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蘇

雞湯濃郁的肉香味散發(fā)在連著幾日偷偷下降的室外空氣中，沈初捧著碗，將圓乎乎的腦袋深深埋了進去。雞湯餛飩的滋味實在是銷魂，薄薄的皮內(nèi)是爽滑脆彈的新鮮餡料，糅入了鮮甜的蝦米，咬在嘴里就像是煙花在綻放。

被挑逗了味蕾的姑娘全然不顧對面焦急到左顧右盼的男生，興致高昂地隨手將短發(fā)別在耳間。

這已經(jīng)是她的第二碗了。

即使跟隨母親來到北方已經(jīng)有兩三個年頭，沈初還是適應(yīng)不了這里干燥的氣候。將雞湯一口氣喝光，摸了摸手臂上起的雞皮疙瘩，她終于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想起了快要遲到的事實。

“還愣著干什么，快走啊，孔壹?！?/p>

被點名的男生認命般慢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臉無奈地看著自覺坐到自行車后座上的沈初，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載也載不動這頭肉豬。

這頭肉豬剛來到大院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凌厲又帶著英氣的?？滓歼€記得那時候畏畏縮縮站在母親身后的那個小女孩，有著漂亮的粉色蓬蓬裙，潑墨般的頭發(fā)傾瀉下來，害得他哧哧笑了起來，不小心露出了平日里心心念念要藏著的金屬牙箍。對，在十三四歲別人家的孩子情竇初開的時候，孔壹還是個齙牙男。大院里的孩子都各自占地為王，有著不同的幫派群體，沒有人喜歡被冠上來歷不明的孩子的外來入侵者，自然也不會喜歡一個羞澀一不小心就對你笑出黑乎乎鋼牙的小男孩。所以夾雜著不情愿或是少年時代的無能為力，他們風格迥異，自成一派，一直到孔壹拿掉牙套，臉部輪廓愈加分明的現(xiàn)在。

有時候沈初也會想，孔壹不會不知道她的身世，大院里的孩子早已長大不再需要拉幫結(jié)派，但這個男生還是以他特有的溫吞與善良繼續(xù)與她狼狽為奸。有時候沈初也很想告訴他，其實她比他想象的要堅韌很多，她只不過是，從火腿三鮮湯上碧綠清脆的嫩竹變成了冬日里一只錯過了最好品嘗期的冬筍，從里到外，都硬透了，失去了那份活力。但這并不妨礙她繼續(xù)欣欣向榮，趨利避害，努力地過好自己的人生。

但孔壹身上源源不斷的暖意讓她像是一只吸血的水蛭，咬住就忘記了怎么松口，大約女漢子也有柔情的時分。

如果收到情書也算好事的話，那遲到被挨罵似乎也可以忍受。放學后坐在熟悉的大排檔里，一邊戴著塑料手套一邊啃螃蟹的沈初讀著破天荒收到的情書指出其中的語法錯誤，沒看見孔壹僵硬的側(cè)臉?？滓际炀毜貏冮_蟹殼，將內(nèi)臟去除后扯掉了兩邊的腮，用力將螃蟹肥美的身體折斷后，蟹黃混合著蟹膏就像是珍寶一樣被貢獻出來。孔壹催促著沈初超負荷的嘴巴，腮幫子鼓鼓的女生奮力吞下鮮嫩的蟹肉，喝了一口黃酒，準備用虔誠的態(tài)度對待珍饈。

黃酒是孔壹特地讓老板煮的，沈初體寒，吃多了蟹肉會鬧肚子。

“你會和我考一個大學吧？”

蟹黃膠著在舌尖上，恰到好處的腥甜混合著酒發(fā)酵之后的醇香，又燙又烈，像是千萬只螞蟻酥酥麻麻地占領(lǐng)著整個口腔。吃人嘴軟，沈初閉著眼睛享受也要堅定地點頭。

孔壹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舒展了表情，笑出了大門牙，越來越英俊的男生，好像也有了難以訴說的心事。沈初看在眼里，模模糊糊明了之余，也只能裝作不知。

他們算不得青梅竹馬，只是總是在一起。沈初向來會吃，所以年幼的時候孔壹說著長大后要做一名廚子做飯給沈初吃的時候，一向乖巧的他遭受到了母親的胖揍，原因是太沒出息。但依賴總是像讓人捉摸不透的泥鰍，來得太快。所以不管沈初嘴上有多么嫌棄孔壹，內(nèi)心里還是期待著長長久久的歲月中都有他的陪伴?？滓嫉闹鞠蚴亲鲆幻泪t(yī)，他本人就像是一塊柔軟的白豆腐，根正苗紅，又讓人心安。

如此看來倒是可以見一見這個號稱是理科第一的痘痘男，萬一能有幸得到什么絕密筆記也未可知?？滓嫉某煽儽壬虺鹾昧四敲匆稽c，所以如果一不小心說不定就不能考到一個學校去了。而沈初這么死鴨子嘴硬的姑娘，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因為怕考不到一個學校，便腆著臉問痘痘男借筆記這回事的，她在孔壹面前向來霸道高姿態(tài)，怎么能讓孔壹知道了笑話呢？

只是無關(guān)痛癢的面子問題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像是水煮魚片上點綴著的麻椒，一口咬碎，刺激得眼淚都流出來。

只不過是接了一本筆記，流言蜚語便像是乘著火箭一般躥到孔壹的耳朵里。眾人添油加醋描繪了沈初早已喜歡上了他，默默送了痘痘男一本情書的唯美場景?？滓佳b作毫不在意的模樣，注意力卻瞬間全集中在了耳朵上，手中的水筆無意識地寫出了痘痘男的姓名，再下意識地狠狠打了個叉。

一反常態(tài)的孔壹放學后并沒有照例給沈初投食，而是在夕陽下用力蹬著踏板，肩胛骨被襯衫勒出了突兀的形狀，沈初靠在他背上，腦海里重復的是，這個少年，真是太清瘦了。

等紅綠燈的時候孔壹終于有了表情，啞著嗓子問沈初那件被傳瘋了的事，只是被沈初巧妙地岔開。還在孜孜不倦掩蓋自己細小心思的女生并不知道在這一刻孔壹的心里有了怎樣的波瀾壯闊。單純的男生以為她害羞因此才不愿開口，更證明了這件事情的真實性。酸楚與心痛，像是糖和醋比例失調(diào)的排骨，苦澀又黏稠。難以抑制的難過與盡力的偽裝都不夠味，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更高濃度的調(diào)料，掩蓋這份傷痛，大腦已經(jīng)宣布死機的孔壹說出了讓他后悔的一句話，他說，他好像喜歡上了隔壁的班花。

沈初從后座跨下的動作一滯，分辨不清的神色隱沒在朦朧的夜色里，輕輕地點了點頭。

鴉片魚頭上最肥美的一片被搶走了，自己卻只能咬著筷子暗自后悔。先前建立起的依賴與羈絆仿佛在這一刻被剪斷。不敢與不想，是兩回事，而現(xiàn)在，那慢慢萌出的情愫，似乎也沒有必要繼續(xù)發(fā)芽了，就干脆地死在寂靜的夜里吧。被背叛的感受，自作多情的感受，不知所措的感受，讓沈初日積月累的小小安全感慢慢溶解著，只能縮回自己的殼中。

她想到小時候跟著母親受苦，饑一頓飽一頓，所以對食物總是有這樣的執(zhí)念。被丟棄后的姿態(tài)，是哭得眼睫毛都黏在一起，她再也不想這樣狼狽了，還是早點離開。

突然的生分，從沈初解雇車夫開始。兩人各自心懷鬼胎，又難以解釋，尷尬和焦急全部被隱藏，只剩下猜疑與寒心?；ハ嘁詾閷Ψ蕉夹腋Ｖ?，悲傷又帶著祝福，擺出了理解的姿態(tài)，總以為躲得遠遠的，就不會讓自己的心碎成豆腐渣。

高考的腳步越來越近，沈初許久不曾來吃蟹，正拿著筆記啃螃蟹之余，卻看到孔壹形單影只一人也坐了下來。莫非是失戀了？雖然不曾見過他與班花如膠似漆，但如此落寞似乎也不合常理。

目光相接又同樣疑惑的兩人到底還是坐在了一起，孔壹打趣她如此愛慕痘痘男，連筆記都要細細研讀，沈初私心想著一切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硬著頭皮說出了想盡快提高成績才拿痘痘男筆記的事實，隨后又惡狠狠地說被痘痘男宰了一頓牛排的恨事。了解來龍去脈之后的低情商男生說不出正好我也不喜歡班花的耿直話，只敢在心里撒花。一如既往的剝蟹動作在沈初心里更像是一種補償與歉意，她抑制不住自己一遍遍地想，他有沒有幫班花剝過呢，一定是有的吧，以至于沈初咬蟹腳的動作都更加兇殘起來。

喜歡到底是多么難說出口的秘密，它藏在黃酒里，藏在蟹黃里，又藏在彼此深深淺淺的眼底里。

日子像排骨湯一樣溫柔地淌過，自從那日起兩人便和好如初。沈初絕口不提班花的事，像是與自己賭氣一般，即使咬碎牙齒也不愿將這事放到臺面上來。

反正冷眼瞧著孔壹與班花也沒有了下文，一顆心也就定了下來。沈初總是覺得總有一天自己能將心意說出口，卻不知道那個總有一天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到來。

高考時沈初發(fā)揮得也很好，本想和孔壹填在一個城市，可惜滑檔，去了外省一個著名的師范學院?？滓妓退セ疖囌镜臅r候緊緊抓著她的手，不舍留戀都寫在了臉上，沈初被他緊緊圍在懷里，想著他怎么還不說喜歡呢。列車緩緩出站，孔壹隨著奔跑起來，用力敲著窗戶，嘴唇張張合合，好像說的是喜歡你。

一切都水到渠成，只差捅破那層窗戶紙。沈初篤定著他們之間的緣分，維持著不遠不近的關(guān)系，暗暗積攢著勇氣期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只是大二的時候他們?nèi)ベF州支教，發(fā)生山體滑坡，被掩埋的恐懼與求生的希望相互煎熬，被救出來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

沈初顛簸許久終于被送到當?shù)刈詈玫尼t(yī)院，全身檢查下來除了牙周炎與蛀牙，毫發(fā)無損，可是那個戴口罩的牙醫(yī)的眼睛真的好像孔壹，她張著碩大的嘴巴露出黑乎乎的牙齒突然就號啕大哭起來，如果活著不盡興，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她太貪戀世上的美食，也貪戀為她剝一切殼的那個男孩，他就像蟹黃一樣，撥動著她的心弦，讓她欲罷不能又騎虎難下。她是太沒有安全感的人，只有對方先躺下露出肚皮示好，才敢挪著靠近。

她總以為自己是那只螃蟹，表面張牙舞爪，內(nèi)心溫柔至死，為了愛能奉獻隱忍，她當然不希望有著大好前途的孔壹真的做一個廚師，她不想拖累他，因此才拒絕了孔壹放棄重點大學來陪她的提議。

可是她在短暫又貧瘠的歲月中忘記了是誰用合理的方式與距離靜悄悄地照顧著她，極其富有耐心地等了她一年又一年。愛總是伴隨著犧牲與責任，受到傷害關(guān)起心門不是逃避一切的借口，她想念著北方的冷冽空氣，想念著一切美味，更想念著那個他。

蟹黃雖然美味但燙口，沒有擁有就不會失去，原本的人生信條被撕得粉碎。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越燙的美味越新鮮爽口，寧愿被燙傷也要嘗鮮才是吃貨的專業(yè)素養(yǎng)啊。

于是沈吃貨買了飛機票趕了回來，直接殺到孔壹的醫(yī)學院，沖入無菌實驗室像只樹袋熊掛在孔壹的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被感動的年輕男人一把扛起她帶到熟悉的海鮮店讓她大快朵頤，只是一向只動嘴的沈初這回有了女朋友的姿態(tài)，兢兢業(yè)業(yè)剝了蟹，在折斷蟹身的時分，不溫不火地說了句，“我喜歡這蟹黃，就像喜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