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紅塵

我家老屋的屋檐下，有個燕子窠，燕子年年歸來繁衍生息。前年，外墻翻新貼了瓷磚，兩只歸燕重又辛苦筑巢，修到一半，墻面太滑，掉了。燕子不死心，重起爐灶，仍以失敗告終。兩燕子在陽臺邊盤旋多時，才失望地離開。

沒過幾天，樓下的小屋來了新房客。是外地來的一對新婚夫婦，兩人很有夫妻相，都是圓臉。男的圓臉黑黑的，剃個小平頭，牛一樣溫順無辜的一對大眼。女的圓臉白白的，腦后高高扎個馬尾，一雙小瞇瞇眼很喜氣。男的在附近度假村的菜館里當廚師，二十來歲的樣子，大家稱他小廚師。小廚師每天早上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女的成天睡到日上三竿，才穿身粉紅睡衣，趿雙大紅拖鞋，磨磨蹭蹭，到我家小店買東西吃。經(jīng)常是一碗重辣方便面加一根辣香腸就解決了早餐與午餐。伙食雖不佳，人卻益發(fā)胖了，我媽叫她：小胖妹！

小胖妹喜歡熱鬧，吃完面，再來一袋瓜子，邊走邊嗑，看哪家屋里有人，便進去閑聊，順便蹭個電視看。不到一個月，全村上下跑了個遍，認下不少五湖四海的姐妹。我媽說：“喲，小胖妹心野，小廚師怕是要鎮(zhèn)不住。”

小胖妹的社會活動日益繁忙，活動范圍也不再限于村內(nèi)，有時去鎮(zhèn)上，有時去縣城，最遠一次到市區(qū)逛了一天?；卮宓臅r間也越來越晚，有幾次，小廚師下班回來了，她還在外面玩呢。小廚師因此和她拌過幾次嘴，但小胖妹嘴甜會嗲，小廚師也硬不起心來和她較真。

有天晚上，我媽正在門口整理東西，準備關(guān)店，忽見遠遠開來一輛摩托車，車上坐著兩個人，開車的男人戴著頭盔看不真切，后面有個姑娘摟著他的腰。等那姑娘一下車，我媽心說：“不好！”原來是小胖妹。我媽也是好事，急忙問：“小胖妹，怎么這么晚回來？那人是誰？”小胖妹隨口道：“是我老鄉(xiāng)！”頭也不回一下，徑自走了，要是在往常一準買一堆零食回去。為這事，我媽在我面前嘀咕了好幾回：“哎呀……這樣下去非出事不可啊……”我雖然聽得心煩，也不當回事兒，哪個年輕姑娘不貪玩??！

要說呢，姜還是老的辣。果不其然，沒多久便出事了。那時已近深秋，晚上5點多的樣子，天黑得早，我家小店門口看熱鬧的人已漸次散去。我媽正喜滋滋低頭數(shù)錢呢，只聽得玻璃門嘩一聲被拉開了，小廚師氣喘如牛地沖進來問道：“阿婆，我老婆是不是出去了？”我媽一楞：“??？啊……好像是找老鄉(xiāng)去了！”“什么老鄉(xiāng)?。∈且澳腥?！”小廚師啪一下往柜臺上扔了樣東西，我媽一瞧，頭都要炸開了！……一把菜刀！“今天我就不走了，就在這里等他們，不讓他們見點血，還不把我當人看了！”小廚師的黑圓臉越發(fā)黑了，整個人都氣得抖了起來。

我媽胡亂把錢往柜子里一塞，一邊強作鎮(zhèn)定地端個凳子給小廚師，一邊滿腦子找主意！每當講到此處，我媽都會形容道：“我急得啊……急得頭發(fā)都要燒起來了！”不過，在她的頭發(fā)燒起來之前，她還是找到了主意。

她從柜頂上把我送她的月餅盒打開，拿塊月餅給小廚師，小廚師直搖頭，我媽不依不饒地往他手里送，小廚師不得已只好接著，手便從柜臺邊挪開了。我媽一邊假裝整理貨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叨開了：“你看，這月餅好看吧？我女兒送的。好吃呢，你快吃??！……我還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大呢，今年中秋沒回來過節(jié)……工作太忙啊……現(xiàn)在年輕人，都忙啊，忙得連爹娘都忘記了……啊……你爹娘多大了？”“快六十了！”小廚師終于接了話頭，臉上的肌肉放松了些。我媽心頭一喜，忙又問：“就你一個寶貝兒子吧？”“嗯！”“今年春節(jié)回家吧？不回家，你家老人要不歡喜啦！過年啊……兒子不在怎么行？……人老了嘛，就盼著小輩人老老實實工作，本本分分做人，其他時間也不指望，回家過個年啊，老人就開心，你說，是吧？”小廚師把臉埋在衣領(lǐng)里，點點頭。

我媽趁機悄悄把刀用紙包好，藏了起來，嘴卻沒停，繼續(xù)閑扯：“老古話啊，人心隔肚皮。阿婆和你講，外面人的閑話聽不得。人家為啥胡說八道啊，就是看你們小夫妻恩愛?。∮行┤四?，巴不得看熱鬧呢！你可別上當?。⌒∨置猛?，天天樂呵呵的，喜氣老婆招財呢！她走的時候，我都看到啦，和隔壁村的阿花嘛，你們老鄉(xiāng)呀，小姑娘玩玩，能有什么事情呢？”小廚師將信將疑，看看我媽，又扭臉看看門外：“嗯……我還是等她回來問個清楚！”“哎，你快去上班吧，晚了，你們老板要生氣呢，那老頭我知道，小氣鬼一個！今晚你無緣無故跑開了，說不定明天就讓你回家了呢！……你要信得過阿婆呢，我?guī)湍阍谶@里看著，她要是跟個男人回來，我一準叫你過來?！毙N師沒動窩，看上去鐵了心要等小胖妹回來。我媽急得快沒輒時，小店后門有人喊買東西。我家后門直通度假村的職工宿舍，來買東西的，正是小廚師的同事。我媽又打手勢，又低聲密語，三下五除二把來者搞定。來人通通通馬上往回跑，只幾分鐘，小廚師的手機響了，是菜館的老板，令他立刻回去。小廚師此時氣也消了大半，平時其實也是個好脾氣的人，被老板哇啦哇啦一陣叫喚，只得站起身來，對我媽說：“阿婆，拜托你，如果我老婆回來，立刻打我手機??！”我媽猛點頭，一個勁把他往外推：“好，好，好，我?guī)湍闶刂惴判?，阿婆講話最算數(shù)了！”

約摸過了個把小時，送小胖妹的摩托車回來了，開車的還是上次的男人。小胖妹見我媽在門前，正想溜，被我媽一把拉進店，開始繪聲繪色地講小廚師怎么生氣，臉色怎么難看，怎么帶著把菜刀要砍人。

最后……我媽把那把寒光閃閃的刀拿出來時，小胖妹真地被嚇到了！她紅撲撲的小圓臉刷一下白了。我媽乘勝追擊：“小胖妹，玩歸玩，做事情要有分寸。小廚師多好，人本分，能掙錢，最最重要的是，他對你多體貼啊！這樣的男人可不好找，我老太婆活了六十多，沒見到幾個這么好的！你以為小廚師慣著你，是因為他脾氣好?。∪思沂窍矚g你，不和你計較，你以為你做的事情，人家全不知道？那是人家給你面子！小貓小狗，你踩了它尾巴，它還回頭咬人呢！今天我要是沒把他哄回去，你的小命要不牢靠啰！”

經(jīng)我媽一通數(shù)落，把小胖妹說得直發(fā)呆，可憐巴巴地抬眼看著我媽：“其實我也沒做什么，就是老鄉(xiāng)請我喝喝茶，跳跳舞，我覺得挺好玩的，呆在家多悶啊！”

我媽拍拍她的背，話語轉(zhuǎn)軟：“小年輕啊，都有貪玩的時候，知道收心就好。我對小廚師說了，你在阿花那兒，可別說走了嘴！我只能幫你這一次。以后，還要靠你自己。小夫妻倆做個家可不容易，你看那燕子，一口泥，一口草，要多少辰光才能搭個碗口大的小窩啊？！風一吹，樹一搖，啪一下就沒了！多可惜！有家才有福，要惜福??！小胖妹！”

小胖妹被我媽說得面紅耳赤，連連稱是，惴惴不安地回了家。其實那一夜，我媽也是翻來覆去，未睡安穩(wěn)。直到第二天早上，見小胖妹穿著粉紅睡衣和小廚師有說有笑地從門前經(jīng)過，方才放下心來。

我回家過節(jié)那天，小胖妹一家正忙著搬東西，小貨車里裝得滿滿當當，一條大紅喜字的被子被塞在后窗口，仿佛新婚的彩車一般。我媽在一邊興高采烈地說，小胖妹要跟小廚師回老家啦，不回來啦，準備回家安安心心生胖娃娃羅！

車子出村時，正下著雪，星星點點迷了人的眼，而車后的大紅被子，仍火一般沖雪破霧而出，映得一路喜氣。

第二年開春，老屋檐下又有燕子來搭新窠，這次，我媽軟磨硬施一定讓我爸釘塊木板在燕子窠下。不久，一窩小燕破殼而出，整日介嘰嘰喳喳，老屋里頓時生機十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