為什么不早些和我溝通呢？”

【肆】

每個人，做出一些異于常人的舉動，大抵都有深層次原因，而老媽也是，得知這個原因是在我的女兒藍藍剛上幼兒園那一年。

那天老媽把藍藍從幼兒園接回來，交給我后便匆匆出門，到第二日凌晨才歸家。原來幼兒園里有個小朋友走失了，老媽也幫忙一起尋找，回來的時候整個人疲憊不堪。

“媽，別人家的事兒您瞎摻和啥，而且找人這種事情交給警察比較好?！蔽译S口說道。沒想到這一句卻引發(fā)了她的震怒：“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就算徒勞我也要幫忙，什么叫瞎摻和，當年要是沒有好心人瞎摻和，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兒！”老媽這才向我透露了她多年的心結(jié)，在我三歲的時候，她差一點兒把我弄丟了。

原來，老媽帶著三歲的我去商場，她在試衣間里試衣服的時候，我獨自跑出了門。等她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的時候，整個人像瘋了一樣，后來在好心人的幫忙下，終于在不遠處的一家玩具店里找到了我。從那以后，老媽變得比任何媽媽都緊張，我有幾次遲點回家，她就會坐在屋子里莫名其妙地哭，她要知道我的所有行程才安心，要是有一點不確定性就會打電話一直問，她有一句口頭禪：“小心點，別把自己丟了?！?/p>

我現(xiàn)在自己成了母親，才明白過來，她對我一切的掌控只不過是因為她不放心。作為單身母親的她，我的走失事件讓她極度缺乏安全感。要是沒了我，她就等于失去了所有，這才是她要“監(jiān)控”我的原因?？伤械牟话?，從未向別人提及，更不會向我提及，她獨自撐著傘，抵擋歲月風雨的襲擊，只為成為讓我能夠依靠的人，她掩蓋自己的心結(jié)和脆弱，以至于后來的我，對她有那么多的誤解和傷害。

我只希望，余生我都能盡我所能，讓老媽那顆不安定的心，真真正正地安靜下來。

老媽，很想對你說一句對不起，關(guān)于那些曾經(jīng)辜負你的歲月，以后，我都一點點地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