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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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的天籟之聲
山里云
“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莊子·齊物論》
中國古人有“三音”之說:古琴之音為天籟;土塤之音為地籟;昆曲之音為人籟。我以為,優(yōu)美抒情具有禪意的自然之聲,皆為天籟。
月亮出來的晚上,爺爺還在不停地忙著,可是,小樂樂不見瞌睡,跟前跟后嘴里唱著,她只有四歲。爺爺聽見了她在唱,也沒聽出一句到底她唱著什么。奶奶在院里喊著樂樂,她只裝作沒聽見,口里只顧哼著,高興了,手舞足蹈。是不是,她和星星一樣眨著眼睛,在清月里有了她自己的詩意。爺爺只有隨她,不敢打斷樂樂的專情。似乎,這樣的天籟之音,只是初情的泄露,讓人迷戀,誰,誰都有,一個從前的我。
每個孩子,原本心里裝著自己的歌。山村本來單調(diào)寂寞,樂樂是爺爺奶奶身邊的快樂。早上懶床的哭聲,總給清靜的小院,墜落那梅花落地的重音,情悅纏枝。樂樂留守的喜怒哀樂,時時撞擊爺爺奶奶的心鍵,用疼愛發(fā)出的嗔音,老少的聲音組成鄉(xiāng)村的天籟之聲。
鄉(xiāng)村的樹,在風(fēng)的彈撥里,“唰唰”作響,晚上會把樹頂?shù)脑铝恋洌牟惠p,跌碎了心情,滿地尋找影子,在黑與白之間搖曳婆娑。樹在風(fēng)的和弦里唱著歌,唱著屬于樹的歌,幸存下來的一片樹葉,拍手歡樂。
屋子里的小樂樂又在唱,她唱著屬于她自己的搖籃曲。用奶奶的頭巾包著自己的枕頭,抱在懷里,就像奶奶哄她睡覺一樣,小手拍著,口齒不清地哼著。爺爺問她,樂樂你唱的什么歌呢?她回了回頭,好像在說,我唱的我的歌。是的,這是她童心中發(fā)出的天籟,只是屬于她的,應(yīng)該是搖籃里母親唱給她的。
星星漸漸地淡了。小河在冬天的薄冰里竄動,時不時有一兩個冰上的窟窿,眼睛,是小河睡眼惺忪的眼睛。
土岸邊的柳樹旁邊,站著隊排列整齊的枯蘆葦迎接黎明,幾只早起的鳥兒開始打情罵俏,“嘰嘰喳喳”,知心話柔美動聽。
一扇大門“吱扭”地開了,接著關(guān)雞的柵欄打開,七八只雞你推我擁地沖了出來,公雞抖抖羽毛,“喔喔喔”高聲啼叫,母雞拍打著翅膀“咯咯咯”地輕聲回應(yīng)。
小樂樂睜開了眼睛,趴在被窩里,吃著奶奶給她存的油餅,不時地看著爺爺,好奇地問:“爺爺,奶奶為什么是你媳婦?”
好奇也是無聲的天籟,這是童心內(nèi)心的,就像大人們獵奇的心理一樣。童心無忌,才有許多的為什么。要知道一切,要知道這個世界上不知道的問題。
惹笑了的爺爺,慍而不怒,卻是暖暖的,那……哈……”傳出小屋,跑出院子,又進了場院里拾掇柴火的奶奶的耳朵,透著無數(shù)的慈愛,露著無限的柔和。
奶奶急忙進屋,只聽爺爺說:“吃你的,哪兒想起的?!笨墒牵棠锑凉至藸敔斠谎?,順手從被窩里抱出小樂樂,在臉蛋上親了又親,不問為什么樂樂讓爺爺那樣傻笑。
樂樂不甘心,雖然好奇心遭遇一盆冷水,她趴在炕上還在出神。晶瑩剔透的眼睛望著窗外的遠(yuǎn)山,遠(yuǎn)山上飄著的白云,木然的靜著,小樂樂幼小的頭顱里不知此刻又在想著什么?思考著什么?探索著什么?不管想到的,聽到的或者看到的,只要小口張開,似乎是天使般的清樂,山村里的這個家的天籟之音。
冬天里,鄉(xiāng)村的農(nóng)活少了,屋檐下,臺階上撥曬包谷的奶奶,悠閑地哼著可能是她年輕時候的情歌,“月亮上來者亮上來,月亮的光氣里浪來,躥哩躥哩跟前來,阿哥的相思病看來……”意象連動如詩如畫,表情甜蜜的憂傷。
爺爺端上罐罐茶,喝上一口,把頭探出門外,“想了,想誰了,老不死的還成精了。”奶奶一聽不對,多皺的臉上紅暈掩面,只是回敬了爺爺一句,“去你的,我只是隨口。”
隨口的天籟,鄉(xiāng)村的“少年”。有事無事隨心所欲,情感的流露。同是情歌,不同心境的人唱來,會給人以完全不同的感受。
層層摞摞的牡丹花,重重疊疊的菊花,親親熱熱說下的話,實實在在地記下。”天籟之音是美的,無法拒絕的,會飛,飛出山外,在遙遠(yuǎn)城市里的鋼筋水泥架上,顫動成思鄉(xiāng)的戀曲;在飛渡洮河的木筏上,悠揚著故鄉(xiāng)的情懷;在北京老鄉(xiāng)聚餐的酒桌上,醉意朦朧時的發(fā)泄。
山村是養(yǎng)育“花兒”的地方,唱“花兒”也叫漫“花兒”或漫“少年”。無論唱什么,怎么唱,以一聲漫長的呼喚起調(diào):“哎——哎嗨——哎……”婉轉(zhuǎn)的長音,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不由你側(cè)耳細(xì)聽:“出了個大門者——往樹上看,尕喜鵲做窩者哩,哎呀我的憨墩墩耶;撩開個門簾者——往炕上看,白牡丹睡著者哩,哎呀我的尕心疼耶?!?/p>
憨墩墩、尕心疼、阿哥的肉……這般昵稱,比起西方人的夜鶯、玫瑰、甜心之類,是不是更本真、更癡迷、更恣情?
天冷了,除了麻雀,鳥兒都躲遠(yuǎn)了,但有時會飛來一群烏鴉,落在還沒有碾的糜谷垛上,它們“啞,啞,??!”地叫著,因為是成群的,所以聲音很大。
奶奶生氣了,看見好不容易上場的莊稼,讓烏鴉自娛自樂地唱著歌糟蹋,用底氣不足的嗓子吆喝,這時的山村更加生動,天籟的交響此起彼伏,舞臺的隨意,無法比擬。
不能忘了,還有深情動人的小販和手藝人的叫賣吆喝聲。鄉(xiāng)村里沒有穿街走巷的賣花聲,其實那些叫喚“梔子花……白蘭花……”都是鄉(xiāng)下兒女。而在鄉(xiāng)里,賣布的,賣花線的,賣豆腐的,磨剪子的……他們的叫賣吆喝聲與雞鳴狗吠牛哞一起,組成一曲曲鄉(xiāng)野天籟。
陽光與山巨大的影子疊合的時候,當(dāng)自己想撿起走過的腳蹤,把小路騰開,把心情省下。心有多累,腳印就有多沉,多繁擁。抬頭,內(nèi)心的一點點詩情,被山坡的那群羊啃荒,啃碎,碎得拾不起來。
夜晚,人一睡著,寂靜的村莊里,偶爾就有犬吠。可是,喧囂的白天疲乏了的人,無話可說,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時的狗,在黑夜里暢所欲言,飄來飄去,將遠(yuǎn)近的村莊拉在了一起。這是人之外的另一種聲音,飄逸,悠揚。大山之中,明月之下,人們熟睡的軀體是聽者,土墻和土墻的影子是聽者,山路是聽者。
北風(fēng)的呼叫,常常喊醒酣睡的萬物。爬上草垛和草棚,發(fā)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舒暢的哭喊。就是這樣的風(fēng),用天籟的聲音,喊彎了山里人的要,又把歪長的樹刮直。
搬了包谷的莖稈,還站在地里,千千萬萬干枯的葉子,窸窸窣窣地流動如天涯之水,總覺得,那聲音是從一個不知的神秘之處飄蕩過來,而后又嘩然推向另一個不知之處。這便是天籟,它來去無蹤,又無處不在,即刻使你弱小的生命,純凈若清晨草上的甘露。
聽著聽著,你覺得周遭漸入萬籟俱寂的氛圍,有聲似無聲了。這便是天籟之妙處,會把你的整個心靈融化于空靈之中,因為你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彩色的無憂亦無慮的夢之鄉(xiāng)。這時的你,是幸福的人。你是在大自然的溫懷里,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自然之子。你要感恩冬之聲,她以深沉的詩意的祝福,撫慰著你跋涉中疲憊的靈魂。
如果,你是真誠而又敬意地去側(cè)耳諦聽的話,就能聽得見一片葉子、一個陣風(fēng)吹、一粒草籽的心靈獨白,抑或能聽得見小小螞蟻們齊心協(xié)力搬動重物的呼號之聲。于是,冬天使你心懷若谷靈魂安靜,遠(yuǎn)離塵囂與無謂的爭斗,這便是天籟的本來意義。所以古人云:“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p>
“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的、自然的,天籟的聲音是洗心的,潤肺的。鄉(xiāng)村總有天籟,天籟之音的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