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忱
“看”與“被看”的辯證反思——以《理查三世》為例
盧忱
“看”是視覺文化最基本的要素和出發(fā)點,而對其的認知也經(jīng)歷了從無意識認同,到有意識反思的轉(zhuǎn)變:對“看”的毋庸置疑的信任,不但體現(xiàn)在日常語言的視覺隱喻中,也在相當長一段時期的西方哲學思潮中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即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的“視覺中心主義”。然而,隨著上個世紀初以攝影為先導的視覺媒體技術(shù)的幾何級數(shù)般發(fā)展,影像開始與現(xiàn)實發(fā)生脫節(jié),甚至錯位。在這樣的背景下,對“視覺中心主義”,就“要確立一種批判的視覺,進而重新審視人們觀看的方式和表征的歷史”[1]。
視覺文化研究在“看”的非純粹性前提下主要考察“看”與“被看”之間的動態(tài)關(guān)系,而這其中又以米歇爾·??碌臋?quán)力觀最為切題。在其對具體文化和社會實踐的梳理中,??隆鞍l(fā)展了一種對‘凝視’被納入權(quán)力運作的方式的批評”[2],即“看”與“被看”背后隱藏的權(quán)力分配問題。如《規(guī)訓與懲罰》中的圓形監(jiān)獄,即為視覺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最生動案例。
在批判和解構(gòu)“視覺中心主義”的大潮中,對電影媒介的思考也在不斷深入。人們開始發(fā)現(xiàn),電影同樣涉及“看”的非純粹性,以及“看”與“被看”的辯證關(guān)系問題:就觀影內(nèi)容的有限性來說,電影并不能忠實反映和再現(xiàn)現(xiàn)實。針對以機器為中介的“看”,蘇珊·桑塔格早有定論:“拍照即是定框,定框即是排除。”[3]從觀影行為來看,看電影鼓勵觀眾動用“看”的權(quán)力,來滿足偷窺欲望,并借由對銀幕形象的認同,來建構(gòu)自身主體。
在具體的電影實踐中,受電影媒介自身先鋒性和實驗性的驅(qū)動,創(chuàng)作者們也一直在反思自身的媒介局限性(如被敘事遮蔽的“看”與“被看”),試圖揭示、質(zhì)疑并解構(gòu)那些已經(jīng)根深蒂固的視覺定式。勞倫斯·奧利弗執(zhí)導的莎劇電影改編《理查三世》就是這個方向的可貴探索。其在敘事之余,通過建構(gòu)復雜的觀看路徑,以揭秘并消解觀影的認同機制,不把必然的結(jié)論和判斷強加在觀眾身上,而是以開放性的態(tài)度引導觀眾自己去評價和反思“看”電影背后隱含的道德問題。
《理查三世》中對觀影認同機制的揭秘和消解主要在三個層面上展開。首先,影片對中心人物理查三世充滿同情心的刻畫,從感性上誘使觀眾對其產(chǎn)生依賴和認同;接著,電影通過理查三世對觀眾視線的折返,使觀眾意識到自己在觀影中的位置和作用;另外,攝影機的運動進一步明確了認同機制的存在,迫使觀眾反思自己對理查三世認同中所隱含的參與和共謀傾向。
盡管理查三世是一個為了篡權(quán)奪位操縱他人、不惜一切代價鏟除異己的惡棍,但影片卻將他設定為絕對主角,并將其刻畫為一個具有非凡人格魅力(尤其是性魅力)的人。奧利弗以英國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派表演方式處理這個人物,首先在其外在上下功夫,在銀幕上呈現(xiàn)出的理查是這樣的:“卡通形象,弓背,超大的假鼻子,突出的陰森眉骨,一瘸一拐的步態(tài),萎縮的胳膊,看上去像萬圣節(jié)和蓋伊·??怂梗℅uy Fawkes)小丑。袍子上垂下的衣袖使他看上去像個大蜘蛛?!盵4]盡管單從形象上看,理查三世有如道德劇中罪惡(vice)的化身,是高度抽象化的可怕和可笑的綜合體,但一旦將他放置到劇情環(huán)境中,他的魅力就四散開來,從卡通形象變成了立體的角色。他智慧超群,無論口才和性吸引力都不受身體畸形的影響,即便是丈夫和公公都被他殺掉的女人也能被他輕而易舉弄到手。理查成功誘惑安夫人的場景在奧利弗的處理下,增添了可信度,并強化了理查的魅惑力。在影片中他也不是殘暴無度的惡魔,他的一切誘騙和殺戮行為都是步步為營的,其背后都有著明確的目的和訴求,即以片中重復出現(xiàn)的王冠意象為代表的權(quán)力。這樣的人物刻畫為觀眾的認同奠定了基礎(chǔ),并使觀眾從中獲得快感。在認同模式中,銀幕上的主角(通常是男主角,在本片里就是理查三世)給觀眾提供了理想化的、可供認同的人物形象,而觀眾從情感上將自己帶入其中,打破了與影片之間的界限,幾乎變成了影片中活動的一部分,并通過主角獲得了駕馭故事的權(quán)力。
電影《理查三世》海報
除了以觀眾發(fā)出的觀看動作為驅(qū)動的這種“入迷”認同模式,《理查三世》中還存在一種電影中不多見的觀看模式,即銀幕中人物對觀眾的折返性觀看:理查從銀幕內(nèi)投向銀幕外的目光時刻提醒觀眾確認自己無意識的認同身份,并且以一種更加私密的方式近距離的魅惑觀眾。事實上,繪畫和攝影(尤其是寫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繪畫和攝影中)默認的規(guī)則是畫中人不能意識到觀者的存在:如傳統(tǒng)繪畫雖然以透視和沒影點來暗示觀看者的存在,但畫中的人物一般都是不自覺地展現(xiàn)在觀者眼前的,很少對畫外世界投來目光。在戲劇傳統(tǒng)中,盡管自古希臘時代,戲劇就有對觀眾的旁白和獨白的一脈傳統(tǒng),然而大多數(shù)戲?。ㄓ绕涫亲匀恢髁x戲劇)仍將角色限制在舞臺上的“第四道墻”之內(nèi),觀眾以窺看和竊聽的姿態(tài)穿越這面墻,而舞臺上的角色卻不能。在電影中,主流敘事影片試圖在虛構(gòu)的故事情節(jié)中喚起真實的情感共鳴,需要確保影片中不出現(xiàn)任何導致觀眾“出戲”的片段。因此,連戲剪輯系統(tǒng)決定了演員不能直視鏡頭,以營造演員對來自銀幕外的目光的無意識假象。一旦觀看者發(fā)現(xiàn)自己被觀看,就會增強自我意識并產(chǎn)生不安全感,繼而引發(fā)觀眾的反思意識,便是布萊希特所提倡的間離效果。在《理查三世》影片開頭愛德華四世的加冕儀式上,隨著群臣“國王萬歲”的歡呼,理查突然回頭看向觀眾的動作,在引發(fā)觀眾對觀影認同的反思的同時,也使其意識到自己正是理查誘惑的對象之一。同樣為奧利弗導演的《王子復仇記》中也有哈姆雷特直視鏡頭的場景,而那只是個人情緒的流露和思想的表達,哈姆雷特與鏡頭之間并沒有形成有意義的互動。而在《理查三世》中,通過與攝影機以及攝影機背后觀眾直接的、親密的對話,理查把自己呈現(xiàn)給觀眾,邀請觀眾參與自己的陰謀。這種明目張膽,厚顏無恥行為證明了理查對自己欺騙和誘惑能力的自信,就像劇中他手拿祈禱書,在市民面前拒絕稱王的把戲一樣,理查很清楚自己的表演會在市民中產(chǎn)生怎樣的效果。雖然這種鏡頭互動“挑戰(zhàn)了電影媒介的美學法則”[5],但這種獨辟蹊徑的處理方式正好符合理查的性格特點,其性格里的窺視特點,與電影媒介與生俱來的窺視傾向正相吻合,這使得它們成為了同謀;而攝像機的存在,明確標出了觀眾的位置,這自然也使觀眾成為理查的心腹,如此一來,一個建立在理查、攝像機和觀眾之間穩(wěn)固的三角同謀,就此成形。
除了理查直視觀眾的目光,在《理查三世》的電影拍攝技術(shù)層面上,攝像機的運動也進一步促進了觀眾認同意識的確立。觀眾進入電影的世界,依靠的正是鏡頭和鏡頭的運動,《理查三世》中不尋常的攝影機位置和運動方式將觀眾置換成了片中的角色,更確切地說,是理查三世的同謀者。如愛德華四世加冕儀式之后,眾人魚貫而出,唯獨理查一人轉(zhuǎn)身回到已經(jīng)人去樓空的儀式現(xiàn)場,似乎在等待與什么人的密會。這時,鏡頭也從熙攘的人群轉(zhuǎn)到了緊閉的教堂大門,接著門就自動打開,攝影機趁勢跟了進去。隨著背后清晰的關(guān)門聲響,偌大的教堂只剩遠處倚靠在王座邊的理查和攝影機背后的觀眾,沉思中的理查抬起頭直視鏡頭,似乎在向觀眾確認“等的就是你”。理查不太自如地起身朝鏡頭走來,同時開始對鏡頭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焦灼和痛苦。獨白的過程中,理查從遠景走到中景,使攝影機一覽他殘疾身體的全貌,他似乎在向觀眾證明自己仇恨的合理性。接著,他又轉(zhuǎn)回身,背對鏡頭,呈現(xiàn)出一個可憐、落寞的背影,引誘觀眾產(chǎn)生同情心。果然這欲擒故縱的伎倆成功了,攝影機從最開始的定點拍攝轉(zhuǎn)變成了移動攝影,開始自主地慢慢接近理查,來到理查身邊,進而又和他并肩行走。自此以后,“理查的鏡頭成為他的朝臣和同伙,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在他的邀請下透過窗戶窺看”,對理查的惡性報著默許和縱容的態(tài)度。
在不破壞影片觀賞性的同時,《理查三世》創(chuàng)造性地在影片與觀眾之間制造出雙向的觀看路徑。劇中人物理查對鏡頭,及其背后隱藏的觀眾的直視,挑明了觀眾無意識的認同心理,將其的窺視本質(zhì)暴露在外,使其無法坦然的在“看”的高位上,心安理得地運用“看”的暴力,并進而反思觀影認同背后的道德真空,以及“看”所遮蔽的權(quán)力分配和運作機制。針對如何在視覺領(lǐng)域內(nèi)部,反抗和顛覆其所賴以運作的權(quán)力等級機制,英國文化批評學者霍爾的建議是解構(gòu)性的,即以“制造復雜的觀看游戲,‘使通常被掩藏的東西……變得清晰起來’”。[6]奧利弗的《理查三世》正是以這種解構(gòu)性的策略,在電影改編中“避免嚴格限定觀眾的知覺過程,保持‘透明’和曖昧多義的真實”[7],使得原作和電影改編都處于更加開放的境地。這或許也是當今時代,反思和揭露隱藏在“看”與“被看”背后的權(quán)利差異的最好著力點。
[1]陶東風,和磊.文化研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21.
[2]阿雷恩?鮑爾德溫,布賴恩?朗赫斯特,斯考特?麥克拉肯,邁克斯?奧格伯恩,格瑞葛?斯密斯.文化研究導論(修訂版)[M].陶東風等,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391-392.
[3]蘇珊?桑塔格.關(guān)于他人的痛苦[M].黃燦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42.
[4]Kenneth S.Rothwell.A History of Shakespeare on Screen:A Century of Film and Televisio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 Press,2000:64-65.
[5]Anthony Davies.Filming Shakespeare's Plays:The Adaptation of Laurence Olivier,Orson Welles,Peter Brook and Aikira Kurosawa[M].Cambr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69.
[6]陳榕.凝視[M]//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西方文論.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360.
[7]崔君衍.我和《電影是什么?》——新版譯者前言[M]//安德烈?巴贊,崔君衍.電影是什么?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8:6.
盧 忱,女,北京人,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講師,博士。
本文系北京交通大學基本科研業(yè)務費人文社會科學專項基金項目“從經(jīng)典出發(fā),文化產(chǎn)業(yè)的新策略——視覺文化下的文學作品電影改編研究”(項目編號:H14JB0013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