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婷惠
父親是榮民,又被稱為老芋仔、外省人,籠統(tǒng)說來是1949年渡過大江大海而來其中一員。但我從未確切知道他究竟是哪個月分過來的。1948年12月嗎?還是1950年1月?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聊過他如何過來、何時過來。事實上,我也不會稱他父親,我只管喊他“爸”。不是把拔,也不是拉長音的拔,就是很簡單的單音“爸”。
我住的眷村,不是電視劇里演的那種有竹籬笆,籬笆上還纏著牽?;?;有個大紅門,大紅門兩旁是洗石子門柱,左右延伸出去兩道紅磚墻,紅門內(nèi)有個小花園的眷村平房。那種房子,小孩都知道,是校將級的人才能住的。每次經(jīng)過隔壁村子的這種日式屋舍,我們都知道那是大官住的。我住的眷村,是宋美齡蓋的新式眷村,四層樓的公寓,一層對門兩戶,外觀是灰色的洗石子外墻。雖然沒有紅門內(nèi)的花園,但每戶一樓門前有塊花圃地,以七里香為籬。我家住一樓,所以我爸自然而然將它當成自己的花園經(jīng)營,所幸鄰居們也樂觀其成。每隔一段時間還會變換風格,把蘇鐵換成辣椒,或另外砌個平臺供買菜回來的媽媽們坐著休息聊天。印象中,我家窗外就是八卦轉(zhuǎn)運站。
爸是沒有工作的老兵,曾有人介紹他去當保全。我小時候認識的眷村伯伯大概有幾種職業(yè),最多的就是當保全,還有跑船、到中船上班等等。但在管理室悶好幾個鐘頭我爸坐不住,所以我有記憶以來,我爸就都一直待在家。我媽就是“家管”,一家三口就只靠士官長的半年餉過活。我念國小低年級時,正好是后來我透過課本才知道的“家庭即工廠”的經(jīng)濟起飛時期。我媽不知從哪兒拿來尼龍花瓣,一堆色彩鮮艷、大小不一的塑膠珠子做家庭代工。后來改做電子公司的零件,將一塊大概零點五公分的褐色小方板焊接到一個上頭是圓面、下頭接長約一公分的圓柱T型零件上。我爸和我會幫忙把那零件卡在一塊布滿孔洞的板子上。我媽再接著焊接,焊接完,我爸和我再把零件拔下來,這樣就算完成。多半都是一邊開著電視,一邊完成家庭代工。他們倆就著電視上搬演的劇情高談闊論,這就是我印象中的天倫時間。
我爸話不多,不喜應酬,家里從來沒什么他的朋友來訪,我更是一次也沒同他去哪拜訪過誰。偶爾有非同村人寄給他的喜帖,大概也就兩三張。我倒不清楚他接到喜帖究竟是開心或是無奈,他會說這誰誰誰還寄帖子給他,都沒聯(lián)絡了。漸漸地,我們家再也沒收到他同袍的喜帖了。日子依舊靜靜地,日歷紙一張張地撕下,到最后,必須很小心地沿著背膠處撕開十二月的最后那幾天。若大力一撕,就會把最后那幾天一并撕下。瞬間好幾天的時光便被偷走,那可不行。
他話少卻靜靜表現(xiàn)他的關心,就像他每天照顧他的花一樣。那是一種習慣。
我少數(shù)會學他鄉(xiāng)音的幾個詞語中之一是“吃飯”。吃飯,是大事,一定得大家一起上桌吃。最后將飯端上桌后,他一定喊“尺凡”。飯桌上若出現(xiàn)辣子雞、紅燒吳郭魚或燉雞湯就是家中加菜日,大概是領了定存利息。平日則是炒豆芽和炒高麗菜。我離家在臺北念大學,每次回家,若不是加菜菜色,便是他上菜市買一堆現(xiàn)成鹵料回來?;嘏_北前,他總是避開我媽,塞兩千塊給我,什么話也沒說。而他少數(shù)幾句至今我仍記得的話里,有一句是我推甄上研究所時,他說:“這樣你以后日子可以過得好些。”我不知道他怎么會說出這樣令人鼻酸的一句話,難道他覺得他這一生過得很不好嗎?
父親不會寫作,寫不出痖弦那掛在北方老家屋檐下的紅玉米,他連寫自己名字都得一筆一畫,像刻出來的,像小學低年級習字。
開放大陸觀光后,鄰居伯伯們回去了好多趟,我爸一趟也沒回。也沒聽說他老鄉(xiāng)有青梅竹馬獨守空閨的寶釧在等他。我媽問他為何不回去,他說:“回去干嘛,人都不知道死到哪個咖咖里?!?/p>
有家可回嗎?沒人了。
曾經(jīng)星期天晚上六點有熊旅揚主持的《大陸尋奇》,這是少數(shù)讓他眼睛發(fā)亮的時刻。即便我想看同時段的柯南,也得跟著看我沒興趣的大陸風光,那是一種家里的默契。當時我不太能體會這廿八吋電視呈現(xiàn)出來的方寸畫面對他有何意義,直到我自己也有了離家的經(jīng)驗后,才體會到這是最接近他老家的記憶了。他鮮少跟我說大陸的事,除了看《大陸尋奇》時,要是剛好播到四川或云南的苗族女子,他會用他濃厚的四川口音說:“你看,這就是苗子?!蹦敲缱迳倥叱纳礁枰苍S喚起他少年時的一段旋律,喚出他記憶中的那座山。
他或許沒同我說過老家或是他小時候的事,但我知道一些,多半偷聽來的。好多個早晨,我仍在半睡夢之間,客廳傳來我爸媽的往事經(jīng)。再加上后來我媽跟其他鄰居媽媽聊天時也聊到我爸來臺灣的過程,我一樣是個有耳無嘴在旁邊默默聽著的小孩。我大概有了這樣的印象:他四川潼南老家附近有座大佛。十幾歲時有天在園里或田里有人問他說要不要去當兵,自此就離家了。離家的路上經(jīng)過那間有座大佛的寺廟,遇到一位和尚,和尚跟他說你命中沒有兒子。不知為何,我覺得這段故事好像鄉(xiāng)野傳奇,仿佛我爸遇見的是一位歸隱山林的得道高僧,一眼即知來者前世今生。若當如此,這位高僧看著眼前這位少不經(jīng)事便貿(mào)貿(mào)然出去闖蕩的少年,不知是否看出他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這附近有座大佛的老家呢?
他過世的那一天下午,我因為是教學助理,正在監(jiān)考大一英文。他臥病在床那段日子,很怕手機響起,但又不得不隨時注意著手機。那天是星期三,山中的夏季午后,我還記得我穿了白色無袖背心。盯著眼前那群學生放空,有那么一瞬間突然想起同學不久前失去了弟弟,想著她該是多么難過。后來手機震動,但監(jiān)考到一半,明知是醫(yī)院來電也無法接聽,只得將來電按掉。這來電的頻率已經(jīng)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收卷完畢后去系辦繳回考卷,碰巧在門口遇到我的指導教授,她說正想跟我說論文進度。我僵硬地說道:“我爸剛過世了,我得去醫(yī)院?!蹦鞘且粋€無比尷尬的場面;至今,對我的指導教授仍感到不好意思,我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誰也沒準備好。
直到現(xiàn)在,我也還沒準備好面對失去這件事。心理上,只是當著他還沒回來,也許就像他的父母親以為的那樣,離家總是會回家的。
明明親眼看著他入殮,盡責地表演完一切該有的喪家規(guī)儀。回到家,我卻不愿把他的照片,我甚至不想用“遺照”這兩字,掛在墻上。我不懂為何需要那么大一張照片掛在墻上提醒著自己失去什么,當你根本還不想面對失去這件事。
我沒掛上相片,卻從那時開始將撕日歷看成每天的重要儀式。每天正常吃、正常睡,過著正常的生活。每天過日子,不過就是在等待一個不會回家的人回家。畢竟,當初他只不過是去住院,總是會出院的吧。我是這樣想的,一轉(zhuǎn)眼就過了十年。
前陣子“一覺醒來,這世界就變了”這句話很流行。但這世界不是你一覺醒來驚覺世界變了,而是不知不覺就變了。我搭捷運時、滑手機時、搬到眷改后的新建大樓時、看到莒光三村被拆時、看到我住了三十幾年的家只剩空殼,沒了窗戶,鋁制窗框也遭人拔走變賣,留下家前面兩個大大的窟窿,從家前直接看到家后,我爸費心裝設的花園,雜草蔓生,水泥花臺剝落。這些時候,我都會想到要是我爸也跟我一起經(jīng)歷,他是否覺得這世界變得好多?當他離家時,那位高僧能否預言這一切改變呢?
我爸有很多箱子,曾經(jīng)我還幻想著要寫一部小說,開頭就是:我認識一個男人,他把什么東西都裝進他的箱子里,手表、票券、勛章等放在當兵時配給的鋁制便當盒,上面還隱約可看到部隊編號。這個便當盒放在他那不知何時留下來的軍用帆布書包里,書包顏色褪到說不出原來究竟是卡其色還是綠色,但就像是抗戰(zhàn)時期紀錄片里會看到的軍用斜背包。另外有個中口“軍眷食物送補袋”,那是當年配給榮民白米時的外包裝袋,里面收有各式文件:講習證書、海軍獎章執(zhí)照、勛章證書、任官令、退伍令、眷舍配給令、戶口簿等。便當盒、斜背包、米袋隨著他摺好的軍服和獎牌全放在一個漆上藍色油漆的大木箱里。另一個更大的綠色大木箱則放著他的衣服,平日便服、出外穿的襯衫、買了尚未開封的衛(wèi)生衣等全都整齊放在綠箱里。他的一生被收藏在像俄羅斯娃娃套件的箱子里。我久久才打開一次,怕里頭他的味道會因而稀釋于空氣之中,最后再也沒他的氣味了。
死亡是醫(yī)院的味道,是病床邊拉起的床簾,是一堆的表格。還有遺物,遺物變成了遺留下他的主人的延續(xù)。爸留下一只那種夜市賣的、仿勞力士樣式的石英表,起初,表還會走,走到電池電力耗盡的那天也就停在那兒了。無法再向前行的指針就像那被放在身邊的手,靜止不動。所幸我還有他留下的盆栽。人不在了,但他生前所照顧的那些花在來年的春天依然迸出花苞,那也是一種生命的延續(xù)方式。
(劉振摘自臺灣《聯(lián)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