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月
四年前,我在機關(guān)單位工作,胃口奇差,甚至有一陣子每天只能“量出為入”。我估摸著一天的活動大概需要消耗多少能量,就把這些能量換算成幾片肉,幾根菜,幾團飯,分三頓逼自己吃下去。
我開始琢磨怎么才能讓 自己饞一點兒。其實,那時候我的口舌與美食打交道的機會并不少,只是福薄不足以承富貴,吃什么都難以下咽。由此看來,砸錢吃好的這條道是行不通的。
后來又想到“氛圍感染法”,即觀察胃口好的人吃飯,聽他們咂嘴的聲音,看他們喜滋滋的表情,期待受到感染從而胃口大增。實行了幾天,略有成效。不料,一位同事某天在飯桌上說了句:“哎呀,真不喜歡和你一起吃飯,你吃得那么勉強,害得我也吃不下了?!蔽倚睦镆粵觯员安灰?,于是把氛圍感染這個方法也放棄了。
沒想到,最后化解這場進食危機的竟然是文學。
那個夏天的午后,我去機關(guān)圖書館借書,翻到從前借閱過的一本汪曾祺的集子。因為無事可做,所以專揀印象不大深的篇目來重讀。其中有一篇《安樂居》。
這些酒客們吃兔頭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哪兒,后掰哪兒,最后磕開腦繃骨,把兔腦掏出來吃掉。沒有抓起來亂啃的,吃得非常干凈,連一絲肉都不剩。安樂居每年賣出的兔頭真不老少。這個小飯館大可另掛一塊招牌:“兔頭酒家”。
一塊喝酒的買了兔頭,常要發(fā)一點感慨:“那會兒,免頭,五分錢一個,還帶倆耳朵!”老呂說:“那是多會兒?——說那個,沒用!有兔頭,就不錯?!?/p>
讀著讀著,我突然感到一種況味自腹中升起,一路涌至舌根處的腺體,然后在嘴巴里疑惑地打了個轉(zhuǎn),最終隨著一口唾液的吞咽,又消退回去,落回腹中。
起初,我沒太留意,不曾想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內(nèi),身體里各處更肆意地此呼彼應,很快就形成了燎原之勢。我心煩意亂,放回書,匆匆走出圖書館。可憐的我一直走出了那幢樓,走到了無遮無攔的瓦藍天空下,才猛然意識到:我這是——想吃東西了!
我感到欣喜若狂,因為之前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常餓到腹內(nèi)一片哀鳴,然而并不想吃東西。如今,我的胃口終于“蘇醒”了!
人在狂喜之下反而會生出克制來,我于是邁開沉穩(wěn)的步伐,親切走訪了附近的小街,視察了小街上的德州扒雞店。
我開了胃,吃了雞,回去把汪曾祺談吃的文字統(tǒng)統(tǒng)搜羅來讀,印象最深的是《黃油烙餅》。
“社員”和“干部”同時開飯。社員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還是紅高梁餅子,甜菜葉子湯。北食堂的人聞到南食堂里飄過來的香味,就說:“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燉肉大米飯,好香好香!”“黃油烙餅,好香好香!”
蕭勝每天去打飯,也聞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飯,他倒不稀罕:他見過,也吃過。黃油烙餅他連聞都沒聞過。是香,聞著這種香味,真想吃一口。
這些美食文字,效果好到有些匪夷所思。我略感不安,因為這讓我聯(lián)想到青春期,青春期的我們常常會出于某一種隱秘的原因狂熱地愛好某物。不過我還是辨別出了兩者之間的差異:青春期的愛好更多的是一種“標榜”,是為了突顯自我而以某物或者某人來裝飾,其中有表演的意味在?,F(xiàn)如今,“閱己無數(shù)”之后,我的思維和行為顯然真誠得多,因而也理智得多,大可不必再警惕地防范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