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曉
One
青年推著輪椅在公園里散步。
輪椅上坐著一位年輕的女孩。與其說是女孩,不如說是一束干枯已久的花。女孩穿著鵝黃色連衣裙,臉型很美,是雜志上流行的瓜子臉,尖下巴,只是因為常年不見陽光,顯得蒼白脆弱。她的眼睛笑開懷時,會彎成一彎月牙,不過上次那么笑,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春陽溫涼,青年將輪椅停在女貞樹下,拿出一份當天的晨報放在女孩膝頭,開始耐心地講解最近發(fā)生了什么。女孩望著天空,明顯沒有聽,但是他一篇一篇,講得巨細無遺。
“大小姐,市里最近發(fā)生了兇殺案,警察半個月了都還沒破案,我們不能經(jīng)常出門散步了。報紙上說,死者臉上被人用馬克筆寫了幾個數(shù)字,是不是挺奇怪的?”
“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叫張鏡。大小姐你知道張警官的故事嗎?他曾經(jīng)喜歡過一位姑娘,真真正正的喜歡。你大概不知道真真正正喜歡是什么意思。他以前算是警界精英,出身各方面也不錯,上面放他去地方上打磨打磨,原本是一步欲揚先抑的棋,結果他愣是看上了一位姑娘。那是一起國寶失竊案,他看上的人其實是業(yè)界高手,所以案子最后姑娘沒了前程也沒了,張警官人財兩空。聽說他隨身帶了一副手銬,平日常常用砂紙打磨,內(nèi)徑磨得很光滑,就是專門為那位小姐準備的?!鼻嗄臧褕蠹堄址艘豁?,“既要捉拿歸案,又怕戴手銬讓她太痛,我原本不信情深如此,現(xiàn)在也算開眼界了。”
陽光落在女孩頭發(fā)上,終于帶了點暖意,青年心情很好,講了很久,一直講到報紙夾縫中的小廣告:“新桐街上新開了一家甜品店,大小姐,你有空想去嘗一嘗嗎?”
女孩一直在看天上的流云,忽然滿臉淚水,慌亂起來:“月亮呢?天上為什么沒有月亮?”
現(xiàn)在是白天,自然沒有月亮,路過的人都向這邊投來怪異的眼光。青年對那些視線視若無睹,站起來,單手環(huán)住她單薄的肩膀,輕柔地拍著后背:“有的有的,一會兒就去給你買一個,別哭。”
青年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大小姐,對于你來說,什么是錢買不到的呢?”
他半跪在女孩面前,伸手從她膚質(zhì)細膩的脖子上解下一條鏈子。鏈子上穿著一只素面對戒。他將戒指放入女孩手中:“看,這是你的訂婚戒指。明天一定是花好月圓的好日子,大小姐,祝你新婚幸福,白頭偕老?!?/p>
女孩攥著戒指,漸漸安靜了下來。
青年站起來,向旁邊圍攏的人群解釋:“我家大小姐身體不舒服,已經(jīng)沒事了?!?/p>
他推著輪椅正要離開,突然一位年輕的警察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等一下這位同志,查一下證件。怎么輪椅上的美女在哭呢?美女你好我叫鄭語修,是警察,你有事單獨跟我說。什么?你想買東西——買月亮?”
Two
警車沖向現(xiàn)場時,鄭語修是第一個跳下去的。
發(fā)現(xiàn)尸體的地方是聊城大堤上,現(xiàn)場已經(jīng)用黃色警戒線圍起來了。他大步走過去,不小心撞上一棵樹,樹葉嘩啦啦一陣亂響,有人在背后說:“小心點?!?/p>
鄭語修捂著腦袋罵道:“哪個沒素質(zhì)的,把易拉罐扔樹上!砸下來痛死老子了!”
“小心點,”身后的人說,“樹撞斷了局里要賠錢的?!?/p>
那人彎下腰,戴白手套的手輕輕撿起鄭語修不小心踩了一腳的雪碧易拉罐,“案發(fā)現(xiàn)場遺留物,踩一次扣兩百塊錢?!?/p>
張鏡把易拉罐裝進密封袋里,兩人擦肩而過。向來有警界鷹犬與聊城警察局高嶺之花之名的張鏡張警官,窄腰長腿,同樣一身警服穿在他身上,平心而論,就是比穿在旁邊鄭語修身上,高了不止一個檔次。怎么說呢,襯得人身材挺拔,如蒼峰潑墨。
鄭語修沒法再想衣服的問題,因為他看到了一樣東西。張鏡明顯也看到了,只是視若無睹。自從當年失戀以后,他的臉色就算三伏天也像一江冬水,看不出波瀾。
這個案子很奇怪。如果要給聊城刑偵科近年來的奇門怪案排個序,它可以排進前十。死者是兩個混混,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紀,染著一頭黃毛。一個被人一刀捅穿心臟,當場死亡,一個人逃了幾步,讓人追上,從背后刺了一刀。這兩刀干凈利落,兇手應當不是新手,然而最讓人奇怪的是——死去的混混臉上被人用馬克筆寫了四個字。
一個人臉上畫著一輪彎月,一個人臉上寫著“東12”。
黑色的筆跡特別顯眼,占了尸體整張臉,讓這三個稀松平常的字與符號,顯得分外詭異。
“除去字不論,還有一點特別奇怪,”張鏡問鄭語修,“看出來了嗎?”
“沒有指紋,幾乎沒有打斗的痕跡,現(xiàn)場處理得特別干凈,”鄭語修道,“兩位死者都是一刀致命,傷口致命卻不大,說明兇手是個老手,至少對人體構造很熟悉。這兩人身上錢包都在,一人手表落在原地,表盤被踩碎……說明兇手不圖錢,可能是仇殺?!?/p>
張鏡沒有說話。痕跡科的人忙前忙后測量編號,他就那么靜靜地站著,打量地上的尸體,然后轉頭看著自己的同事,就像審視多年未曾訓練的警犬。
“對,兇手是個老手,”過了很久他終于開口,點醒警犬,“你也看到了傷口的大小,既然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手作案,怎么會用這么小一把刀?”
兇器類別還沒有判斷出來,但是能看出刀口特別小。既然排除劫財殺人,剩下的就是有預謀的仇殺。兇器殺傷力與刀刃大小長短有關,經(jīng)驗豐富的殺手通常不會選用過于短小的刀刃,這又與現(xiàn)場兇手是熟手的推論相違背。
撲朔迷離之處不僅于此。白水江穿過城,聊城人民特別喜歡去大堤上散步。這次案發(fā)地點雖然是大堤,但是時間太早,晨練的人都還沒出門,直到旭日東升,一位打太極拳的老人戴上老花鏡,才發(fā)現(xiàn)地上躺著兩具尸體。這就意味著——
“案發(fā)時間太早,連個人證都找不到,”鄭語修跑了三天外勤,回來找局長哭訴,“而且你知道嗎?李順豐去查了監(jiān)控,大堤那塊的監(jiān)控是壞的!沒安好,還在調(diào)試!”
內(nèi)部討論會中,他一巴掌拍桌面上:“事已如此,我們只能看看死者的人際關系網(wǎng)了!”
“沒有用,”靠窗有人輕聲開口,“我查了,兩位死者雖然是混混,得罪的人多,但都不至死。同時,這兩個人的生活圈中,也找不到什么跟彎月或者數(shù)字有關的線索?!?/p>
他說話時,整個會議室包括上級,都安靜了一刻鐘。有些人知道,張鏡是一張未打出就被保留的牌,是上面借過來的一條獵犬。埋得再深的血跡他都能嗅出來,如果他說案子難辦,那送到中央,可能都是懸案。
善于清理現(xiàn)場痕跡的老手,沒有監(jiān)控與目擊證人,找不到作案動機,到這里,案件懸了起來。然而可怕的是,不到一周,聊城又陸續(xù)出現(xiàn)兩位死者。
死去的人臉上都被人用馬克筆寫了數(shù)字,一位是79,一位是0。
Three
五年前,縱觀整個聊城的大媽,沒有不知道程曦程大小姐的。改革開放以后,聊城雖然屈居三線,歷史根源還在,宗族世家的影子并未褪去。程家這么一個世家大族,三代單傳后就剩程曦一根獨苗,于是這位帶著龐大家產(chǎn)的大小姐最終嫁給誰,牽動著茶余飯后每一位大媽的心。
程曦十九歲那年,終于訂了婚。
婚嫁講究門當戶對,論相貌程小姐美麗出挑,她要嫁的先生姓邵,自然也是萬里挑一的富家公子。世家之間,特別講究嫁妝和彩禮。程家的陪嫁不是俗物,是一幅祖?zhèn)髯痔?。那幅字帖傳出來時,世人方才震驚,原來書圣王羲之竟然有一卷作品,逃脫了歷史滾滾洪流,傳世至今。雖然不是《蘭亭集序》,那也是驚世之作。
“學界歷來都說,世上所有王羲之的書法都為后世仿寫,真跡早已不存,”青年伸出兩根手指,問鄭語修,“如果突然有一天,某個家族拿出一卷書圣當年親筆之作,知道值多少錢嗎?”
鄭語修字寫得跟狗爬一樣,對書法不甚了解:“兩千萬?這么貴?”
青年沉痛地看著他:“至少兩億?!?/p>
兩億的前提是,書法作品要為真跡。畢竟東晉至今一千六百年,是不是真跡,還得專家鑒定。于是婚禮的頭一天,程小姐與邵公子去了趟銀行,從保險柜里取了字帖。
兩輛保鏢車一前一后護航,新人取完東西以后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路去了山上。聊城臨江,要見高山,得往西開幾十公里。據(jù)前面開路的司機說,正是中秋節(jié)前一天晚上,那對新人想去山頂上看月亮。車隊沿著山道一路開過去,山間夜色格外深沉,如同潑墨一樣。山路照明非常糟糕,程小姐和邵先生開的那輛保時捷在過彎道時駕駛不慎,翻下了山崖,頓時烈火熊熊。
“山太高了,又斷崖,等救援的人吊繩索下去時天都快亮了。保時捷燒得只剩骨架,邵先生和貴重字帖都葬身火海,只有程大小姐在車外,一身臟兮兮的,躺在一塊巖石旁,誰叫都不答應。”
沒人知道她是怎么活下來的,也許是邵家公子臨死前推了她一把,也許是她憑借最后一絲求生之力爬到車外,這些只有程小姐本人知道??傊剃乇话l(fā)現(xiàn)時,全身多處骨折,好不容易救回來,人卻瘋了。
“那也難怪,本來是第二天要當新娘的人?!编嵳Z修搖頭。
“婚禮原本定在中秋,邵先生原本打算在良辰美景,花好月圓之夜,迎娶心愛的女子,沒想到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青年輕輕嘆氣,“大小姐一直,一直在等,她擔心天上沒月亮,邵公子不來接她?!?/p>
“我做了她四年的私人陪護,所有人都忘了那件事情,只有大小姐,還在每天等月圓,”青年把證件遞過去,“鄭警官,如果你能記得這個故事的話,大小姐會很高興的?!?/p>
Four
鄭語修從公園回來,正看見李順豐以一己之力,在樓下攔記者。聊城并不大,一座不算太大的城,半個月之內(nèi)死了四個人,死法又如此怪異,記者自然蜂擁而至。案發(fā)半月,破案毫無進展,輿論焦躁不安。小李警官已然被淹沒在閃光燈中,跳起來向鄭語修做口型:“救命!”
立刻有記者拿話筒對準鄭語修:“請問你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嗎?歷時半月,警方對這起連環(huán)殺人案竟然毫無頭緒,請問你有什么評價?”
“應該扣負責人工資,這個案子是一位姓張的警官負責的,”鄭語修穿著便裝,提著兩盒魚香肉絲蓋飯,面不改色,“我是隔壁送外賣的?!?/p>
他從長褲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遞過去,“百姓家常菜,提前預約打八折。”
鄭語修提著盒飯擠過人群,飛奔上樓,沖進辦公室。張鏡正在掉了漆的綠皮辦公桌前練字。
張鏡的字很好看,藍黑色墨水,素面白紙,寫起來力透紙背。連環(huán)殺人案以后,聊城刑偵科立馬成立了專案組,所有人忙得前腳不沾后地時,組長竟然在練字。
他反復在紙上寫一串數(shù)字:東12791
彎月、東17、9、1
“老大,樓下要被記者淹了,您不能再練字了!”鄭語修把飯“哐”的一聲拍桌上,雙手遞上筷子,哭道,“我們怎么辦!”
張鏡站起來:“吃飯?!?/p>
鄭語修屁顛屁顛跟在后面:“去哪兒吃?”
“停尸房?!?/p>
停尸房在地下一層,要穿過一整條走廊,順著老舊的樓梯往下,七拐八拐。為了躲記者,那天張鏡穿了便衣,春天的陽光落在深色風衣單薄的布料上,有種安穩(wěn)的味道。鄭語修跟在后面,覺得自己仿若身在迷宮,張鏡一路往前,披荊斬棘。
尸體擺在停尸間,四張臺子都蓋了白布。張鏡把布掀開,杵近了看,臉幾乎要貼著冰冷蒼白的皮膚了,才直起腰:“還是覺得奇怪?!?/p>
第一次案件的兩位死者是混混,尸體在河邊,正好趕上人們早上晨練的時間。
第二次案件的死者是個乞丐,尸體在街口上,大清早來來往往上班的人很多,因為圍觀還造成了交通堵塞。
第三次案件的死者是位老人,風燭殘年,尸體雖然在小巷子里,可是血跡一路拖到了巷外,觸目驚心。
每位死者的臉上都寫了字,鑒定以后發(fā)現(xiàn)是來自同一只馬克筆。死者都是一刀斃命?,F(xiàn)場雖然凌亂,卻找不到遺留的指紋和打斗痕跡。
被非常專業(yè)并且仔細地清理過了。
鄭語修垂頭喪氣:“法醫(yī)科的死胖子連指甲縫都查了,什么都沒有?!?/p>
“我不是說這個?!睆堢R搖頭,“我是說,這三起案件中有兩個,是不是都太好殺了?”
除去第一起案件中的青年,第二位死者是個孤獨無依的乞丐,第三位是老者。都是很好誘騙,行動遲緩,不善反抗的對象。
“一個用刀的高手,挑的卻是老弱病殘,說明了什么?”張鏡將白布重新蓋上,突然問,“小李那邊攔住的記者多嗎?”
兩人去了一樓大廳,站在內(nèi)側陰影里,圍觀人群之中苦苦掙扎的李順豐。張鏡偏過頭來問鄭語修:“數(shù)數(shù)門口記者有多少個?!?/p>
“七十八,為什么要我數(shù)?”
“上次恭喜發(fā)財病毒的案子,記者來了多少?”
“零零散散三十多人吧,怎么啦?”
“上次是全國性案件,是上面派來的專案組,影響也不小了,記者來了三十多位。不覺得這次記者來得太多了嗎?”張鏡輕聲說,“簡直就像收到了邀請函?!?/p>
他說到“邀請函”時,突然愣了一下。
靈感總是不期而遇,這個推理在最開始只是雛形,并且顯得天方夜譚。張鏡坐在尸體解剖臺上,端著一盒魚香肉絲蓋飯,一點一點將它完善。
“我之前一直在想死者臉上的數(shù)字是什么意義,東17代表什么,月亮代表什么,1又代表什么。這些數(shù)字,以及死者相互之間有什么關系。然而死者之間并沒有關系。他們互相不認識,甚至生日幸運數(shù)都跟這堆數(shù)據(jù)搭不上邊。我花了很多時間猜想數(shù)字的意義,卻突然意識到,或許最重要的并非意義,而是它出現(xiàn)本身。”
他突然俯身,鄭語修嚇得差點丟了盒飯,“你說,這個人為什么會把數(shù)字用馬克筆寫在死者臉上,而不是背上、胸前、手臂上呢?”
鄭語修愣了愣。
“因為臉最引人注目啊,”張鏡感嘆道,“普通人看人先看臉,看尸體,也先看臉?!?/p>
試想如果你有一個必須傳遞出去的消息,然而并不知道接收方是誰,有什么辦法?傳遞消息的人我們姑且稱作嫌疑人A,接收消息的那個人稱作嫌疑人B,A想向B傳遞一則重要消息,然而他不知道B是誰,同時也不想向B暴露自己的任何信息。當他迫切地想把消息傳遞出去時,他會做什么?
這個喪心病狂的A,殺了四個人。
他將要傳遞的信息,分別寫在四個人的臉上,刻意讓尸體出現(xiàn)在人流量密集的地區(qū)。這樣很快,全國媒體就會同時報道一起連環(huán)兇殺案,以及死者臉上一目了然的信息。不管B在哪里,只要他打開電腦,買一份報紙,或者聽一聽收音機,一定會看到類似的報道《聊城連環(huán)殺人案,死者臉上神秘數(shù)字》。
A制造了一起轟轟烈烈的殺人案,是為了傳遞一串數(shù)字。
“難怪三起案件中有兩起都是弱者,并且兇手沒有拿財物,”鄭語修醍醐灌頂,“那個變態(tài)并不圖錢,銷贓反而會暴露自己?,F(xiàn)在的問題在于,如果這個推論成立,他傳遞的“月亮”和“東12791”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這就是為什么,張鏡把這串數(shù)字反復寫了無數(shù)遍。
Five
最開始張鏡猜測這串數(shù)字是一個密碼,然而很少有銀行保險箱是圖像+漢字+數(shù)字的設置格式。
于是張鏡又考慮,它或許是一個代號。要讓對方從千千萬萬的信息當中認出自己的信息,兇手需要一個暗號。彎月就是那個暗號。“東”是一個代表方位的詞,這個代號應該具體指代某個地理坐標。至于究竟是什么坐標,人們通過網(wǎng)絡查找過,媒體也從很多角度推論過,最終也許只有那位兇手和信息接收者自己,才知道。
張鏡把自己泡在檔案室里。
既然對方是熟手,那么極有可能留有案底,茫茫數(shù)字當中,或許能夠不期而遇。
鄭語修提著開水壺進來,看見靠窗坐著個臉色蒼白的人,手邊檔案袋堆得搖搖欲墜,脊梁骨依舊挺直。他把西湖龍井和開水壺噔地放桌上:“老大請喝茶!”
張鏡站起來倒茶,坐久了,有點晃。
鄭語修伸手拉他。
一拉沒拉到,半人高的資料翻落下來,落得整個辦公室都是。鄭語修罵了一聲,只好蹲下來整理。他整理了整整一下午,才從舊紙堆里抬起頭:“臥槽?!?/p>
“我覺得那串數(shù)字,東12791,有點眼熟?”他窸窸窣窣摸索了一陣,拿出一張統(tǒng)計表,舉到張鏡面前,“如果不看一個東宇,和第一位數(shù),有點像四年前,聊城的死亡總人口?!?/p>
張鏡心跳都慢了一拍:“多少?”
“2790?!?/p>
張鏡接過那張表。那是聊城新增人口與死亡人口的歷年統(tǒng)計表,實話說兩個數(shù)據(jù)相去甚遠,但是張鏡就覺得哪里不對。
究竟是哪里不對呢?
他驟然起身!
警車行駛好長一段了,鄭語修才在后座問:“我們?nèi)ツ睦???/p>
“我們市從很久以前就實施火葬了,因此死亡人數(shù)應當基本等于火葬人數(shù)。有一個地方,會對死亡人數(shù)進行編號——火葬場。如果向那個方向思考,確實有地方與數(shù)據(jù)前面的東字掛鉤?!睆堢R車開得快,卻平穩(wěn),“我們之前斷句一直斷錯了,這組數(shù)據(jù)并不是東12791,而是東一,2791。殯儀館骨灰堂東一室,第2791號死者的骨灰盒。那年年底最后一名離世的死者編號是2790,在他之后的數(shù)據(jù)都歸入了下一年,2791意味著有人多放了一個空盒子?!?/p>
鄭語修慢慢醒悟過來:“我們市有且僅有一個殯儀館。”
張鏡等紅燈,一個急剎車:“骨灰堂的制度是,一旦你簽了協(xié)議,政府會按照協(xié)議時長幫你保管親人骨灰,祭拜時只是取走靈位牌?!?/p>
“幾近于恒溫恒濕,專人保管,如果你要藏某種儲藏條件十分嚴格的物品,是不是絕好的地方?畢竟沒有人敢隨便打開他人的骨灰盒,犯忌諱,”張鏡轉過頭,“馬上給殯儀館打電話。”
Six
男人抱著骨灰盒向工作人員道謝:“麻煩了。家母一直念叨著給父親重新選一塊墓地……”
他說完轉身往外走,沒有再浪費一秒鐘。殯儀館門外停著一輛毫不起眼的大眾,加滿了油,牌照是假的,后座上還有好幾個替換。這種車一旦開入茫茫車流當中,就如同海底撈針。
男人走得很快,沒有注意到殯儀館的前臺接了個電話,臉色突然變得很奇怪。前臺小姐沖出來,叫住他:“先生,您的贈品!我們這邊存放滿四年骨灰,送一個抱枕,等等我去拿!”
男人當然不想要抱枕,不耐煩地揮揮手。就在這一喊一揮之間,一輛警車剎在門口。身高體壯的年輕警察從車里沖出來,把男人撲在地上:“警察,不許動,證件呢?!臥槽!不——準——動——!”
他清瘦沉默的同事從駕駛室下來,彎腰撿起在地上滾了三圈的骨灰盒,拿起來:“如果里面的東西摔壞了,鄭語修你可能要賠?!?/p>
剛剛逮捕了犯人,士氣高昂的鄭警官立刻蔫了。
男人取骨灰盒的證件是假的,打開以后里面潔凈無塵,沒有一粒骨灰。與其說是骨灰盒,不如說是做得類似骨灰盒的密閉保險箱。打開保險箱,里面有一卷年代久遠做過特殊處理,裝裱得小心翼翼的字帖,所幸沒壞。
落款是王羲之,蓋有私章。
“幾近于恒溫恒濕,專人保管,沒有人會隨意打開,必要時隨時取走,”張鏡竟然有些感嘆,“確實是藏文物的好地方。”
“這字帖我好像聽說過,”鄭語修想了半天,“不是程家那叫什么的大小姐家中的東西嗎?好像說是被燒沒了?”
他恍然:“原來那不僅僅是一起簡單的翻車事故。”
至此,一個故事緩緩浮出水面。
四年前的翻車事件,并非簡單的事故,而是一起盜竊殺人案。
那輛保時捷翻下山崖時,所有人以為名帖與車一起焚為灰燼,然而仔細想,如此貴重的文物從保險柜里取出來,不可能沒有一點防護措施。
“車輪上設一個定時起爆器,”張鏡靠著窗戶玩一副手銬,看著外面陽光燦爛的街道,臉上就像有一塊萬年不化的冰,“時間把控得好的話,在特定的危險路段,能讓車瞬時翻入山谷里?!?/p>
“能把一輛好車燒到只剩骨架,火勢應當很大。或許車翻下去時,并沒有起那么大的火,文物外層的保護裝置還在生效。那時有人把文物拿走,又放置了助燃劑,”他沉吟道,“有沒有添加助燃劑總是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的,當初辦案的警察是誰?”
“老方,”鄭語修說,“你調(diào)來以后他就調(diào)走了?!?/p>
能夠知道行程,放置微型炸彈,拿走文物的人,必定是兩位受害者身邊的人,只是時隔四年,證據(jù)早已泯滅。審問了來提畫的男人后,一個地下黑市浮出水面。
“只要有人出錢,什么都能買。那幅字帖在姓程的小姐結婚以前,就已經(jīng)在黑市上被賣掉了,我只是一個中間人,負責幫買家取貨的,”男人戴著沉重的手銬,一臉茫然,“賣家四年前就應該交貨給我,但是當時我犯了事,判了三年刑,今年剛出獄。出獄后以前的聯(lián)系方式都用不上了,我本來以為事情沒辦好,字帖沒偷出來,沒想到看報紙——”
男人一臉不可思議,“他竟然通過這種方式交貨了!”
張鏡坐在桌子對面,雙手交叉,目光沉沉如水:“他是誰?”
“我不知道,”男人說,“我們管那個賣家叫月亮。他的信用很好,除了這次,每次都做到了錢貨兩清。他交貨取錢的方式很奇怪,我從他那里取過好幾次東西,從來也沒見過他本人?!?/p>
“我如果不去取,不去取多好,”男人悔恨地攥緊手掌,青筋畢露,“可那是兩億??!如果是真跡,那是兩億??!”
后來那個黑市交易網(wǎng)絡被警方一網(wǎng)打盡。但是張鏡毫無喜色。他向局里打了一份十多頁的報告,論述全市覆蓋監(jiān)控的重要性,以及如何加強宣傳,教育群眾更好的保護案發(fā)現(xiàn)場。報告打上去后石沉大海,張鏡帶著鄭語修,拿了字帖,還給程家。
別墅隱藏在市區(qū),外面看不過四層小樓,其實地下兩層中間夾了一層,因此有七段扶梯。程小姐在客廳的落地玻璃窗前看天,年輕的私人陪護帶他們上樓見了程老爺。
還畫的過程自然是警民一心,氣氛熱烈,仿佛當初的傷痛都隨著坊傳價值兩億的字帖回歸,而變得淺淡。至于是不是真的價值兩億,還沒有機構鑒定過。中途張鏡到走廊上去抽了一根煙,正好看見私人陪護在不遠處倒咖啡。
“能寫一個程宅的電話號碼給我嗎?”張鏡遞過一支筆和自己的煙盒。青年接過來,把煙盒翻過來,在內(nèi)側刷刷寫了一串數(shù)字:“這是大廳的電話號碼。”
“你的也留一個吧。”
“好?!鼻嗄晷Φ?。
“最近有點忙,有事就電話通知,不再登門拜訪了,”張鏡靠著墻,把東西收起來,“雖然現(xiàn)在基本算結案了,但是還要整理物證和寫報告,該封存的東西封存,該丟掉的東西丟掉?!?/p>
“丟掉?”青年笑了,“還有被扔掉的東西?”
“現(xiàn)場遺留物那么多,不是每樣都有封存的價值,”張鏡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夾著香煙,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來,“不然警察局早就成廢品回收站了?!?/p>
他伸手在垃圾桶上按滅煙頭,又回到室內(nèi)。
Seven
聊城警察局有固定的垃圾堆放角,偶爾會有收破爛的人來翻找。這次來收破爛的人卻有些奇怪。他很年輕,戴著手套,并沒有理會能賣錢的紙張和瓶子,而是在裝著廢棄物證的袋子里翻翻找找。
收破爛的找了很久,終于從中摸到一個空的雪碧易拉罐。罐子還套著塑封袋,編了編號,他拿起來看了幾分鐘,小心地將罐子放入身后麻袋里,轉身要走。
忽然有人在身后問:“所有雪碧罐子都是一樣的,你不確認找對了沒有?”
收破爛的驀然肩膀一震,看見一名小警察提著個密封袋,在他前面晃蕩。袋子里也裝著一個空雪碧罐。
收破爛的眼瞳微縮,想都沒想,立刻沖上去,一腳橫踢,竟然是要搶警察手中的空易拉罐!小警察堪堪避過,屈膝一頂,借力往他身上一靠,把人撞倒在地。他抱著罐子往收破爛的身上一騎,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叫聲:“老大,逮住啦!”
收破爛的人前額撞在水泥地上,暈了幾秒才緩過來,看見眼前站著一雙锃亮的皮鞋。順著皮鞋往上看,是位見過的警察,警察皺著眉頭,卻是對著鄭語修說話:“單論格斗他水平比你高,只不過一力降十會,你力氣大點而已。別叫了?!?/p>
張鏡在他面前蹲下來,明明是平視,卻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我一直覺得奇怪,如果有人通過這種殘忍的方式傳遞信息,翻車事件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為什么他早不傳,晚不傳,偏偏現(xiàn)在傳?而且論身手,那人算是業(yè)界高手了,為什么殺人要用那么小一把刀?”
“所以我去了一趟程宅,終于找到了那把兇器。那是一把磨得特別鋒利,材質(zhì)略有特殊的女式修眉刀。”
張鏡伸手,拉掉了撿破爛的人臟兮兮的帽子與大胡子:“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私人陪護先生?這個故事有一半我是從騎在你身上那位警察那兒聽來的,你就告訴我,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起碼我知道,第一起案子中的死者,有一位不是你殺的。”
周延接近程曦,是為了那卷坊間傳聞數(shù)年,要作為嫁妝的王羲之真跡書法貼。
他是程曦最信任的保鏢。天冷的時候他總是為大小姐帶著一件擋風的外套,下雨的時候習慣以特定的角度撐傘,讓她精致的妝容不至于被冷雨淋花。他揍過尾隨不軌的混混,也接過深夜熱戀的小姐回家。
程曦出門時帶著周延,去舞會時帶著周延,甚至與邵公子約會時也帶著周延。
“你以為姓邵的真的愛她嗎?不過是程小姐喜歡上了邵公子,給了邵家經(jīng)濟利益。就算為那筆嫁妝,邵公子都會娶她。我提醒過她,她哈哈大笑,問我有什么東西錢買不到?”青年咬著牙,“她指著我,說,比方說你的忠誠,又指著自己,比方說,我的愛情。”
程大小姐有一個毛病,就是覺得全世界的東西都可以用錢買。她付了周延一大筆錢,就覺得理應買到他的忠誠,便毫無顧忌地托付了自己的信任。
“那時她連約會穿哪件衣服好看都會問我,我說好看,她才會歡天喜地地出門?!鼻嗄昕嘈?,“就好像我在指導她談戀愛,你說她是不是傻?”
“認真挑衣服的那位才傻,”張鏡沒忍住,“又不是穿給你看?!?/p>
“我當然要認真挑了,”青年抬起頭,認真地看他,“因為只有大小姐出嫁,程家才會把字帖從銀行保險箱里取出來。”
她真的深愛邵家那位公子,因此聽信了自己保鏢的話,新婚前一夜,帶著心上人去某個風景獨特的地方賞月。
即便是她不去,只要字帖從銀行保險箱里取出來,周延就有機可乘。他有一系列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計劃,沒想到第一環(huán)就直接正中紅心。
車翻下山崖時,火勢并不大,邵公子昏迷在方向盤上,程曦卡在座椅安全氣囊當中,動彈不得。這時有人冒著大火拉開了車門。
程曦沒想到救援來得如此之快,就像有人在懸崖底下專門等她一樣。
對,專門等她。
黑夜中看不清楚那人的臉,只看見他用工具開了門,手越過自己——拿走了裝字帖的盒子。
程曦想喊救命,喊不出聲。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往車內(nèi)放了某種東西,火勢徒然變大!她明白那不是來救她的人,自己應當是要死了。和邵文華一起死,也許并不算太壞的結局。
這時男人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低頭打量她,嘆了口氣,伸手將她抱了出來,放在月光下一片稍微平坦的草地上。借著月光,她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臉!
他不是,他不是今天生病,在家休息嗎?
“大小姐,你太笨了?!鼻嗄甓自谒媲?,“錢怎么可能買到人的忠誠呢?”
“我跟著你,自始至終,只不過是想要一幅字帖而已?!?/p>
程曦看著遠處熊熊燃燒,吞沒自己愛人的大火,回頭看著面前對自己微笑的青年,終于閉上眼睛,走向內(nèi)心深處,從此躲避在內(nèi),閉門不出。
換句話說,程家大小姐瘋了。
但是瘋子總有恢復正常的可能性,哪怕一瞬間,對周延來說,都是致命的。他想讓大小姐活著,同時也不想自己死。
程曦精神失常以后,很多人離開了,只有周延留了下來,成為她的私人陪護,每天推著她去公園散步。他繼續(xù)為她撐傘,為她披衣,為她梳理頭發(fā),甚至選一支顏色柔和的口紅。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喜歡這樣的生活,因為從汽車翻下山崖那天起,這位大小姐的時間就停止了,永遠停留在新婚的前一夜。再也沒有人能和他搶這位大小姐,包括他自己的欲望。
“以前你只有錢,”他在女孩耳邊說,“看,現(xiàn)在你只有我。”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周延偷偷地帶她出門,看月亮。他選的位置是大堤上,楊柳依依,月色正好。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程曦笑了,她笑起來兩只眼睛像秋天的小船,滿眼都是溫柔的波浪。他很高興,夜風微寒,于是想像往常一樣,去為自己的大小姐買一杯熱飲。
自動販賣機不遠,但要拐兩個彎,那是深夜,只有一盞孤零零的路燈,周圍寂靜無人。程曦坐在柳樹下看月亮,突然有人在她耳邊問:“小姐,你手上的戒指,能給我們看一眼嗎?”
那是兩個黃毛混混,文了身,喝著飲料,滿眼戲謔。其中一個人伸手拽走了她緊緊握在掌中的訂婚戒指:“哎喲,挺好看的嘛!”
戒指被搶走的瞬間,程大小姐仿佛醒了過來。她分外驚惶,從輪椅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想要搶回來。兩個男生覺得分外有意思,便將那枚戒指拋來拋去,讓精神不正常的女孩來來回回地搶。
“只是欺負一個深夜在外,精神不正常的女孩,”張鏡說,“他們覺得沒什么錯,甚至以為自己沒有惡意?!?/p>
青年趴在地上,雙拳緊握:“放屁?!?/p>
那枚戒指是程曦的命。她的人生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只剩一枚戒指。
現(xiàn)在她的全部正被兩個陌生人拿在手里,拋來拋去,像逗狗一樣逗她。程曦并不知道她來回奔跑,楚楚可憐的樣子像只狗,她只記得自己有一個包,包里有一把自己私人陪護放進去的修眉刀。
于是她拿起了那把刀。
沒有人預料到柔弱可愛的小狗會突然發(fā)狂,至少在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沒有心理準備。青年回來時,正看見大小姐把修眉毛捅進了一個染了黃色頭發(fā)的混混胸口。那是他特別打磨過的刀,本來想如果萬一有一天,程曦回想起了當初那個大火熊熊的深夜,把她抱出車外的人是誰,就用那把修眉刀切斷她的頸動脈,告訴別人是自殺。
那一刀她捅得又深又準,用盡了全身力氣,沒有一絲猶疑。
過了片刻,女孩才反應過來,看著滿手的鮮血,開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大概那一刻她的記憶,和四年前墮入懸崖之時的重疊了。
他曾經(jīng)以為,那位大小姐死在車里后,自己就解脫了。這種想法像魔鬼一樣縈繞心間,可是當他走進那輛墜崖的汽車,他的手仿佛自己會動一樣,將那個渾身是血的女孩抱出車外。他特地準備了一把刀,可是當危險驟然降臨時,周延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
兩次都做不到。
周延愣了一秒,只愣了一秒。然后他沖過來,抱住渾身顫抖的女孩,在她耳畔不停地說:“大小姐,沒事。大小姐,沒事。你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你永遠……永遠是干凈純白的……”
他拿起那把刀,轉身沖向正想逃跑的另一個男人。
周延有隨身戴手套的習慣。他擦干凈了案發(fā)時的每一個指紋,小心翼翼地脫掉女孩的鞋,避免帶血的腳印,等快處理完時,天邊已有魚肚白。晨練的人很快要來了。
“這就是為什么你一腳踩碎了一位死者的表蓋。程曦手中是一枚鉆戒,爭搶過程中戒指在表蓋玻璃上留下了劃痕。為了掩蓋劃痕,你踩碎了整只手表。”張鏡說。
“可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忘了一樣東西?!彼麚u搖頭,“戒指太小了,在月光下,必然不方便拋搶,所以這兩個人將它扔進了一只剛剛喝完的雪碧罐子里。他們拋搶的,是那只雪碧罐。當程小姐從雪碧罐里把戒指取出來后,你擦掉了上面的指紋,然后將它隨手扔到了樹上——周圍沒有垃圾桶,你來不及再處理一個空罐子。可是等你做完這一切以后,突然想起一個失誤。程小姐伸手從空罐子里取回她的戒指,易拉罐表面的指紋擦拭干凈了,內(nèi)側呢?內(nèi)側不僅有她指紋,還帶著別人的血跡。”
周延臉色扭曲難看。
“所以你沒有辦法。你來不及爬樹,留下更多痕跡,只能用別的事情掩蓋它?!?/p>
于是他拿出一只馬克筆,在兩位死者臉上,寫下一些數(shù)字與符號。
“你怕警方查到那只易拉罐,于是決定用另一個案子,掩蓋了它。當我們根據(jù)另一個線索,切實破獲當年的懸案并且結案時,你的大小姐就能繼續(xù)純潔無辜了?!编嵳Z修把青年銬起來,罵罵咧咧從他身上站起來:“這不是有毛病嗎?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時犯的罪,是免受刑事處罰的?!?/p>
“我知道,”周延從地上站起來,面如死灰,連嘴唇都在顫抖,“但是我的大小姐,必須永遠純潔無辜,不存在曾經(jīng)被法律赦免與否?!?/p>
“你愛她,”張鏡盯著青年的眼睛,“你真正想要的不是無價的字帖,是程曦。所以你把字帖壓了很多年,沒有完成當年的交易。你留下了她當年的嫁妝,假裝她嫁的人是你?!?/p>
“這就是有毛病。”鄭語修重復了一遍。
張鏡做完筆錄出門時,周延在背后叫住他:“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鄭語修整理東西時,發(fā)現(xiàn)易拉罐上沒有指紋,說明它被刻意擦拭過??找桌薏荒茏鳛閮雌?,行動過程中不應該被接觸,為什么兇手會專門擦拭它,然后扔樹上?于是我檢查了易拉罐的內(nèi)部?!睆堢R敘述起來很平靜,“后來我去了一趟程宅。我找程小姐周圍的所有人都要了電話號碼,你寫的那串數(shù)字與尸體上的最像。后來我們做了筆跡鑒定。”
Eight
鄭語修拿著一罐雪碧走進辦公室,正看見張鏡在寫信。不像大家已經(jīng)習慣的輕浮的Email電子郵件,他一筆一畫遒勁有力,像是練字似的。信封已經(jīng)填好了,就擺在旁邊,收信人叫顏青。
“有事打電話就好了,寫什么信?。 编嵳Z修湊過來,“關于增設城市周邊電子監(jiān)控的建議——哎這報告不是已經(jīng)寫過一份了嗎?”
“姓顏的家里是廳里的,給他說說也許有用,”張鏡停下筆,“不過他一直下放基層派出所,前段時間犯錯,差點被他爸調(diào)去指揮交通,能不能起作用不好說。”
他開了一罐冰凍雪碧,“周延呢?”
“一會兒就送走啦,他身上涉案挺多的,上面派專人調(diào)查,等會兒有人來接?!编嵳Z修道,“說起來,那個神經(jīng)病讓我給你帶句話?!?/p>
張鏡端起茶杯,看著里面碧青碧青的茶水,不是很關心。
“他讓你別笑話他栽在程大小姐手上,等你以后抓到那位姓林的小姐,就能體會他現(xiàn)在的心情了?!?/p>
張鏡猝然起身:“他知道林淺淺?!”
光線從窗外打進來,鄭語修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覺得張警官的語氣突然變得冰冷生硬。他撐著桌角站起來,立刻往樓下審訊室走。
他推開審訊室的門,門板哐當一聲撞在后面的墻邊上,空氣里都是嗆人的塵土。審訊室空空如也,已經(jīng)沒有人了。
李順豐端著午飯走過來,探頭:“你來看那個變態(tài)啊?剛剛被帶走了。那是上面重案組的人,這一去深似海,想必回不來了。我吃飯前還專門去圍觀了他最后一面?!?/p>
“那個變態(tài)在審訊室里哭,”小李拿筷子敲搪瓷碗,“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果兩億能買一輪,四年前八月十五的月亮,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