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俞平伯的詩顧頡剛的手——《語絲》刊名的由來
黃惲
《語絲》書影
《語絲》是孫伏園從《晨報(bào)副刊》編輯辭職之后,創(chuàng)辦并編撰的一份周刊,于1924年11月在北京創(chuàng)刊。
孫伏園辭職,與魯迅兄弟有關(guān),首先是知堂的《徐文長故事》引起某些讀者的不滿,被停止刊載;其次是魯迅的諧趣諷喻詩《我的戀愛》被新任的晨報(bào)代理總編輯劉勉己強(qiáng)制撤下。孫伏園認(rèn)為這是干涉自己的編務(wù),憤而辭職。辭職之后的孫伏園,決定自己創(chuàng)業(yè),于是《語絲》周刊誕生了。
《語絲》周刊刊名的由來,魯迅在《我和“語絲”的始終》一文這樣說:
“那名目的來源,聽說,是有幾個人,任意取一本書,將書任意翻開,用指頭點(diǎn)下去,那被點(diǎn)到的字,便是名稱。那時我不在場,不知道所用的是什么書,是一次便得了《語絲》的名,還是點(diǎn)了好幾次,而曾將不像名稱的廢去?!?/p>
魯迅說得語焉不詳,因?yàn)橹皇锹犝f,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書,不知道是哪幾個人,不知道是點(diǎn)了幾次,才得到“語絲”這個刊名的。
乃弟知堂在《知堂回想錄》中有一章《〈語絲〉的成立》,對于《語絲》的刊名由來,則是這樣“回想”的:“至于刊物的名字的來源,是從一本什么人的詩集中得來,這并不是原來有那樣的一句話,乃是隨便用手指指一個字,分兩次指出,恰巧似懂非懂的還可以用,就請疑古玄同照樣的寫了。”
比魯迅的說法略有進(jìn)展的,則是一本什么人的詩集,隨便用手指點(diǎn)一個字:語,再點(diǎn)一個字:絲,點(diǎn)了兩次,結(jié)合起來,便是語絲。
知堂沒說是哪幾個人在一起亂點(diǎn)鴛鴦譜,不過當(dāng)時他的日記卻有記載:至開成北樓,同玄同、伏園、小峰、矛塵、紹原、頡剛諸人議刊小周刊事,定名曰語絲。(1924年11月2日日記)這則日記說到在場的人,有七個,錢玄同、孫伏園,其中小峰,即北新書局李小峰;矛塵,即章川島;紹原,即江紹原也。
對于《語絲》的創(chuàng)刊,參與者川島也有文章談及,他的《說說〈語絲〉》一文,刊于1962年《文學(xué)評論》第四期。他在文章中回憶,說到七個人聚會的地點(diǎn):
“錢玄同、江紹原、顧頡剛、周作人、李小峰、孫伏園和我在東安市場的開成豆食店集會,決定出一個周刊,大家寫稿,印刷費(fèi)由魯迅先生和到場的人分擔(dān),每月每人八元??锏拿Q大家一時都想不出來,就由顧頡剛在帶來的一本《我們的七月》中找到‘語絲’兩字,似可解也不甚可解,卻還像一個名稱,大家便都同意了?!?/p>
知堂筆下的“開成北樓”,在這里原來是開成豆食店,而那本書并非什么人的詩集,而是一本多人合集,O.M社編輯(O.M者,我們也),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我們的七月》,是顧頡剛帶來的,且還是顧頡剛找到了“語絲”這兩個字。
至此,魯迅記載中的疑問可以一一解決了。
然而不然,還有新的疑問:“語絲”這兩個字在顧頡剛是怎么找到的呢?到底點(diǎn)了幾點(diǎn),分了幾次呢?
《顧頡剛?cè)沼洝穼Υ擞忻鞔_的記載:
“到市場開成食堂,為伏園辦周刊事?!?/p>
“伏園以晨報(bào)館侵奪副刊文字之權(quán),辭出。擬辦一周刊,今日開會。到者有啟明先生、玄同先生、紹原、小峰、廷謙、伏園及予。命名久不決,予看平伯詩中有‘語絲’二字,頗寫意,不落褒貶,提出之,通過。定十一月十六日發(fā)行首期,每人派出八元?!?/p>
俞平伯與葉圣陶(右一)、顧頡剛(右三)
這是顧頡剛1924年11月2日星期二(十月初六)的日記。顧頡剛寫日記雖時有六七天一起記的,但多少比回憶真切些,可信些。只是聚會的地點(diǎn)到底是顧頡剛說的開成食堂還是川島說的開成豆食店、還是知堂說的開成北樓呢?鄙意當(dāng)以顧頡剛的日記為準(zhǔn),東安市場的開成食堂。而開成北樓,只是方位,與開成食堂并不矛盾。豆食店大概是飲豆汁、賣豆腐的,這些教授們大概不會在這樣的地方聚會。
看來,“語絲”兩字確實(shí)是顧頡剛找出來,再經(jīng)大家一致認(rèn)可的。
現(xiàn)在還有一個疑問,即“語絲”兩字,是不是來自俞平伯的詩,還有這首詩是不是出自《我們的七月》?
不妨找找《我們的七月》中是否有一首含有“語絲”兩字的詩。
《我們的七月》一書,我手邊就有。略一翻找,在第150頁,找到一篇《小詩》,其中有句,哦,不妨把整一小節(jié)(全詩共兩小節(jié))都抄在這里吧——
伊底凝視,
伊底哀泣,
伊底歡笑,
伊底長長的語絲,
一切,伊底;
我將輕輕而淡淡地放過去了。
“語絲”兩字,出自該詩第四句,是連在一起的,大概只需顧頡剛翻一翻,再用手指點(diǎn)上一點(diǎn)吧。
《我們的七月》收有二十篇詩文,都不署作者姓名,《小詩》同樣如此,但從顧頡剛?cè)沼浛芍?,它的作者?dāng)是俞平伯,是俞平伯寫給他妻妹的一首情詩?;蛟S可以這樣說,沒有顧頡剛的慧眼,這個周刊或許會以另一個刊名出現(xiàn)。
經(jīng)過以上回憶和日記的拼湊,《語絲》刊名的由來基本清晰了。
以上紛雜的記憶中,知堂和顧頡剛兩人有相關(guān)日記,都是該年11月2日,雖然詳略不同,除了地點(diǎn),并無別的不合。魯迅的《我和“語絲”的始終》一文,發(fā)表于1930年2月1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二期,時間比較接近,然而,魯迅的記載卻是最含糊不清的。魯迅是否真的這么記憶模糊?可能性自然不能排除,畢竟有言在先,他不在場,是聽說的。當(dāng)年,他和知堂尚未交惡,孫伏園和他又師生情深,其他五人中除顧頡剛外,都和他來往甚密,聚會和決定刊名的詳情,魯迅不會不清楚,然而,更有可能的,則是他故意模糊,以避免提起他的冤家顧頡剛和已經(jīng)反目的弟弟周作人。
在魯迅寫作《我和“語絲”的始終》時,《語絲》早已結(jié)束,女師大風(fēng)潮也已經(jīng)明日黃花,但余剩的是他對陳源和顧頡剛的惡感。
1973年,顧頡剛在他1924年的日記上寫有一個附記,談他對魯迅與自己交惡的原因:
通伯,名陳源,無錫人,少于予約二歲,以留學(xué)英國,歸即任北大教授。予與彼向不相識,徒以予在期刊上發(fā)表文字多,為所注目,又以予為近同鄉(xiāng),乃常至予家談話,遂為稔友。及女高師風(fēng)潮起,學(xué)生反對校長楊蔭榆,而楊是無錫人,與通伯為親同鄉(xiāng),通伯遂在《現(xiàn)代評論》上作文為楊鳴冤。時魯迅以許廣平故,作文反楊尤烈,遂與陳相互對罵。孫伏園者,予北大同學(xué),畢業(yè)后任研究所風(fēng)俗研究會干事,并任《晨報(bào)副刊》主編,時時挑逗學(xué)界風(fēng)波,以推廣其報(bào)紙銷路?!环鼒@與我每日相見,渠欲我作文,又常親到我家面請之,予性不絕人,時時為之寫作。伏園與魯迅既為紹興同鄉(xiāng),又為師弟,每得消息,輒告其師。以通伯與伏園均常到我家,在我家見面,每以此事挑撥,使魯迅認(rèn)為我為通伯死黨,但我作文不涉時事,故彼亦無從發(fā)泄。及一九二六年同到廈大,遂公開詈我矣。此一公案知者甚少,故今書之。一九七三年七月記。(《顧頡剛?cè)沼洝仿?lián)經(jīng)版第一卷446頁)
且不管顧頡剛事后的認(rèn)知離真相到底多遠(yuǎn),但一個事實(shí)不容否認(rèn),即寫作《我和“語絲”的始終》時,魯迅對顧頡剛已無好感,故在追記《語絲》刊名由來時,故意含糊,以規(guī)避顧頡剛提出“語絲”刊名這一事實(shí),也不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