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梅蘭芳演《晴雯撕扇》,必定親筆畫張扇面,裝上扇骨登臺表演,然后撕掉。畫一次,演一次,撕一次。琴師徐芝源看了心疼,有一回散戲后,偷偷把梅先生撕掉的扇子撿回來,重新裱裝送給老舍。老舍鐘情名伶的扇子,藏了不少。老舍也喜歡玩一些小古董,瓶瓶罐罐不管缺口裂縫,買來后便擺在家里。有一次,鄭振鐸仔細看了那些藏品之后輕輕說:“全該扔?!崩仙崧犃艘草p輕回:“我看著舒服?!北舜讼囝櫞笮Α4四苏妗帮L(fēng)雅”也。
老舍一生愛畫,愛看、愛買、愛玩、愛藏,也喜歡和畫家交往。他托許地山向齊白石買了一幅《雛雞圖》,精裱成軸,興奮莫名。老舍愛畫,也愛花,他北京的寓所里到處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擺得滿滿的,這才是真正的“舒慶春”。
古玩字畫吹拉彈唱,讀書人懂一點好,筆下的體驗會多一些。老舍的手稿我見過,談不上出色,比不上魯迅,比不上知堂,也沒有胡適那么文雅,但好在工整。前些年有人將《四世同堂》手稿影印出版,書雖早已讀過,但還是買了一套,放在家里多一分文氣,看著舒服。
這些年見過不少老舍的書法對聯(lián)、詩稿或者書信等,一手沉穩(wěn)的楷書,清雅可人。他的大字書法,取自北碑,線條凝練厚實,用筆起伏開張,并非一路重按到底,略有《石門銘》之氣象。老舍的尺幅楷書,楷隸結(jié)合,波磔靈動,有《爨寶子碑》《爨龍顏碑》上的味道,古拙,大有意趣,比大字更見韻味。老舍早年入私塾,寫字素有訓(xùn)練。有一次,在合肥的拍賣會上見到一幅老舍的書法長條,內(nèi)容是毛澤東詩詞,筆墨自然蘊藉,渾樸有味,線條看似端凝清腴,柔中有剛,布局雖略有拘謹,但氣息清清靜靜,落不得一絲塵垢,看得見寧死不屈的個性,看得出忠厚人家的本色。
文學(xué)史中的老舍從來就不如時人筆墨中的老舍有趣。住在重慶北碚的時候,有一次,各機關(guān)團體發(fā)起募款勞軍晚會,老舍自告奮勇說相聲,選梁實秋先生做搭檔。這樣有趣的人下筆有真情、真性、真氣,才寫得了《趙子日》,寫得了《老張的哲學(xué)》,寫得了《駱駝祥子》。
少年時,我在安慶鄉(xiāng)下讀老舍的小說。大夏天,暑氣正熱,天天不睡午覺,洗個澡在廂房的涼床上躺著細細欣賞老舍的文采。圍墻外蟬鳴不斷,太陽漸漸西斜,農(nóng)人從水塘里牽出水牛,牛聲哞哞,蜻蜓在院子里低飛,飛過老舍筆下一群民國學(xué)生的故事。小說是借來的,保存了民國面目,原汁原味是老舍的味道。
老舍的作品我一直偏愛,祥子、虎妞、劉四是他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畫廊增添的人物。后來我讀到民國版的《駱駝祥子》,最后,祥子不拉洋車了,也不再愿意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把組織洋車夫反對電車運動的阮明出賣給了警察,阮明被公開處決了。小說結(jié)尾寫祥子在一個送葬的行列中執(zhí)紼,無望地在等待著自己的死亡的到來。調(diào)子是灰色的,但充滿血性,這是我喜歡的味道。
老舍的小說始而發(fā)笑,繼而感動,終而悲憤。悲憤才是老舍的本色。湖水從來太冷,錢謙益跳不進去,老舍卻跳得進去。
汪曾祺在沈從文家里說起老舍自盡的后事,沈從文非常難過,拿下眼鏡拭淚水。沈從文向來感謝老舍。文革前,老舍在琉璃廠看到蓋了沈從文藏書印的書,就會買下來親自送到沈家。幾十年后,汪曾祺先生想到老舍,心里難過,寫散文和小說紀念老舍。井上靖寫了一篇題為“壺”的文章懷念老舍,感慨他寧為玉碎。
玉碎了還是玉,瓦全了不過是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