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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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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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一邊喝蜂蜜水一邊看書,聽到客廳里陀螺吱吱吱吱旋轉(zhuǎn)的聲音,我叫了一句:“安安,喝水了嗎?”我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是燒水,喝滿大水杯的溫水。邊喝水邊看書,或靠在床上,靜靜地想一會兒事情,我很享受這半個小時。早起不喝水,我一整天都很難受,身體會有極度干旱感。安安則玩陀螺,或看動畫片。他滿兩周歲的時候,喜歡看《米奇妙妙屋》,每天看兩集。我打開電腦,給他看。有一次,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他哭得貓一樣蜷縮起身子,我抱著他,哄他。他哽咽地呃呃呃,說,想看《米奇妙妙屋》。我說,好,看米奇可不能流眼淚,米奇多開心,每一天都是開心和美妙的。安安掙脫了我的手,自己去開機(jī),把《米奇妙妙屋》打開。這是他第一次開電腦,自己找動畫片看。我十分驚訝,他還不識字,也不識拼音,幼兒園才上了幾個月。他肉乎乎的手指,在鍵盤上,一個格一個格地找。作為獎賞,我允許他多看一集。
今天是星期六,我領(lǐng)著安安去學(xué)習(xí)圍棋。出門,我問安安,早餐吃什么呢?“小籠包子?!彼f。我說,好的,去哪家吃?安安十歲了,學(xué)圍棋也有半年了。有時在家里,我陪他下圍棋,他贏了,說,老兄,真沒用。我說,讓你贏是逗你高興。他說,沒用還找理由,不過,這個理由很好。他輸了,說,老兄一點風(fēng)度也沒有。我拉著安安,穿過小區(qū)小菜場,到慶豐路打車。我對安安說,我先去白鷗園的家,再去棋院。慶豐路的市區(qū)起始點,在白鷗園。我在白鷗園住了十三年。上了車,我抱安安靠在我懷里。他暈車,每次坐車,哪怕只有幾百米,于他而言,都是痛苦的折磨。他先開車窗,然后捂住鼻子,身子往車沙發(fā)軟塌塌地靠著,一句話也不想說。白鷗園有很多三輪車,以前上學(xué),他都坐三輪車,那些車夫?qū)λ苁?,知道他愛去哪兒玩,愛去哪個餐館吃飯,幾點鐘放學(xué)。住鳳凰大道之后,三輪車沒了,上學(xué)放學(xué)只能打車。我可以想象,每一次出門或回家,這十幾分鐘的路途,他是多么的痛苦和難受。白鷗園的房子在六樓。一樓樓道口,那個矮胖胖的大姐正在賣烤火腿腸。我給了她一支煙。她說,不抽了,已經(jīng)戒了半年多。我說怎么戒煙呢?她說,高血壓幾年了,不能抽了。我住白鷗園之前,她就在樓道口賣烤火腿腸了,一個煤氣灶烤箱,烤板上整整齊齊地擺著插了竹簽的火腿腸和一罐番茄醬一罐辣醬。沒生意時,她坐在塑料凳子上玩手機(jī)或抽煙。她矮胖,臉上有很多麻子。她二婚的男人中午送飯來,沒送飯來的話,她就啃兩個饅頭。她好幾次對我說,你要說說你老婆,用錢太厲害了。我笑笑。她又說,你小孩也用錢厲害,我掙的錢,不夠你小孩去游樂園。我笑笑。她好幾次,算她的收入給我聽,一根火腿腸掙三毛錢,最好的日子,比如大的節(jié)假日,一天賣兩百來根,平時才賣八十來根,天天坐在樓道口,早出晚歸的。她是個樂觀的人,說,能搖到廉租房就好了,什么都安心了。搖了好幾年,搖到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廉租房,又查出高血壓。她又說,兩個孩子長大了,一個在工地里學(xué)監(jiān)理,一個在賓館里做保安,有收入了,錢由他們自己存著,將來討老婆的事情由他們自己管。她呵呵地說,手抱在自己的膝蓋上。
說話的間隙,安安咚咚咚跑上樓去了。我把書房整理了十幾分鐘。書桌上、架子上、地上,都是書,每次去,都要整理一次,分類、排序,碼一遍。房子因無人居住,到處都是灰塵,有一股霉味。我叫安安:“我們走吧?!彼€在房間里,手上拿著什么,低著頭。他一個側(cè)身,跑出門,噔噔噔下樓。我叫安安、安安。他也不應(yīng)答我。每次出門,都是我走前面的,他尾隨我,拉著我的手。我快速下去,拉著他,問:“想媽媽了?”“不是?!彼劬t紅的,用手揩著眼。我說,那是為什么?他說,我們回白鷗園住吧。他又說,我想回來住。我抱著他肩膀,說,我也想回來住,但暫時不會。安安說,這里有很多玩具,我可以長時間玩玩具。我說,你現(xiàn)在也有很多玩具呀,前天爸爸整理你的玩具,有三箱呢,爸爸都整理了半天。我說,勇敢一些,男孩子不能輕易流眼淚,以后,你還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一個人去讀書,一個人去生活,可能還要出國呢。他說,那我?guī)闳コ孕』\包子。
拐過八角塘菜場,到了相府路。棋院在相府路。相府路與步行街交接口有兩排小吃攤。做小籠包子的,是一對夫婦,我認(rèn)識。我說,你還在這里做呀,好幾年了,看樣子,你掙到錢了。夫婦是貴州人。男的嘿嘿地笑笑。女的說,是呀,安安還在手上抱的時候,你愛人就常來了。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十年,都不覺得。
安安上了棋院,我去了新華書店。新華書店是我唯一常去的地方,不買書,轉(zhuǎn)轉(zhuǎn)也是快活的。在書架上,看到了自己的《南方的憂郁》,還有五本,上次來,有九本。年前,書店進(jìn)了八百本,零售了六百本,剩下這些了。我問引導(dǎo)員,《饑餓的身體》有賣嗎?引導(dǎo)員二十出頭,有些怯怯的,穿一件白色的圍裙,說,有,我找找。在書架里,露出三本。我把書拿出來,擺放在顯眼的平桌上,說,這樣方便客人翻看。引導(dǎo)員看看我,把柜子內(nèi)的《饑餓的身體》抱了十本出來,一起擺放。我買了蔣勛的《寫給大家的西方美術(shù)史》。近些年,除了外國的詩集,我很少買純文學(xué)類書籍,喜歡看雜七雜八的書,也差不多有十五年不看當(dāng)下的小說了。每次從新華書店出來,我都覺得人十分的渺小,渺小到不如一個漢字大。滿屋子的圖書,有多少人寫了一輩子,進(jìn)不了書架,又有多少人,進(jìn)了書架,又成了廢紙賣掉,更多的人在書架上永遠(yuǎn)地消失。寫好書的人,可能會有怪癖,可能狷狂,但不會輕薄,他知道,他的面前始終坐著偉大的靈魂。前些天,我和同學(xué)徐勇說,從十八歲開始寫文字,證明了兩件事,用十年時間證明自己寫不來詩歌,用十年時間證明自己的散文只能如此了。寫文字,不僅僅是發(fā)掘的過程,還是證明自己生命的過程,可能結(jié)果令自己十分沮喪,淘汰別人,還淘汰自己。寫文字和生命是一樣的,以減法的方式進(jìn)行。明明知道自己的結(jié)果十分沮喪,但還是日夜不分地寫,這是執(zhí)拗和偏執(zhí),更是熱愛。長期寫作的人,都是偏執(zhí)的人。熱愛一個事物,是不會關(guān)心結(jié)果的,熱愛的過程最美好。
十點去接安安,教室里還在下棋。走廊里,坐了兩個女的,三十來歲。我坐在中間的空凳子上。右邊的女人估計在刷微信,不時咯咯咯地輕笑。左邊的女人在手機(jī)上,快速地閱讀小說,我側(cè)身看了看,大致的內(nèi)容是講婚外情的,女主人公在焦急地等待情人的到來。安安出來了,我摸摸他的頭,問他:“中午去吃牛排嗎?”每個月,安安和驄驄都要去馬克西姆吃牛排或羊排,有時一個星期一次,有時半個月一次。我沒去吃過,我不愛吃這些東西。安安說,回家吃飯吧,家里還有紅蘿卜。他喜歡吃紅蘿卜、蘿卜丁、花菜、藕、口條,尤其喜歡面條。每次,我燒菜給他吃,問他味道怎么樣,他都說,難吃死了。驄驄不一樣,只要是肉食,新鮮燒的,都埋頭苦干。
燒飯的時候,安安在玩陀螺。在所有的玩具中,他可能最愛陀螺了,從四歲開始,一直玩到現(xiàn)在,去公園,也把玩具箱帶上,像個電工。我曾幾次問他,長大了干什么,他說要去讀上海音樂學(xué)院。最近一次問他,他說,去不了音樂學(xué)院就做工人。我說做工人好,工人制造的東西都是生活需要的東西。他就說,做工人就馬上退休,可以玩了。他反問我:“那你希望我做什么呢?”我希望你做外交官,任何時代,外交都是國家最重要的工作之一?!白鐾饨还ぷ?,年薪有一億嗎?”他說。我說,哪有年薪一億的國家公務(wù)員呢?沒有的,再說,工作不能完全以年薪多少去作為主要選擇,人需要錢,但也不能只為了錢,人還有很多東西比錢重要。他哦了一聲,繼續(xù)玩陀螺。我又說,我希望的和你想做的,是兩回事,你選擇你想做的又有意義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事情。
下午,安安學(xué)吉他。我把他送到琴房,我上街了。溢洲商廈圓角路口,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看看我,說,刷刷皮鞋吧。我停下來,看看自己的鞋子,說,可以。我坐在椅子上,說,你別刷得太認(rèn)真,我馬上又要走路的。老太太頭發(fā)有些斑白,穿藏青色棉襖,圍了一件圍裙。她說,腳當(dāng)然是要走路的,鞋子干凈,走路也清爽。我說,大姐,你哪里的人,口音是南鄉(xiāng)的。嗯,是應(yīng)家的,出來好幾年了。那你老頭子呢,他不和你一起出來刷皮鞋呀。老太太擠出皮鞋油,刷在鞋面上,說,老頭子賣水果,拉一個三輪車,水果難賣,賣不出去的都爛在家里,這幾天賣甘蔗了,鉛山甘蔗。她嘆氣地說,兒子不爭氣,天天睡懶覺。我說,你兒子干什么的,成家了吧?她說,成家了,孫子讀初中了,兒子開摩的,一天開不到三小時,哪掙得到錢呢。我說,你一天刷二十雙鞋子,至少吧?!坝卸p就好了,我是在餐館洗碗的,下午有三個小時休息,我出來刷刷,一般的話,刷五六雙,現(xiàn)在穿皮鞋的人少,布鞋球鞋多,上個星期,接連三天一雙都沒刷到?!彼ь^看看我,說:“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我沒事干,暫時無業(yè)。她又看看我,說:“不像?!彼⒑昧似ば?,我去電影院轉(zhuǎn)了轉(zhuǎn),沒有想看的電影。正在放映的片子都是捉妖或穿越之類的,我覺得沒意思。我去步行街,一家一家地看服裝專賣店,想找一件大衣,也沒看到如意的。我轉(zhuǎn)到原單位,看看有沒有信件。收了幾份樣刊、幾張匯款單和幾本文友寄來的書。到郵政把錢取了出來,數(shù)數(shù),還不少呢。這時候,接到電話,一個朋友打來的,說縣里想請我去講課。我說,我過幾天要出遠(yuǎn)門,講不了。我是要出遠(yuǎn)門,今年常出遠(yuǎn)門,一個人,遠(yuǎn)游幾天,去偏遠(yuǎn)之地。我也確實不想講課,十幾年了,很少講。對一大群寫博文的人,講寫散文,不免覺得自己滑稽——就像對跳廣場大媽舞的人,講芭蕾一樣。何況自己半瓶子油,也沒什么可倒給別人的。
看看時間,四點了,老師來電話,說安安不上課了,想去他舅媽家玩。我說我馬上到琴校。安安坐在沙發(fā)上流眼淚,說,不想上課了。我說,可以,上一節(jié)課五十塊錢,我找一家餐館,你去洗碗,把五十塊錢掙回來,再去舅媽家。他不說話了。我說,學(xué)吉他是你自己有興趣的,是你自己要求的,哪有做事半途而廢的呢,半途而廢的人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安安說,想和弟弟一起玩。我說,今天不去舅媽家,明天去,放學(xué)了直接去舅媽家。“下課了,那我去億升電玩城玩?!彼f。我說,可以。他又去上課了。我坐在沙發(fā)上,想起安安六歲那年暑假,我?guī)ベF州玩,在黃果樹穿過瀑布時,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我害怕,我不看孫悟空水簾洞了?!逼俨纪臑a的水聲和黑咕隆咚的洞內(nèi)光線,確實使人驚懼。我拉著他,說,不怕的,這幾天你都很勇敢,最后勇敢十分鐘。他自小就是貪玩的人,眼睛睜開就出門玩,玩得精疲力盡才回家,到了半路上睡著了。在出口處,我去衛(wèi)生間,交代他,跟著幾個叔叔,別亂走。衛(wèi)生間出來,不見他人,我叫安安、安安,也不見他應(yīng)答。我找了兩三分鐘,看見他坐在臺階上喝飲料。我把他抱起來,什么也沒說。我心里涌起酸酸的濃液。抱到我手酸痛了,說,安安,給媽媽打一個電話。
吉他課結(jié)束了,我說,安安,吃了晚飯再去億升玩,可以多玩一會兒。他說,可以,吃羊排。我說,好,叫驄驄一起來吃,你打電話。打了電話,安安說,驄驄不來,我們?nèi)ナ成絮r吃,骨頭肉燒得很好。我說可以,你帶路。到了食尚鮮,我說,你吃什么自己去跟阿姨說。他點了四個菜,說,我要給媽媽打電話。
到了電玩城,晚六點。他去兌換游戲幣。我說,只能玩十塊錢。安安說,好,卡里還存有五十塊錢游戲幣。我坐在休息椅子上看書。我一篇小說沒看完,他贏回一大把游戲幣,說,我呆會兒還要贏。我知道,這些游戲幣最終進(jìn)入游戲幣箱子里,看著他開心的笑臉,我也笑了。他坐在游戲桌上,和四五個大人在打游戲。我也看不懂,繼續(xù)看書。他邊打邊笑,聲音大大的。游戲也嘟嘟嘟地發(fā)出很多歡快的聲音??赐炅艘槐倦s志,他坐在我身邊。我說,是不是沒游戲幣了?安安說,我可以叫阿姨給我?guī)讉€再玩玩。他又去要游戲幣了,一把。連續(xù)要了兩次,要第三次,我看見他坐在售幣員的柜臺里。我走過去,說,安安還要打嗎?他說不打了。他在和阿姨聊天,說學(xué)校里的事。我問售幣員,安安在你這里至少玩了三萬塊錢。售幣員說,哪有這么多,不過,他是金牌會員,這里的人都認(rèn)識他。我說,他媽媽慣壞他了。我是第一次陪他來,怎么玩都不知道。我說,你這里還是少的,銀泰游樂園在他七歲前,天天去。我對安安說,去接驄驄吧,她快下課了。
開燈,燒水,泡午時茶,洗臉。安安上床睡了。他一個人蜷縮在被子里,似乎很委屈。我說,給媽媽打電話,好不好?他坐起來,給他媽媽打電話,說了幾句話,又開心起來。我說,要不要我陪你睡呢?不要了,自己睡。我去書房看書,看止庵的《惜別》??戳藘身?,聽到安安叫我。我又去他床邊,把他被子蓋實。我躺下去,抱著他,不一會兒,他酣睡了。
我繼續(xù)看書,卻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窗外斷斷續(xù)續(xù)地打起雨滴,冷風(fēng)入窗。冬天已經(jīng)完全到來。一天完結(jié),一年將盡。我估摸著,明天去鄉(xiāng)下買一只羊來,犒勞這幾張嘴巴。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
傅菲/Fu Fei
20世紀(jì)70年代生于江西上饒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詩十余年,2002年開始寫散文,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天涯》、《花城》等刊,收入七十余種各類選本。有散文集《屋頂上的河流》(作家出版社,入選2006年度“二十一世紀(jì)中華文學(xué)之星”)、《星空肖像》(百花文藝出版社)、《炭灰里的鎮(zhèn)》(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生活簡史》(百花文藝出版社)、《南方的憂郁》(花城出版社)、《饑餓的身體》(北岳文藝出版社)和詩集《黑夜中耗盡一生》(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