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聞麟

錢大鈞的東山緣

朱聞麟

靜靜地坐在東山鎮(zhèn)那幢古色古香的老樓里，聽周先生聊一個從他爺爺口中聽來的真實故事。

周先生講述的是周家高祖父周茂章、曾祖父周福生與“西安事變”時救過蔣介石一命，抗戰(zhàn)勝利后被任命為上海市長兼淞滬警備司令錢大鈞家之間的友情故事。

錢大鈞是昆山正儀雅涇村人，論身世算是現(xiàn)巴城鎮(zhèn)上出過的名人，以前在《巴城鎮(zhèn)志》《正儀鎮(zhèn)志》上看過他的經(jīng)歷，但都是寥寥幾筆，只說他祖父錢伯熊是前清貢士，父親錢自梅，母親江氏，兄弟四人，他排行老末，其他細節(jié)上的內(nèi)容少之又少，周先生的講述多少能彌補一些。

東山鎮(zhèn)是個典型的江南古鎮(zhèn)，自古以來就以獨特的地理位置，秀美的湖光山色吸引著四方賓客。跟所有討生計的人一樣，那一年受到經(jīng)濟上壓力，已有點窮困沒落的錢伯熊帶著一家人到東山鎮(zhèn)做起了貨郎擔生意，以此來勉強維持生機。

當時的周家算得上是東山鎮(zhèn)俞塢村相對較殷實的人家，村邊的幾座山都有他家的地產(chǎn)，山上盛產(chǎn)枇杷、楊梅等水果及碧螺春茶，這些水果茶葉是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作為一家之長，周先生的高祖父周茂章經(jīng)營著全部行當。

任上海市長時的錢大鈞

要說現(xiàn)在的東山枇杷名聲在外，就是在一百多年前的清末民初，東山的水果早已美名遠揚。周家的枇杷大批量上市后主要銷往上海、嘉興等地，也不用周家親自去送貨，采收下來的水果經(jīng)過整理裝筐后，在筐子上寫上他家祖孫幾代人的名字，請船工用船搖到上海嘉興的碼頭，到了上海、嘉興水果行后都是免檢產(chǎn)品，攤販見到他們家的筐子就提走去銷售了，有多少銷多少，優(yōu)質(zhì)的水果和一流的誠信口碑也讓周家變得越來越殷實起來。

有的人富了后變成守財奴，成了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周茂章卻不然，他是個樂善好施之人，東山鎮(zhèn)上不論誰家有困難，只要跟他說一聲，周茂章都會把這個忙給幫了。也有人家不好意思開口，周茂章就定下一個規(guī)矩跟街上做生意的店鋪老板說好，哪家遇上困難揭不開鍋的，如油鹽醬醋米等生活用品等日常生活必需品，買不起的，特別是過年過節(jié)時，讓他們賒個賬，實在還不起的，年底由周茂章來結(jié)賬。久而久之，形成了習(xí)慣，每到了年底時，商鋪老板就拿著困難人家的欠賬單到周家來結(jié)賬，周家從來不說個不字。正因如此，周家的口碑不僅在俞塢村，就是在東山鎮(zhèn)也是很有名望的。受高祖父的影響，從周家走出來的后代，都有一顆好善之心。

在東山經(jīng)營生計的錢伯熊經(jīng)常到俞塢村落腳，正是周茂章的樂善好施，錢伯熊的兒子錢自梅與周茂章結(jié)下了兄弟般友誼，以至到后來他的兒子錢大鈞，也和周先生的曾祖父周福生、爺爺周興甫多年有過交往。都說“天有不測風雨，人有旦夕禍?！?，有一天錢大鈞的父親錢自梅跑到周茂章家，哭著告訴他，說自己父母同時過世了，自己實在沒有能力為父母辦喪事。周茂章二話沒說當即答應(yīng)幫助他辦理老人的后事。當時的交通不比現(xiàn)在，要想從東山里把兩位老人的遺體運到百里之外的昆山正儀鎮(zhèn)，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征得錢自梅同意后，周茂章請來當?shù)赜忻娘L水先生，讓他在自家的山地里找塊風水寶地，風水先生在周家的幾個山頭轉(zhuǎn)了個來回，最終選定中間一座山的山坳處。那山坳前沒有阻擋可納太湖風水之靈氣，后有青山為靠，左右又有山脈為輔，著實是一塊不可多得的寶地。

風水先生帶周茂章看過寶地后，悄悄地告訴他，自己做這行當大半輩子了，如此難得的風水寶地還是第一次看到，勸周茂章留著周家自己用，至于那對夫妻，可以在附近找塊風水略差些的山地埋了就行。周茂章聽后連連搖頭，紅白事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頭等大事，錢自梅能找上門來，就是信得過自己，自己有這個能力，自然不能辜負人家，既然找到了風水寶地，就得實現(xiàn)自己的承諾，應(yīng)該把錢家老夫妻當成自家的長輩，辦好這場喪事，葬入理想的寶地。

寶地選定后，周茂章不僅出地出財出力，還把為自家老人準備的壽材也奉獻了出來，在眾鄉(xiāng)親的幫助下風風光光地把客死在東山的這對老夫妻安葬入土，這讓錢自梅是感動不已。

處理完父母親的喪事后，錢自梅不甘心守著父親那個貨郎擔，決意要到上海去闖一闖?？吹藉X自梅要走的決心，周茂章沒有強留，資助了一筆盤纏后把一家人送上了路。錢自梅夫妻是一擔挑了小孩們千恩萬謝地踏上了闖上海的路途。

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周家的當家人由周先生的高祖父周茂章交給了其曾祖父周福生，仍然是做種植水果茶葉營生。有一次，周家雇了六七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搖著木船把枇杷送到上海去十六鋪碼頭。船?？吭谕鉃┐a頭上時，有一小伙子實在憋不住了，站在船頭跳板上，對著黃浦江痛痛快快地小起了便。外灘是個什么地方，哪能容忍這種不文明行為？船上的小伙一泡尿還沒撒完，早有兩個“黑狗子”警察沖了上來，二話沒說帶了就走。這下可急壞了其他幾個小伙子，留著兩人看船外，其他幾個跟著到了警局。好話說盡，下狠言保證都不管用，警察說這種行為至少得關(guān)上一個星期才行。聽到這話，大伙沒了主意，急忙找到在上海洋行做事的周家女婿張先生，張先生派人連夜趕回俞塢村，向丈人周茂章、舅子周福生報信。

接到信的周家父子前思后想了一番，水果茶葉生意做了幾輩人了，要說在上海沒一個熟人那是假話，可一時半會要找出個說話算數(shù)的來倒也有點難，畢竟與自己打交道的都是些商販，與政界沒多大的聯(lián)系。突然，周福生的腦海中閃過一個人，那是前年專程來看望自己父親的錢家兄弟錢大鈞。

也不知是依仗周家那塊風水寶地的靈性，還是憑著錢大鈞本人的刻苦努力，此時的錢大鈞已是黃埔軍校本部參謀處少將處長，和何應(yīng)欽、顧祝同、蔣鼎文、陳誠、陳繼承、劉峙、張治中八人被稱為蔣家王朝的“八大金剛”，深受蔣介石寵愛，可以說官雖不是很大，卻也能呼風喚雨。

想到錢大鈞，周福生的心頭一松，連夜啟程趕往上海錢大鈞的府邸，警衛(wèi)通報后，錢大鈞親自出來迎接。到了錢府的周福生把事情來龍去脈跟他一說。錢大鈞拉起手邊的電話機，一個電話打到了警局，放下電話對周福生說：“阿哥放心好了，他們就放人了”。一陣寒暄后，周福生不耽誤錢的公務(wù)就與錢大鈞道別，錢派人送周福生來到警局，接出了關(guān)押的小伙子。別人能攀上如此的高枝一定會趾高氣揚，周福生則不然，祖上的教誨讓他懂得謙讓和包容。回到船上后，告誡小伙們今后要懂得文明禮貌，千萬不能再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更不希望要借助錢大鈞的權(quán)力來解決事端，只是想做個安安分分的村民，靠自己雙手過太平日子。

回到家后，周福生只字沒提此事，但兩家人的友誼卻從父輩那里得到了延續(xù)，只要有空，每年的清明時節(jié)，錢家會派人來到東山來掃墓，總會到俞塢村來拜見周家父子，十多年里沒有間斷。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人到中年的周福生突然病故，周家與錢家的友誼接力棒交到了周福生的兒子周興甫，也就是周先生爺爺?shù)氖稚?，那一年正好是抗?zhàn)勝利，錢大鈞也被任命為上海市長兼淞滬警備司令。趕走了日本鬼子，太湖里的強盜又開始蠢蠢欲動。為了防強盜，時年26歲的周興甫在眾前輩的支持下當上了俞塢村的村長，他想成立了一支村民自衛(wèi)隊，需要配備點正規(guī)槍支彈藥，錢大鈞得知后，送上了三十支步槍和兩支手槍。為了能讓這支隊伍相對固定下來，錢大鈞還設(shè)法讓江蘇這邊免去了好多年俞塢村的兵役，村上為此太平了好多年。直到解放，村民自衛(wèi)隊解散，槍支繳給當?shù)卣?。解放第一年，周家的產(chǎn)業(yè)也第一個交給了公家，成立了東山第一個農(nóng)民互助組，解決很多窮苦村民的生活，從此周興甫夫婦也憑參加生產(chǎn)得來的工分來養(yǎng)家糊口。

公務(wù)繁忙的錢大鈞多年來一直與周家保持著聯(lián)系，偶爾來東山祭掃祖墳，每次來后總要到周家走走，周家到上?；蛘咛K州辦事也不忘記送點山上的土特產(chǎn)。深有文化的錢大鈞還為周興甫已經(jīng)出生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即將出生的女兒分別起了湘榮、湘田和如娟的名字。

直到1948年錢大鈞一家離開上海，1950年去了臺灣，周家只收到過錢大鈞托人從香港轉(zhuǎn)來的一封信，兩家交往基本斷絕了音訊。開始幾年，周家在祭奠祖先的時候，也不忘要到錢家長輩的墳?zāi)谷ゼ罀咔謇硪幌?，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錢家祖墳長出荒草也不敢去幫著清理，更不敢去祭奠。慢慢地，錢家祖墳被荒草覆蓋，錢家的好運道也漸漸遠去。